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惊是惧。
是哀是恨。
是喜是悲。
“您为何,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你应有一次重来机会。”
“了解真相。”
“自决生死。”
那冷漠声音稍顿,最终,还是带了木枝听不懂的,仿佛人性般色彩。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嗯……?
这句话有些熟悉。
是那个名叫清禾的女孩说的。
木枝先是微怔,随后眼里浮现出单纯的,浅淡艳羡。
那小姑娘说同为女性,便会对她心存怜惜,会对她由一开始听闻神灵新娘身份的少许尖锐,变得温柔体贴。
“确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清禾的情绪变化,木枝在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枫无眠没有讽刺错,阅历看人这方面,她确实比那单纯小姑娘强上许多。
正因此,清禾的态度转变,木枝也心知肚明,反而因此情绪格外复杂。
清禾和她……太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名叫清禾的小姑娘,是她平时最会远离的人,也是认为相处不来的人。
干净,善良,温柔。
零落成泥碾作尘,说得便是她。
或许她曾经,也是某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但如今,她这般难堪情状,不谈也罢。
木枝此刻已做好生死预想,念头通达,说话相较平时拘谨,大胆许多。
同为女性,对某些事情,她会更加敏锐。
于是,木枝轻声问道:“其实,清禾就是您属意的神灵新娘吧?”
第七十一章 明月入我怀
木枝说完后,意识到失言,这话之于她与天道的关系还是过于僭越了。
她供奉天道近十年。
其实也不能算一无所知,至少整座慈周心庵,目前应当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天道,可实际上,她对天道仍然是一无所知的。
近十年,神灵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
“抱歉,您当我方才的话是无意冒犯。”木枝低声道。
“嗯。”但稍顿后,那高洁之声便淡淡应道。
尽管之后再无言语,却也是极其清晰地认同。
清禾就是天道大人认定的神灵新娘。
分明是自己推测真相,主动说出的言语,可真正被确定时,木枝还是不由一时失神。
如此为天道盛宠。
木枝一时说不出活,半晌后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喃喃道:“真羡慕啊。”
“你有将全部重来的机会。”神灵淡漠提醒。
“多谢您的好意,多谢清禾神女的善意。”木枝幽幽道,“只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当活下去已成为一种折磨,又何必再为难自己。”
“你的心愿改变了。”祓神道。
“是么,您比我更看得懂我的心。”木枝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她受创最严重的就是哪里,只能艰难地以手掌虚虚笼住。
半晌,她说道。
“我最初的愿望是,庇佑在意之人,庇佑弟弟。”
木枝轻声道:“可清禾神女说得对……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人而活。”
“我现在的心愿,是解脱,永远的解脱。”
面对弟弟和活下去所要维系的人生,让她觉得无比痛苦。
眼泪流不出来。
她的泪水,在小时候一次次的折磨中已经榨干了,流尽了。
干涩的眼睛竭力睁大,看到的只是沾满污垢尘渍的求生二字罢了。
她此刻只觉得疲倦,五脏肺腑,苦到几乎要呕出来般的疲倦。
她冷不丁地,轻声吐出一句话。
“死了才算干净,一了百了。”
“要让枫无眠亲手杀死你么?”祓神问道。
“对。”木枝毫不犹豫说完,却又迟疑起来。
半晌,她轻叹口气。
“罢了,临死之前,我还是做件善事吧,也免得死去时,死相还如此难看。”
她抬眸,望向虚无某处。
“可以请您杀死我么?”木枝恳求道。
“我不无故杀人。”祓神平静道,“你并无罪责。”
“其实也不算杀人,算是超度我吧。”
神灵的言语,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温婉柔和,一直表现得极成熟的年轻女子,眉眼间终于流露出几分当年作为少女时的纯真。
“总觉得,被您杀死一点也不会疼,会十分平和宁静。”
“所以,我由衷恳请您,在一切事情结束后的现在,请超度我吧。”
……
那是回归大地般的温暖安心。
本是寒风一木枝,死后亦是零落入泥。
“如此。”
“我这一生,也算是清白了。”
“自尽?!”
