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儿双眼就向这祖孙二人身上一扫。瞎老头眼瞎,看不见,但象也能感受到他这刀子般的一扫般,身上一颤。
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来是祖孙两个。小孙,那老头有残疾,年纪也大了,给他看个座。”
孙老大应了一声,拿了个条凳放在正桌前几尺远处,招呼道:“瞎子,我们龙头敬老,你坐。”
瞎老头儿便斜签着身子坐下。他才才坐定,那老龙头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祖孙二人身上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听他很平淡地道:“据我手下说,你们就是困马集中侥幸躲过缇骑追杀,于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对祖孙?好象这小姑娘是名叫小英子的——这消息可确实吗?”
这一句话在他口里平平常常,但听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头身子一颤,等于已答了他的问话。那老龙头似很感兴味,端起酒来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们看着也象良民,不是什么胆大妄为之辈,怎么去了去了,又回来了?当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们吗?就是缇骑中人只怕也放你们不过呢。那日困马集中与会之人他们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听那老龙头又道:“回来就回来,你们好象还有意招摇,在建康一带反复卖唱这同一首曲子。这词儿极象个旧词儿,提的又是江湖中轰传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们两老小能编出来的…”他目光一瞪:“实话说吧,你们这次回来,又是受谁之托?要办什么事?另外、受到什么人的保护?还是,是要寻找什么人?”
他句句俱问中要害。瞎老头儿祖孙本不是会撒谎的人,闻言更是一声也做不得。那小英子心中怕极,却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说的样子。
钱老头脸上就一怒。场面一时一滞,忽听门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龙堂的大龙头钱老居然也有如此兴致,金山那么清闲的地方不呆,今天特意跑到这破渡口来听小曲了。我兄弟几个路过,不知可否凑席共听?”
小英子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这平平常常的祖孙俩儿只唱了这么一支小曲,为什么会给这么多人盯上了。
只见那老龙头一双老眼眯了起来,嘿然道:“没想端木兄好兴致,竟也来赶庙会了。你身边是谁,噢——是王兄,当真幸会。身边几个俱是江湖少年才俊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识得了。”
来人一共六个。除两个年长的外,剩下都是年轻人。当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他身边大汉却是海上巨寇王饶。他二人俱是当日曾与会于寡妇酒肆“江南武林峰会”的人。只听端木沁阳斯文一笑,冲身边几个少年道:“你们可认清楚了,这位前辈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号‘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九姓钱家的人物。他可是这两句口号中的下一句内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钱姓——横行长江水道的老龙堂堂主钱纲钱老爷子了。”
那四个年轻人唯唯点头。那钱老龙哈哈一笑,知对方意存讥刺,言辞中也就针锋相对:“端木兄与王兄好久没有露面了,一向窝在家中醇酒妇人。没想,这江南局势,自姓骆的小哥儿一剑东来后,大家都添了胆色,敢来外面行走了。”
他话里讥刺味道更重。原来自袁老大势压江南之后,武林六世家并一干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隐居静养,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当真也只有“老龙堂”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龙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份生意,长江水道航运、货物堆栈上都有他们不少本钱。而这钱纲于当年南渡之时与当今太后结下过一段渊源。所以连袁辰龙也不好轻易动他。
他自视甚高,手的下工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龙堂总舵开舵于金山之上,其建筑大堂名为“一言堂”,堂前楹联镶有这么两句话:
恩仇三更报
天下一言决
敢用这副口气说话的,自然不是等闲角色。端木沁阳哈哈一笑:“风起江南,呵呵,风起江南。我辈自然要出来试试风色了。”
店内忽有人“哼”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这小茶馆里柜台前已多了个伏在桌上的军士。他似对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阳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么就满是怨毒。
那个开始和那祖孙一起在榆树下卖艺的戴斗笠的汉子这时也已静静跟到茶馆里来。他远比那瞎老头祖孙镇定,自找了张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后,一时小小茶馆里,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只听钱纲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阳一眼,笑道:“奇怪,传闻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严禁子弟听什么俚词小曲儿,一向也禁绝歌舞,端木兄怎么会对一只小曲起了兴致?”
