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觉那少年不像贪财之徒。他的答话更绝,只听他冷冷道:“我见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万两银子——有他送的为什么没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万两,看那金国封我个什么官儿,岂非相当好玩?”
众人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若当真有这二十几万两银子,无论在哪儿只怕都高官贵爵唾手可得,只觉他这人当真邪僻得紧。
袁二公子还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剑惊人,但混战之下,阁下这诸位朋友只怕难免损伤。兄台既已救人在前,现在又何忍累人于后?”
那少年并不答话,只仔细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说,他已冷冷截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
旁边金和尚听了却不恼,心里只望他与袁老二好好作对一场。旁人的脸上神色不免转忧。那少年仔仔细细擦完了杯子,忽然扬脸道:“我好像一共杀了五个缇骑都尉。”
屋中顿时气氛一紧,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
袁老二皱了皱眉,半晌道:“兄台若肯放开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众人都想,袁老二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否则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那少年却把已擦好的木杯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轻轻舒一口气,第一次正正式式双眼直视在袁老二脸上,说:“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我发誓要杀够六个才算数,还欠一个怎么办?——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杀此一人之后,镖银给你,我拍手走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这话甚为狂妄,他却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当真是幼稚还是当袁老二真的好欺。
袁老二出道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何况对方还如此小小年纪。但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预测,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马就会拔剑出手,溅血五步,众人齐睁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脸上绿气一闪,淡淡道:“只要兄台确信此情此景你还真杀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双眼瞳孔登时紧缩如针,那少年却还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是淡褐色的,修长柔韧,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发着沉檀的香气。但十指自然屈曲,轻闲松懈,绝不似要出手的样子。袁老二便紧紧盯着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据目视他人肢体来推测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见那少年全未蕴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来,就向缇骑都尉吴奇望去——屋里也只有他一个是缇骑了。他这一眼极为凌厉,吴奇只觉心中一寒,脚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众人只觉空气中压力忽增,胆小一点的都像喘不过气来。
耿苍怀一叹,觉得那少年少阳真气几乎已修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到了似枯实绮、似癯实腴的境界。如今,那吴奇的生死已关系到整个缇骑和袁老二的面子问题,还事关今晚双方的胜败。袁老二绝对不能容他伤到吴奇,就是吴奇身边众铁骑也断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伤人。袁老二一挥手,吩咐吴奇道:“既然这位少侠看你不顺眼,你暂且退下吧。”
说着他自己却迈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得了得,等于把那少年的进手路数全部封死。吴奇却遵命缓缓向后退去,却一直未转身,脸向正前,足见他对那少年剑法的忌惮。
他人才退出门外,就已有十余名铁骑围上来,把他前后护住。
那少年的双眼一直没有再离开自己的指间,众人以为他已知事不可为,放弃这一击了。却忽听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万里!”这几字他喝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内一探,抓出了他那把没鞘的剑。众人这已是第二次见他出手,几个眼尖的人到这下才略微看清,只见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腾空而起,快如闪电,直向门外扑去。袁二公子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拦,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极高明的一招:暴虎冯河。那少年要杀吴奇,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却见那少年脚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时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出,他却忽然弯了个弧度,间不容发地从他拳下闪过,直冲门外。袁老二的拳风本已笼罩了方圆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弯得实在漂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来轻功中绝无这等空中转向之术,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众铁卫已“呀”地一声,待要阻挡,但他们毕竟慢了一步,倒是那号称“平平无奇”的吴奇毕生辛苦练就的百步神拳并非徒有虚名。只见他一咬牙,左挡右拒,双拳击出,力可碎石。他平时胆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使过的漂亮之作。那少年这时却右手轻挥,左掌接着在他头顶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会注意到,吴奇的拳风已经触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顿,似也受了伤,却当即借力返身,又是一个漂亮的圆弧,从窗间窜过。众人只见左首窗棂一晃,黑影一闪,他已稳稳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却依旧冷峻如故,全没有什么一剑得手后的兴奋。
众人看向吴奇,却见他喉间正有一抹血痕缓缓散开,看来是喉管已被切断。只见他一脸不信地望着袁老二,缓缓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轻松地杀了自己。
这少年好自负。前后两次杀人竟还不肯变招,用的居然依旧是杀田子单的那一势“共倒金荷家万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剑时,剑意如惊雷疾电,目不容瞬,意势酣畅;到第二次出剑时,因为别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这等高手在,他的剑意却由狠变巧,由重返轻,避实就虚,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惊叫道:“九幻虚弧!他是弧剑骆寒,弧剑骆寒!”
