端木沁阳与王饶齐声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

可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明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胀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长,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

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上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据传至今还没有人能逃得出他这十字断喝下的凌厉出手。

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的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而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凌厉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未使出过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

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拔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看去,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凌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身形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已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

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断索从空中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

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上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

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

这一生,酣畅淋漓,做为一个男人,他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伏案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

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暴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动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令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才没有出声。

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击退“铁马”常青后,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

店外地上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抬目一顾,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己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愈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

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不凡!”

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气血难定。而偷龚他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悚然惊道:“华胄!是右土华胄。”

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哥知道。”

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已死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土华胄就已如此厉害。

钱老龙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东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澈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豪情。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残章三 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丝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蓝衫子淡黄裙。

萧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乱久,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点传奇了。

她有时也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古城中总有些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楼下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反而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的余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的适,不耐烦他们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

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想请她帮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却就是那小英子口里唱过的旧词。

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剑败身辱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词激出骆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

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只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如怅旧思。

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楼东远处,就是他与萧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以及那些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边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地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

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也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