当清禾与枫无眠再度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只是安静平躺于床上的纤细女子。
此时的她眉眼平和安谧,毫无生前被重重压迫紧缚的忧愁思绪。
那漫长的安宁让人不由觉得,她似乎已有许久未曾这样平静熟睡过。
在她的枕边,放着以娟秀字迹书写的仇人名单。
清禾震惊望向祓神。
神灵传音,简单说明道。
“她希望由我超度于她。”
只需这一句便可。
清禾全然信任祓神,知晓其中定有什么比较复杂的缘故。
“她支开我们,却没想是准备自尽。”清禾语气有些复杂道。
枫无眠上前,认真确定木枝生死。
最后,他有些轻松道。
“她魂魄消散,命灯必灭,再无复生可能。”
如此,生辰八字便能移到枫轻语身上。
“那她与我的交易也算完成了。”
无论木枝是不是死在他手中,只要她死了就行。
枫无眠之所以亲自来做,乃是因为只有他自己才会不遗余力地将杀死木枝作为目标,其他人,他不放心。
姐姐性命安危,他不愿假于他人之手。
“你准备如何做?”清禾盯着枫无眠。
她觉得不痛快,很不痛快。
所以此时,她是最巴不得枫无眠出错的人。
只要枫无眠敢行差踏错一步,她绝对会狠狠出手。
可枫无眠不知是察觉到她意图,还是本心如此,他不假思索道。
“自是要完成我与她的约定,为她复仇。”
说着枫无眠捡起木枝枕边的遗书,快速浏览其上书写人名。
清禾:哼。
倒叫他逃过此难。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看枫无眠是哪里都不顺眼,只要存心找茬,总会有机会。
此刻枫无眠还不知清禾因木枝的死,已然彻底厌恶了他。
他阅读遗书,初时还好,越看枫无眠越是皱眉。
“怎么?”清禾问。
“无妨。”枫无眠将遗书仔细收好,面色平静,“我即刻便能动手,上面有几人并不难杀。”
枫无眠是个有事业心,并且居安思危的杀手。
他假借接单名头,将当年不少伤害他们姐弟,或者至今仍是他们姐弟威胁的人,以暗杀目标地形式,名正言顺地进行铲除。
木枝的名单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恰好不少人就在他原本目标里,有前期情报铺垫,所以哪怕即刻动手,也不会觉得手忙脚乱。
只是如此顺遂,难免叫他心中生出些微妙感受。
木枝一事,于他似乎过于顺利了些。
此前刺杀与慈周心庵神女之位等同的目标,无不是九死一生,或者费尽心机才行。
混到如此高位者,哪有甘心草草收场的?
而刺杀木枝,倒是开头艰难,真正见到木枝本人后,过程反而顺利得过分,与他达成交易后,就干脆利落地自尽了。
交易内容,也如此贴合他本身心意。
枫无眠微妙地,浅浅叹息一声。
“呵,现在又搁这儿假惺惺是吧?”这逃不过一直紧盯他的清禾之眼,她阴阳怪气道。
枫无眠头疼。
“我与她之事,已说得分明,清禾前辈何必如此为难我?”
清禾差点被气笑了。
“而且,我可以我道心保证,我对她没有半分恶意,如今甚至称得上惋惜。”
只是枫轻语要活,木枝就必须得死。
清禾听得恶心,连连摆手。
“若你还有半分良心,就先完成她的遗愿,而非在人家尸骨未寒时,便欢天喜地找你的姐姐。”
“我岂有那般无耻!”枫无眠怒道。
清禾嘴唇动了又动,一个滚字就在嘴边,眼看就要出来了,结果想到祓神还在旁边,顾念形象,终究咽了回去。
“爬,有多远爬多远。”
枫无眠天下排名第三的天才杀手,境遇坎坷,但如今也算名震天下,何曾接连受过区区出窍期这样的羞辱?
可瞥到冷淡盯着他的祓神,又看了眼身前沉寂的木枝,他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你能妥善安葬她么?”枫无眠烦躁道,“若你不懂,还得我……”
“爬。”清禾言简意赅。
枫无眠怒哼一声,拂袖离去。
……
木枝是天道的信徒。
生前兢兢业业,行动无愧,死前又忠心信奉天道,总归会得到祓神的妥善安置。
清禾站在一旁,看着花瓣渐渐遮住女子单薄的身躯,随后化作香屑光芒,消散于空中。
她的结局,便到此为止了。
清禾没掉眼泪。
只觉空荡荡的难受。
木枝心愿是什么,她没问到,也没帮她完成。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来此方世界短暂,却已见过不少生命就那么像风一样,吹一下,就消逝了。
有好人,也有坏人。
她未必尽数怜悯,可看过太多,心里倒是慢慢产生了某种了悟。
世道注定他们在此方世界,注定零落成泥碾作尘,故事的结局,好像与她是否热情四溢,是否正气凛然地参与进来无关。
她觉得这个结局不对,所以努力改变了。
然后呢?
然后……也没有什么然后。
清禾眨眨眼睛,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海绫罗如此。
木枝如此。
枫无眠如此。
祓神……也会如此么?
吹起浅浅的涟漪,随后重归平静,一泓秋水无可转移?
在她身前的黑发男人,仍然面容平静冷淡,仿佛苍翠亘古的山岳,冷静而洞彻。
远比她崇高、成熟、清冷的至尊存在。
叫她看一眼,心中强压的迟疑酸涩,就止不住地咕嘟嘟泛起。
她想找某个人说话。
她只想找某个人说话。
“祓神大人。”她唤道。
“嗯?”祓神这声自然而随意的轻应,带起心脏微微的震颤,好似触动她的骨血最深处。
“我想看看您。”她说道。
神灵望向她,与她安静对视。
此刻凡人化形,他是有眼眸的,只是如墨般乌黑的眼眸,透着雾霭般的深沉。
他仍目不能视,却又叫清禾隐约有种,他正在注视自己的错觉。
“不是这样的,”她摇头,“我想和您原形共处。”
这种化身,还是有些陌生。
祓神明白她指的是何种形态,并不多做言语,只是瞬息间,骨肉变幻,平平无奇的黑发冷峻男人,已重新回到瑰丽耀眼,姿容为天下冠的神灵之貌。
神灵微垂眼眸,仍然沉默而清冷。
仿佛在向她无声询问,还要如何?
