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吧?”
和祓神相处久了,果然会耳濡目染一些事情。
她以前哪里是这么不讲究的人呢?
总之,枫无眠最后还是一脸屈辱地,不情不愿地,讲述了一个非常普通的故事。
枫无眠乃是黑榜三界当下排名第三的杀手,绰号听枫。
传说他杀人,便如枫叶飘落般肃杀凄美,却又干净利落。
并且枫无眠有个古怪的规矩。
只杀有罪污秽之人。
而这样的王牌刺客,五日前接了个难如登天的刺杀任务。
接下它,等于与西岐部洲最强势力,慈周心庵为敌。
可枫无眠还是接下了。
因为那份任务的下达者,是他的姐姐。
“我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枫无眠陈述道。
枫无眠曾为一小门派掌门幼子,只是幼时家门遭遇仇杀,满门皆亡,唯有枫无眠姐姐,枫轻语带着尚且幼小的他逃离。
姐弟俩相互依偎,经历无数坎坷,方才跌跌撞撞成人。后来枫无眠天赋绝佳,又凭着股狠劲,终于被一退隐刺客看重,收为弟子。
如此,姐弟俩才算有了个明确前途。
只是为了不拖累枫无眠,他的姐姐在将他拉扯长大后,便减少与他联系,不愿拖累他。
枫无眠也从不主动骚扰姐姐,可他仍然惦念枫轻语的教导,即使杀人,也只杀有罪之人。
这是他的准则与底线。
变故出现在五日前,枫轻语主动寻见到他。
“容颜尽毁。”
“器脏衰竭。”
“苦痛缠身。”
冷血寡情的少年,在说起姐姐惨状时,声线终究出现了变化。
他不知道,在自己缺失的时间里,姐姐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甚至只要想到,阿姐是拖着这样的濒死之体,在世间奔波寻找他,他便心如刀绞,愧疚不已。
总之,奄奄一息的枫轻语,告诉弟弟唯一能够拯救她的方法。
“我阿姐生辰八字特殊,已知之人中,仅有神女位格的木枝与她相契,所以只有杀死木枝,才能为她续命。”
清禾听完后皱眉。
“你不觉得你姐姐委托你的这件事,很是透着蹊跷么?”
她是个对心计全然不敏感的人。
但这次听了枫无眠的讲述,却直觉地捕捉到某些细节上的不对劲。
“没有。”少年冷冷道。
清禾表示质疑:“如果你姐姐真的爱你,根本不会让你做这些事情吧?”
“你说什么?”枫无眠不快道。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舍得他双手沾满血污,堕入杀意轮回么?”
“有何不可?”枫无眠语气越发冷了,“你是在羞辱我么?”
清禾摇头,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这件事从让你杀人开始,就不对了。”
“你从未经历过我们姐弟之事,便不要置喙。”枫无眠冷冷警告道,“否则我会视作羞辱,那即使差距再大,我亦不会惧怕玉石俱焚。”
“我确实没有姐姐或者弟弟,也没有你们那般坎坷的体验。但比较巧合的是,我恰好有一个,已经身处恶孽污秽之中,极难抽身的在意之人。”
“按你现在的修为,应当知道恶孽污染有多么严重吧?”
只杀有罪之人,既是对姐姐叮嘱的珍重,也是枫无眠为自己修行选择的道标。
“在意。”枫无眠冷冷道,“如你这般天真无辜,全然不知世间愁苦的大小姐,也会明白在意滋味么?”
“当然。”
甚至当事人就站在旁边,此刻正盯着咱俩看呢。
不过清禾不想直白说出这句话。
那也太羞耻尴尬了。
“况且你又没经历过我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枫无眠:“……你随意。”
“那再退一步。”清禾问道,“你为了救你姐姐,是准备不要你的道标了?”
枫无眠作为杀手,仍能不沾染过多恶孽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即使血债累累,也坚持只杀有罪之人。
这条底线从他还不了解这么多天理秘密时,便在保护着他了。
枫无眠道:“木枝乃是有罪之人,杀之如何?”
“你是不是没听我最开始说的话?”清禾道,“据我所知,木枝乃是无罪之人。”
“可她的罪孽,乃是我亲眼所见。”枫无眠道,“我不会毫无调查,便贸然动手。”
少年语气冷酷笃定,目光凛冽,怎么看都不像在说谎。
清禾瞟向祓神。
神灵正好也在看她。
但她更不会怀疑祓神的判断。
“你看到了什么?”