当真,像这么从出剑到收剑,足不沾地,以一势弧形斩敌杀人于十丈之外的招数,也只有八年前曾经名驰江湖的弧剑骆寒能够做得。
座中人都心头一惊,连杜焦二老这等见闻广博之人也只对这传说中的少年略知一二。传闻骆寒此人久居塞外,喜爱剑术,成名极早。曾于十三四岁时入中原一行,逶迤万里。就是那次出行让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据传他当时于南昌滕王阁以一支弧剑尽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剑连战,从早及夜。此战不知结果,但据事后迹象,骆寒明显未败,“宗室双歧”与“江山九姓”中人此后行踪却好久不见。他虽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动江湖。所以他虽只八年前出现过一次,却至今令人难忘。
三娘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天纵奇材。别人从那少年剑中感到的是惊愕,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看到的却是光彩——那一绽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
她轻声对沈放道:“袁老二这回麻烦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数的高手,未见得肯退让。不知这一战,究竟会是谁胜谁负?”
说着,她双眼望向耿苍怀,座中有资格评点这一战的大概也只有耿苍怀了。她的眼中却隐藏着一丝担心,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有所属,只怕也很难忘记那忽然划过将水面照亮的一剑神采。
耿苍怀却目光中含有忧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
三娘一愣,却听耿苍怀解释道:“骆寒适才以‘九幻虚弧’之术进击,绕过袁寒亭,但他自己后背好像也有一个破绽,至于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断。但若是袭击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险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胆识眼力不会弱我太多,他还是有机会出手拦住他的。只不过对付这弧剑之术,因为其以韧见长,压力愈大,反弹愈大,看似破绽处可能往往藏着锋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牺牲一名手下来换取探寻对手实力的机会。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拳握得紧了紧,那少年有险!
耿苍怀说罢连连摇首,分明不屑于袁二公子的为人。那边袁寒亭脸上也有一会儿不知是什么表情,他见吴奇倒下却并没有马上冲上前,反带着他那仆人缩身一退。他身法极快,一步之间已在门外。却听他轻声吩咐道:“叫人来。”
他那个躬背驼腰的仆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旗箭烟花来,一抖手,那烟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声炸开,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硕大无比的鲜艳的金菊。这袁二公子这次分明有备而来,连援军都准备好了。只见他依旧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种隐藏不住的狠毒。只听他和颜悦色地道:“小可久闻骆兄大名,想当年骆兄以一童子之龄连战九姓高手,何等风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缘悭一面。今晚一见,咱们倒要好好盘桓盘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杀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欢,心里只怕杀机愈盛。刚才骆寒以弧剑之术当他面搏杀吴奇,分明已削尽了他的颜面,众人便知今晚之事绝难善罢。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难以向缇骑交待,更无法向他大哥交待。
却见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几声,屋外那四十余名铁骑便应声而散。他们散开得甚有章法。众人一会儿只觉茅檐震动,窗口一暗——连屋顶都上了人,其余窗口内外,只要是进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双闪亮的眼睛。分明众铁骑已把这座小小旅舍铁桶般围住了,就是拆了这房子对他们来讲只怕也不难。
铁骑中人本来人人已经武功不错,经袁老二这一调度,更见威力,比在吴奇田子单手下强出何止一倍?——缇骑座下千余名铁骑本就是他兄弟训练的,最擅合围共击之术。否则以耿苍怀之能,虽然受伤在身,田子单吴奇率数十铁骑如何能令他突围不成,反而伤势加重?