少女并不言语。
清禾抬起眼眸,望着身前远比她高大的神灵。
她当然还有想做的事情,可她讲不出口。
踌躇间,只能无声的注视着神灵。
她的眼神,仿佛湿漉漉的幼鹿,令人心脏都软了下来。
少女罕见有如此表现。
她总是积极坚韧,阳光灿烂。所以就连清禾自己,也知道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好在祓神目不能视,她可以稍微那么不顾忌形象,让自己的表情更顺从本心些地放松下来。
只要声音完美无缺。
只要内容无懈可击。
她就绝对不会被看穿。
正如此想着,她忽然听到,姿态沉静清冷的神灵,发出一声低缓轻叹。
她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游移,正寻思哪里不对,忽觉身前光线微微一暗,高洁瑰丽的神灵俯下.身,遮住了她眼前的光线。
他比她实在高大太多了。
“祓神大人……”
迅速拉紧的距离令她有些慌乱,正准备后退一步,忽觉肩膀微沉,随后神灵微微使力,将她圈入了怀抱中。
清禾:!!!
此刻她呼吸之间,尽是神灵冰冷清净的霜雪气息。
她微微睁大眼睛。
这、这是——
“你近日来,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于我。”祓神轻声道。
“如你之前,想要交换拥抱,便直率地向我交换了承诺。”
“为何如今反而踯躅不决?”
清禾脑海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祓神会如此直率地发问。
“我、那个……”清禾支支吾吾,回答得含糊。
迅速上升的脸颊温度,倒是格外明晰。
神灵继续发问:“还记得你最初提出与我交换拥抱时的想法么?”
态度并不压迫,不疾不徐地布开筹谋。
神灵拥她入怀。
那清冷凛冽的声音,便在她耳畔,带着少许清淡气息低低响起。
清禾不能不回答。
“当时的想法很清楚,就是很想被您紧紧抱进怀里,然后再反拥抱住您。”
当时她感知到祓神所承受的痛苦与恶孽,觉得非常怜爱,心里难过,所以想和他拥抱。
“仅此而已。”
“那为何此刻,反而迟疑不言?”
清禾无法回答,只是有些窘迫地微微挣扎身体,想要后退,为两人此刻微妙的情景留出余地。
直至神灵轻声开口。
“那这次,便换我来开口吧。”
“我可以拥抱你么?”
清禾整个人僵在原处,只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云朵上,轻飘飘的,感知不到实处。
此刻若祓神松开她,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极其丢脸地踉跄。
“我无有与你交换之物,只能许下承诺。不知一个承诺,是否能够交换到你的一个拥抱。”
闻言,清禾终于不再装鸵鸟,艰难地从祓神胸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去看他表情。
轻盈冰冷的丝滑布料,陆续摩挲过她滚烫的脸颊。
这个举动,当真耗费了她毕生的勇气。
她眼睫微颤,短暂急促的数次呼吸后,终于坚定的抬眸。
对上了神灵空濛安静的视线,皎洁如云中清月。
他不知已如此注视了她多久。
清禾格外清楚地感知到,神灵此刻正一手托在她腰间,另一手轻柔而坚决地抵住她肩膀,不许她退缩半分。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个认知,令她芒刺在背,手足无措。
“你很紧张。”神灵又是轻缓询问,“你最近,似乎总在紧张回避我,为何?”
鬼使神差地,清禾嘴唇微微翕动,竟吐露出一句连她自己也未曾意料的言语。
“我……您是觉得,以前那样的我,更好么?”
祓神陈述:“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好。”
“我觉得,最初让您另眼相待的,肯定不会是这样的我。”她小声道,“对不对?”
视线又忍不住垂下来了,她是迟钝,却不是愚笨。
“可是,随心而为的结果,就会是这样。”小姑娘有些沮丧地开口,“我没以前大胆了。”
“你不再【大胆】,所以回避于我?”神灵仍是不疾不徐,平静中只透着些许疑惑,“我可有逼迫伤害你之行?”
“从未有过?”
“那是为何?”
神灵音色沉静,仿佛引领她一路前往桃源处的泉水,她顺着他说下来,以至于所有答案,都指向了某个难以回避的问题。
“因为……我开始在意我与您的距离了。”清禾喃喃道。
“哦?”虽是疑问的口吻,但神灵语气仍然平和,听不出太多惊讶意味。
“以前为何不在意?”
“以前就当您是骸骨神灵啊,怎么样都可以,反正您是高高在上,被琉璃笼罩的明月,我是……隔着琉璃,试图擦拭尘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