枫无眠讥诮道:“戕害活人,淫.秽乱.交,意图唤醒邪神,谋求神胎,桩桩件件,还不算罪恶?”
清禾:……?
有一说一。
里面有些罪行,倒好似与她的某些经历对上了?
第六十九章 相见
不过虽然其中某些罪名与她有关,但她显而易见,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毕竟她一没杀害无辜者,二没勾引神灵诞育神胎,又活祭亲子。
真要硬算,她最大的错误,也只能是希望祓神来爱她……呸呸呸,学会爱。
所以清禾只是微微蹙眉,确认道:“你亲眼所见?”
“当然。”
“那能说说当时具体怎么个情况么?”
“我自然也没有说不的余地。”枫无眠冷冷道。
清禾冲他微笑,却没有反驳,显然默认了这个说法。
其实枫无眠乍看之下冷酷无情,十分符合清禾认知的杀手形象,但因为某些原因,这位少年杀手,实则并非宁死不屈的刚烈性情。
能女装、能服软,还有着不杀无罪之人的底线。
是个挺复杂的少年人。
反正此刻,清禾软刀子的语气,除了几句讽刺外,并没有得到枫无眠其他的强烈反抗。
“两日前,我来到了梧京,便立即接触线人,了解近日梧京情况。”枫无眠淡淡道,“然后发现,素来对外傲慢清高的慈周心庵,新招了不少平民少女,再之后,那些少女便以培养仪态、矫正根骨之名,与外界断了音信。”
“然后呢?”
“然后,我便扮作平民少女身份,混入慈周心庵,伺机刺杀了木枝。”枫无眠道。
“没了?”
“不然?”枫无眠反问。
祓神没表示,那枫无眠没说假话。
“我观你也不似信我,而你夫君实力如此强劲,”枫无眠冷漠道,“叫他领你去慈周心庵逛一圈,不就知道虚实了?”
对哦。
清禾被点了一下,转而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一直冷眼旁观的祓神眉眼却骤然冷淡下来。
在外人看来,那张缺乏表情的面庞仍然毫无生气,但清禾却能从祓神骤然冰冷的气场感受到,神灵生气了。
因为枫无眠的态度。
她懂了。
清禾当即呵斥:“勿要胡言乱语,他是我师尊。”
胡说八道不要命啦?
亵渎神灵,那是真的会死的。
神灵看似冷淡漠然,实则一直留意着清禾。
此刻祓神:……
他目光自清禾身上离开,颇有种见惯不怪的平和。
枫无眠瞟她一眼,又瞧祓神一眼,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渐渐信了。
“原是师徒。”
他就说,这看起来颇为柔弱的小姑娘,如何与那白衣修士和睦共处的。
他尽管一直在与清禾交谈对峙,但实际绝大部分心神都在那边的黑发男人身上。
那男人一袭霜雪白衣,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黑发以发带随意束起,样貌普通,就连气质也颇为内敛,堪称平平无奇。
然而,唯有枫无眠这种修行已然碰触【天道】级别的强者,才能感知到,白衣男人随意收敛起的威压究竟有多么骇人。
与那深不可测的修士相比,面前这眉眼灵动,笑容狡黠又叫人生气的少女,反而如玉兔般纯洁可爱。
枫无眠在心中,对清禾师尊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他并非看上去的那般重伤濒死。
堂堂化神期修士,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同归于尽的招数难道还没有么?