缇骑中人虽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锐气,但他们极信任袁氏兄弟的实力,这时也斗志未散。如今耿苍怀望着这阵势,心内暗叹,自己纵是未伤,而且是全无牵挂的话,只怕也必经一番搏命苦战才能侥幸成功。若添一二变数,只怕还不知谁死谁生呢。
突然,东南、东北两方夜空中忽然同时闪出两朵黄色旗花,两朵旗花离得很近,一见就知袁老二帮手到了。只一刻工夫,众人就像听到东北边似有一队人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尽向黑暗处望去,想望见什么。东南边那边步行之声却更大,一脚脚沉重无比,半天却未见人。焦泗隐侧耳听去,一开始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吃惊,望向耿苍怀道:“只两个人?”
耿苍怀点点头。
焦泗隐奇道:“这下雨的天,道途泥泞,那两个人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像两队人马行走过来似的。”
耿苍怀轻声道:“只怕是双异门中的佟百足与尉迟熊,只是他们如何会投到袁老二门下?”
佟百足绰号蜈蚣鞭,尉迟熊人以熊名,力大无比。这两人人未到声先到,分明是用来威慑众人的。他们都是绿林大盗,一居闽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见,与缇骑一向也势成水火,所以耿苍怀奇怪他俩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却听东南方忽然一声惨叫,声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脸上便现出微笑,淡淡道:“诸位以为盯上这单镖银的就只店中这几位吗?我早探知佟百足与尉迟熊两个强贼也到了。我原叫人照应着他们。骆兄剑术太强,我只好把照应的人也叫来了。我叫两名小校身揣旗花标出那两贼的位置,刚才那声惨叫该就是尉迟熊已被料理了。”
皱了下眉:“现在,阿福也该到了佟百足那边了。这厮更没用些,阿福怎么事还没办完?”
他话未落地,只听东北方又传来一声尖鸣,极为凄厉。袁老二展颜笑道:“看来佟百足也寿命已终了,骆兄,这两人都是来打你镖银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该怎样谢我?”
众人没想还有这一番曲折,见袁老二口中说的客气,真不知他这回招来的不知是怎样一个高手——连佟百足和尉迟熊这样的人都只片刻之间就已折在他的手上。这时只听一声呼啸,只见远远地奔来一人,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耿苍怀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这么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条红绸裤,裤腿用丝带扎住,上面是一件红丝背心,背心上绣了好大一朵莲蓬。里面却什么也没穿,露出一身黑黝黝、筋暴暴的肌肉。一脸愚鲁,满面横顽,头上却梳了个“鬼见愁”,脚下穿一双虎头鞋——这么一个三十多岁,黑乎乎、高耸耸、凶巴巴的大汉却是一副小童打扮。本来该极具喜剧效果,众人看了却只觉汗毛直竖,令人恐怖。
那大汉一到袁老二跟前便双膝一屈,头一低,要跪下来。口中说:“阿福见过二公子。”
这么个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佟百足、尉迟熊这等绿林大盗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对袁寒亭似乎衷心诚服,下跪之势极重。这么泥泞的地,毫无犹豫地就要磕头。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后脖领提起。那阿福却姿势不变,只是双膝悬空,在空中磕了三个头。
袁寒亭皱眉道:“小心,别又把衣裳弄脏了,回去云姑娘要骂的。事办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脸上露出顽皮之意:“我把他们都杀了,照公子说的,每个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们的证物我还带来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店外昏暗,众人先没看清,然后才看出那是两只人手,一个极细而瘦,想来是佟百足的;另一个肥厚多毛,该就是尉迟熊的了。
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云姑娘给你腌起来,你又多了两个‘挠挠’玩了。”
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地一声遮住了眼,忍不住快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偏他像个小孩,而袁寒亭则像个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异。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小仆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他点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炬,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声,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该累了。阿福,杀一匹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茅棚下,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炬,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翻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啪”地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
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回到门口,把马放定,那马长嘶一声,阿福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爪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他对袁二公子的话似乎说一句听一句,务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做临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用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细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脱”地一声用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一匹活马竟这么生生被他料理了!
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看得骇然变色。袁二公子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荒凉小店,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十几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狭小,要引他到门外再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
三娘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令下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出言就是为了提醒那少年别上当。那少年见袁老二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塞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
众铁骑似已习惯,但店中连金和尚这等鲁莽之人都只觉如芒在背,心里胃里都慌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