端木沁阳貌似闲雅地用杯子盖扇了扇面前盖碗:“兄弟感兴趣处只怕和钱老不谋而合。因为它听着耳熟。好象这曲子有年头没听人提起了。”
钱老龙冷冷一笑。
只听端木沁阳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小词,怕不什么是新词吧?十年之前,骆寒以垂髫之龄与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剑于南昌腾王阁,兄弟虽未与会,后来却也听闻,据说,那次斗剑,倒也不是毫无由来。只为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个姓易的少年。那骆寒代为出手,痛惩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后,遍邀钱,孟、石、柴、刘、陈六姓中好手与他放对腾王阁。此后阁中一战,骆寒名动江湖。嘿嘿,听说,当时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钱老的本家侄儿钱必华了。”
他手指轻轻一弹,弹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叶。——钱老龙心中一痛,侄儿必华本是他最疼爱之人,也是钱姓后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剑输后,必华侄儿就一直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几近十年矣。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他也不会再去找这瞎老头儿祖孙来。
端木沁阳已知触到此老痛处,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报了他适才讥刺之仇。
但他也不敢再深说,深知钱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亲口品题过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号。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钱”。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与王饶能兜得住的。想到这儿,他语音微微一顿,继续道:“据闻斗剑之后,阁中阒寂。那晚月华甚好,骆小哥儿以茶洗剑,留言与那姓易的少年订了次年之约。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携琴而来,与骆寒一剑相会,当时那易姓少年就操琴为骆小哥儿唱了一支曲子,据说就是一首《南乡子》。词儿里好象也有一句什么‘秋水长天折翼飞’的。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后,此曲会再次在这里听到。”
他眉毛一拧,看向那瞎老头祖孙:“兄弟所闻不错的话,这祖孙该也是从淮上而来。呵呵——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也惊觉天寒地冻了吗?”
王饶大概不知此中底细,闻言到此,才心下明了——原来绕了半天,要听这曲子,实是为还有这么一段江湖故典。
只听端木沁阳道:“那易姓少年,后来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传淮上的易杯酒。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斯人风概,当日情怀,成此一曲,实为难得的一段江湖轶事。有这么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闻得此曲重做新声,怎会不特意赶来与闻焉?”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别的她没留意也不感兴趣,用心细听只为那段话又涉及了一个人的名字——骆寒。
她想象着腾王阁中骆寒的稚龄豪气,孤身弧剑的样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这些人猜得都没错,她与爷爷这次冒险折返,重入缇骑网罗,实是就是为了传唱这一支曲子的。
当日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孙俩儿送去淮上,他们走得慢,没想行至商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却是又碰到了沈放与荆三娘子。
小英子对那日雨驿中的人个个印象深刻,何况荆三娘还和她有一段赠钗前缘。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旧白衣裳的年轻人。小英子看着那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晚,那年轻人挑灯夜坐,久久无话。——他们当时是错过了宿头,歇在效外。几人俱在车边歇着。她就听三娘问道:“易先生,为何沉默不语?可是在担心袁老大提师镇江,有问罪之意吗?”
那易先生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江南之乱,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当然不能明白这个淮上之人到底说的什么。但她也知道什么袁老大就是当日几乎围杀她们祖孙二人于困马驿的缇骑的头领,想来心下还不由惊怕。然后她见易杯酒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旧木头杯子,低声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缇骑的催逼了。唉、本不该再烦他出手,但——也只有这样了。”
说着,他犹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来,笑道:“小妹妹,我现在也没人可托,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见沈放与三娘子对那年轻人都那么敬重,心里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是个大有能为的人,怎么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抬起头。只见那人的神情微现苦滞,喃喃道:“照说也不该请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紧,沈兄和荆女侠目标又太大,别的人都是粗爽男儿,未见得会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见过阿寒,认得他的容面。他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总要熟识的才好,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这个杯子,去江南帮我找一个人?至于你们的安危,我会托人相助一臂之力。”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听到他说起“阿寒”两字,先没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股让她自己也吃惊的热情喷涌出来。
她心里本还是怕的,那一刻却觉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头一热,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情愿的!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而他说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个在她这些日子里只敢在梦中梦到的那个——骆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原来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于她。
她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只听易敛道:“小妹子,你会哼《南乡子》这个小调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易敛便道:“那我一会儿要教你唱首小词,你一定要记得,别记错了。我想请你和你爷爷再到江南去一次,这次是去建康一带。从江宁过去,到了建康后,如果幸运,你能碰到他,他该还就在左近。只是你找他不容易,让他找你却好办。你就和爷爷在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多唱唱这支曲子,只要他听到了,不管千难万险,他都会赶来的。”
说到这儿,易敛脸上难得的一笑。三娘也惊异他这种难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小英子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那少年会有一种亲切之感了。
只听易敛道:“你一见到他,就把这个杯子交给他,说我想托他办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不太公平。
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木杯。
…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多谢了。”
他面上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
易敛没再说话,跟骆寒一样,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去江宁。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的。
只听场中钱老龙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只是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