而且他是杀手,还是三界最顶尖的杀手,舍身一击的底牌,当真不缺。
所以之前看似被慈周心庵的女修围攻至绝境,枫无眠也没有半分慌张,只待时机一到,便拼重伤逃离。
——理论上来讲,事情结局该这样发展的。
直到清禾师徒神兵天降。
在那黑发马尾修士面前,素有天才强悍之名的枫无眠,感觉自己只像个孺子般稚弱。
枫无眠灵力在体内潜眠,时刻能响应他爆发出全力一击。
可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身为一个杀手,对拼死一击的成效,竟是毫无底气。
这已然说明许多了。
枫无眠既是敬服,也是平静——大不了舍生一击便是。
不过他方才亦是想过,这不过出窍期的小女孩,是如何与那般强者凑起来的。
他道这二人相处气氛古怪,而且分明都是平平无奇的长相,可普通眉眼却总给人股说不出的相称感。
枫无眠寻思这不是血缘关系,便是夫妻相,却没想,他们二人是师徒。
“你与你师父关系不错。”
能出现如此相称融洽之感,唯有关系极深的师徒才有可能。
枫无眠的师父,那名退隐杀手是他们姐弟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般的存在,与枫无眠关系极亲近,因此枫无眠对亲近师徒倒是颇有共鸣。
此刻气氛稍有平和,他随口便说了这句。
可那白衣冷漠师尊听到这句话,注视他的目光却立即转开。
枫无眠从对方平淡的反应中,感受到了一股微妙的冷漠意味。
自己好似被嫌弃了。
“师尊?怎么说?”清禾望向祓神,征询道。
“你既然已有了计较,便按照你想的做。”祓神无所谓。
“沉浸、代入。”清禾小声提醒他。
她想将祓神引入到剧情中,共同推进度。
她刚才听枫无眠讲剧情故事,听得兴致勃勃,向他发问时也认真思索,盘了各种线索,只是回过神却发现,祓神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
不要只顾自己玩的开心,得让神灵也不会觉得被冷落。
“他多有不敬,理应受雷罚之刑。”祓神稍作沉吟,给出了自己的行动意见。
枫无眠表情当即微凛。
“……师尊大人!”清禾小声嗔怪,示意他态度稍微认真点,不要如此敷衍到离谱。
神灵给出极其主观的回答。
祓神嫌弃道:“可他真的很碍眼。”
清禾只当祓神没说。
因为她知道,祓神从不会因自身喜恶,便杀死无辜者。
这只能算一种表态。
天道真的在嫌弃枫无眠。
“天道酬勤。”清禾对枫无眠认真叮嘱道,“以后记得再勤奋些。”
这样,即使如今被天道嫌弃,暂时失去天才光环,但只要当真刻苦向上,还是能够重新赢回天道垂青的。
枫无眠:?
原来他还有以后么?
只是不论清禾神秘莫测的师尊,只看少女轻盈又放松的笑容,倒确实叫他心头压力稍稍舒缓些许。
少女容貌只是普通,可气质清灵活泼,给那普通眉眼增色不少。
枫无眠心中有些明白,他为何觉得这对师徒相似了。
“总之,我们先去看看木枝吧。”清禾说道,“你单方证词说完了,那就该我们查证以及寻找另一位当事人了。”
“随意。”
“冲冲冲。”清禾向祓神打了个手势。
神灵无须赘言,长袖一卷将枫无眠严实打包,便带着清禾前往慈周心庵总部,探望重伤的神女,木枝。
装饰清雅的厢房内,此刻满是药味。
“神女大人,您感觉好些了么?”侍女端着药碗,轻声询问。
“咳咳咳……无妨。”一道有些虚弱的女声在床上帷幕深处响起,“能开下窗么?”
侍女挑起帷幔,露出床上女子美丽而年轻的面容。
她大约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姿容秀丽清雅,只是面色此刻苍白至极,越发显得憔悴虚弱,很有些楚楚动人之态。
神女木枝,看起来就像是个温柔如水做的般的女子。
侍女坚定的表示:“女医说现在不能开窗,您会受风,不利养伤。”
“嗯。”木枝微微垂眸,露出微笑颔首道,“辛苦你了。”
她音色同样温柔。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令人心生亲切怜惜之感的美丽女子。
但侍女却如铁石心肠般不为所动。
“为了神子,请您务必珍重身体,勿要轻举妄动。”
“那翠羽她们呢?”木枝不经意问起自己出事那日,陪伴在她身侧的贴身侍女。
“翠羽神妾和红柳神妾,当日为了保护您,不幸为那刺客当场杀死。掌门已按规矩为她们举行了葬礼与追封。”
“原来如此。”木枝赞许地微微颔首,“待我如此忠贞,确实该师尊好生安抚死后哀荣。”
分明是自己主动挑起的话题,但见木枝如此冷漠,侍女还是不由垂眸掩盖住眼底的鄙夷之色。
早便听人说,木枝神女看似温柔体贴,实则不过是掌门的提线傀儡,冷心凉薄至极。
她当时还不信,只当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怎会是那般描述的存在,可如今木枝身边侍女死完,轮到她来,才发现,原来当真人不可貌相。
木枝非但不是如外貌那般美丽温柔的女子,甚至格外凉薄无情。
死后哀荣?
人都死了,哪里谈得上哀荣?
