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还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着看着,再把那少年看着,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黑冰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雄势大,这样的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睿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恹恹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
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藏着一件心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这么一个小店,这场面未免就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
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非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步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发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袁寒亭,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在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名门巨室,无不延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作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
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
——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衣着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他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说着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将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他这一挺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
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酒杯,酒杯太小,只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声。袁寒亭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茶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把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趴卧处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了些,没有撞在那木杯上,却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倾,酒就泼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脸色微微一动,知是那杯子受了外力牵引,否则不会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动未动,不知是如何发力的,发了力又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湿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还是怎的?
那少年人却像被惊醒了,抬起脸,颊上还有压痕,微微呵欠了一声,看神色适才并非装睡。
他这一抬脸,旁人只觉一望清新,不觉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衬得俗气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许才调,今日见了少侠,才算解会邹忌见了城北徐公之叹——真是倾服不已。”
那少年却不说话,拿起那个小指大的木杯,轻轻拂拭,他的衣袖一配这木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赏心悦目中别有一种凛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听说适才少侠大好剑术,惊虹驰电,可惜兄弟无福得见。”言下像是恨恨之意。
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想:这算是挑战了。屋中人人屏息静气:一个是名驰江南的袁二公子,一个是来自塞外的无名少年,又都这么年轻,不由都要看看这七巧门的暗器高手如何与那少年对战。
七巧门在江湖上声名极著,当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门不成,因情生怨,自树一帜。晚年更创出奇门暗器“金玉梭”,号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极为自许,但可惜少为人见。据说她门下弟子中也只有末弟子袁二袁寒亭习得此技。七巧门中武功暗器千变万幻,而那少年的剑术却似删繁就简。这两人相斗,只怕正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好战。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稳、杜焦三人也大怀悬念,耿苍怀也停下杯来。
没想这回他们却料错了。只见袁二公子回身对吴奇吩咐道:“这些在座的既是这位少侠的朋友,咱们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说着一指金和尚几个:“这几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兄与他娘子——还有耿大侠,”看了瞎老头一眼,“加上这对祖孙俩,让他们走吧。以后一月之内相遇的话,别惹他们的麻烦。”
吴奇点点头。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他会这么大方,卖给这少年如此大一个人情,正不知是何意。那袁二公子却冲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骤,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这里另有一桩小事要办,就不与各位寒暄了。”
众人方知他这是事先知会众人不要插手之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平白送给众人这么大一份人情的。
金和尚喃喃道:“玩什么花样,奶奶的。”那袁二公子却已转向秦稳桌上,淡淡道:“秦老爷子,兄弟想把你这趟镖留下。”
这一句话可大出众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亲身劫镖,这可算一大新闻。而他的慎重态度也让人吃惊,他开始卖那少年的人情看来也只为不想让他插手此事。这镖中到底押的是什么?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头不由升起好大一团疑云,另外也佩服那袁二公子的气度:难怪传言这位袁二公子极是狡慧,敌情不明之前,他宁可不战。只此一点,在他一个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镖局的伙计一时大惊,今晚虽风风雨雨,但他们绝没想到雨点真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们一向是守法良民,临安镖局局主龙老爷子在京中也交游广阔,没想竟真有人要动他们的镖货,而且还算得上是官面上的人。
秦老爷子“咦”了一声,缓缓站起,抱拳道:“二公子,这是玩笑吗?”
袁寒亭摇摇头。
秦稳问:“那可是衙门中的公事吗?”
袁二公子还是微笑地摇摇头:“这个嘛,也不太算是公事。”
秦稳便面色一紧:“那袁二公子是欺老朽无用了?”
他最后几字说得极慢,字与字之间呼吸也放得愈来愈慢,让人越觉得他话中分量之重。“稳如泰山”这四个字可不是白叫的,那是秦稳三十余年在江湖中闯出的字号。武林中人惜名如命,这袁二如此欺人,也难怪秦稳动怒。座中知道的人听到他说话的气息一变,也就知秦稳已运起了正宗的少林心法,这老人看来已明显准备一战。
然后,秦老爷子吁了长长一口气,叹道:“二公子,这是我老头子走的最后一趟镖,镖送到后我也就回淮上老家养老了。二公子若没有什么太大的过不去,就放过老头子这一回如何?”
这话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就变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调好内息,到了临战状态。他也是深知袁二为人才会这么做——袁寒亭既然话已出口,他是一个谋定而动的人,这事看来就已势必不能就此罢手了。
那袁二公子却一脸镇定,假情地道:“真是老爷子最后一次走镖吗?”
秦稳点点头。
那袁二公子一叹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爷子收不好篷了。”
他一言既出,镖局中众伙计已怒容满面。袁寒亭说动手就动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稳欺去,秦稳吐了一口气,一掌就平平实实地递出来,他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声好!这一招沉稳凝重,更难得的是给双方都留了不小的余地,看来秦稳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得罪这个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却听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爷子,不是小可冒昧,实是若不动手,以秦老的盛名,任袁二再怎么说也不会凭白让我拿走。咱们就赌上一赌,如何?”
秦老爷子沉声道:“赌什么?镖银是别人的,可不是我老朽的,老朽做不了主。”
姜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无非是凭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地大高手,就算胜了我秦稳,但沾了这镖,天上地下,临安镖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老二担心的似乎也就是这个,只听他笑道:“就赌我十招之内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
他这话可大了,座中无人相信,连耿苍怀也一惊,心底不信。他猜以袁寒亭之身手,胜秦稳可能不难,但要在十招之内破去秦稳看家本领,只怕令人难信。
秦老爷子哼了一声道:“老朽那点陈芝麻烂谷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里了。”
袁二手下不停,依旧笑道:“秦老爷子,你赌是不赌?十招要是嫌太长的话,咱们以六招为限如何?六招之内,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我袁二转身就走,从此不历江湖;可是若是我侥幸得手了,秦老爷子你就不能再管这趟镖的事,带着你的伙计走。”
秦稳一口气往上冲,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临安镖局”的局主龙在放,可龙在放也不敢小觑他这苦练三十年的“十擒九稳开碑手”,连他当年在少林的师傅也不敢说这句话,凭什么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