虽然未曾与那两位神妾见过面,但侍女料想对方若是知道,自己拼死相护的神女是这般性子,定会齿冷。
于是说完这句话,侍女态度平静而冷淡地放下药碗。
“您好生休息,掌门要我告知您,献祭典仪推迟至七日后举行,这段时间您安心养伤便是。”
“好,多谢。”木枝温柔笑道。
待侍女离开后,她安静躺在床上。
胸口的创伤,仍然传来阵阵深入肺腑般的剧痛,偏偏设在胸前的符箓阵法,又在极力维持这副躯壳的完好,不许她就此痛晕过去。
木枝在重重帷幔之内,只觉得忽然窒息憋闷到喘不过气来。
想掀起帷幔,却痛得没有自主之力。
她没有传唤侍女,只是艰难抬起手,做冥想之状。
“栖凰天道福泽正神在上。”
“神女木枝……”
一如既往的虔诚祝祷,根据掌门所说,天长日久,这样的虔诚总归能感动上天,垂怜于她。
“我……”
“捂得这么严实,你不觉得憋气吗?”
就在此时,床幔忽然又被人挑起,少女轻快的声音响起。
木枝吓了一跳,愕然望去,只见自己房间中,竟多了三名不速之客。
一黑发马尾的白衣男子,神色冷淡疏离。
一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少年,样貌正是刺杀她的杀手!
而此刻离她最近,甚至掀起帷幔,好奇打量着她的,则是个杏眼灵动的少女。
没有开窗。
可少女与她说话时,听着那快言快语,木枝却无端感到一股清新之风迎面吹来,令她胸中浊气陡然消解。
“你真漂亮。”
清禾早就对木枝好奇不已,因此祓神将他们送到目的地后,她便好奇地挑起帷幔,想要一睹另一位“神灵新娘”备选的真容。
至于为何素来懂事的小姑娘,会用这般鲁莽,甚至称不上莽撞的手法……
嗯,只看那边站得远远的,表情疏离的祓神大人就明白了。
不过看见木枝后,清禾一开始有些刻意的情绪,确实消散了些。
她喜欢美人。
“你也很好看。”木枝轻声道。
她反应很平静。
但不平静也没办法,从这三个人没有惊动任何发展,便神奇的凭空出现时,木枝便知道,他们的实力定然强劲到了一定境界。
说不定还有仙人助阵。
毕竟不是谁,都能从容自在地擅闯慈周心庵三大神女之一的闺房,而不被发现。
更何况,她还从那白衣修士身上感受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这令她灵感浮现出渺远的敬畏。
桩桩件件,均说明这三位不速之客,并非什么易于之辈。
“那你可太会说话了。”清禾摸摸自己脸蛋,不害羞地直率道,“但我本来确实挺好看的。”
不知为何,祓神为两人遮掩声息,为他自己捏了个平平无奇的化身也就罢了,偏要给她也要做对应伪装。
“你的眼睛很漂亮。”木枝微笑道,“是美人的眼睛。”
“你知道么,你像只小孔雀,神气又可爱。”木枝用一种特殊的温柔语气缓缓道。
……完蛋。
清禾觉得自己说不出坏话了。
被温柔美人那样注视着,她居然脸红了!
脸红了!
其实刚开始时候,她对木枝还是存在有那么点意见的。
只是小姑娘稚嫩青涩的试探言语,还没形成完整打击,就被木枝三言两语地化作无形。
枫无眠简直看不下去小姑娘此刻表现出的笨拙。
“她阅人无数,比你见识多多了,你还与她打机锋?”枫无眠冷冷道。
啧。
这人怎么说话呢?!
她只听得惯祓神如此说她笨拙不知世事。
其他人说她单纯笨拙,那绝对就是认为她笨,谁听了会开心?
然而木枝的微笑,在听到枫无眠的话时,却黯然不少。
“你们是来夺我性命的么?”木枝心平气和道。
“不是。”清禾说道,“我们来,只是来调查你是不是真的有罪。”
“但你如果真的有罪,那结果就不好说了。”
清禾将事实清清楚楚地为木枝讲解,也说明了枫无眠与她的利益冲突。
“所以他会用一切方法,指控你有罪。”
在说明枫无眠情况时,精通诸多小说套路的清禾,紧紧观察着木枝神情。
她真心觉得枫无眠那姐姐有问题,与木枝生辰相合更是离谱至极的言论。
所以为了避免某些狗血可能,她专门仔细观察木枝听到枫无眠情况时的表情。
但木枝毫无情绪波动,对枫无眠全然陌生。
哪怕她的心机比海还深,也不该伪装的如此自然吧?
“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杀了你。”枫无眠接着清禾的话补充。
“哎哎哎,正堂之上,不可以直接人身攻击。”
但木枝仍然没有露出慌张表情,只是缓缓从床上艰难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