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禾由衷道:“我只能说,您的审美极其显著地拔高了最终效果。”
这是独属于她的说话艺术。
祓神唇角微翘,但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
因为这顶多算个小插曲。
两人皆知道,重头此刻才开始。
“我去更衣。”祓神淡淡道。
祓神那件黑金外袍,自不适合入浴,这点清禾早有料想,然而真正听见祓神正面承认,她还是不由得颇感……奇怪。
“我也去换衣。”她慌慌张张道。
“你换什么衣服?”
“我换比较干练点的。”她小声说道,“这种裙子过于飘逸累赘,不方便……不方便上手。”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根本轻如落叶。
但神灵仍然捕捉到了。
“净邪典仪,后土理应身着正装。”
清禾不假思索:“但我不是后土呀。”
神灵冷漠道:“那也需正式,正装乃是心诚的体现。”
“好。”
清禾本也无所谓这些俗礼。可素来随意的祓神,今日却如此坚持,倒叫她有些惊讶。
两人分头前去换衣。
换礼服时,清禾不由得想到,祓神稍后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
若是净邪典仪,那正如他所说,必须以本体方才效果最佳。
说起来,她似乎还未认真看过祓神骸骨本体的面貌呢。
这个有些不太恭敬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清禾换上衣物,在玉露池边等待祓神的一刻。
听到身后脚步声时,清禾正望着玉露池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天蚕为她制了不少礼服,由于祓神强调,她专门挑了自己最喜欢,也是最隆重的一件。
红色轻纱越发衬托她清丽娇艳,肌肤白皙,便是未曾特意妆点,也格外有分艳丽之美。
真好看。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清禾心跳微滞。
即将出现在她眼前的,会是神灵化形,还是那位……骸骨神灵?
清禾忐忑而期待的回首,看到的是身着宽松黑色浴衣,柔顺长发披散,但胸前捂得严严实实,姿态十分端庄的祓神。
咦。
怎么还是化形啊。
她红衣似火,隆重地仿佛什么封后大典片场人物,而祓神虽是宽衣解带,但表情姿态倒是比她端庄严肃多了。
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肃杀。
神灵面色冷峻森严,冷漠得几乎能看到霜雪寒气,如同奔赴刑场。
清禾很能理解祓神心情。
活了万万年,他大概还没有需要当着他人面宽衣解带的场合,更不要说穿得如此轻佻。
“您今日,是要如此形态么?”清禾问道,“本体形态效果会更好些吧。”
祓神面无表情:“待我适应片刻。”
“哦哦。”她体谅的颔首。
看,把我们祓神大人都逼到承认自己需要适应了,他以前有可能这么说话么?
清禾都忍不住心疼此刻的祓神。
于是,清禾亲眼看着,祓神就这么直挺挺地走入水中。
他没有抵抗,任由池水浸透浴衣,打湿他的长发,走到水池中央时,神灵已浑身都湿漉漉了,单薄的浴衣紧贴躯体,勾勒出神灵线条流畅有度的身躯。衣襟在水中舒展散开,露出神灵平日捂得严实的胸口。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
冰魄凝就的晶蝶,在轻烟缭绕的澄澈金池中翩跹。
祓神在水中回身,望向她。
清禾看到,他的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凛冽,但那在水中散开氤氲的长发衣襟,却完全没法让他的疏离态度拥有说服力。
“您准备好了么?”清禾问道。
“过来。”
“嗯?”
“来我这边。”祓神轻声道。
清禾困惑:“但不是说本体效果更好么?”
“先以这般姿态磨合。”
神灵言简意赅。
换做别人,可能无法察觉,但清禾却在这看似平静的话语下,感受到了隐藏的焦躁。
祓神,在焦躁。
萌生这个念头后,她没有犹豫,干脆地跳入池中。
红色轻纱在水中摇曳轻舞。
金凤身为活灵不便入内,因此在她头上盘发因吸了水变得沉重后,最终还是挣脱金钗手势固定,纷纷散落在水中。
湿漉漉的她望向祓神,粲然一笑道。
“现在,我就和您一样了。”
神灵目不能视,自也看不到,浑身湿透的少女所拥有的纤柔线条。
在少女身上,每一根美好的线条,都在仿佛花朵般盛放。
神灵沉默少顷道:“身着礼服,出席典仪,怎能如此随意。”
“但在典仪之前,我更应帮助受洗者心境平和下来嘛。”
清禾笑眯眯的。
只看祓神到现在都未能露出骸骨本体,她便知道,对方心里仍有介怀。
拥有天下第一的清傲的祓神大人,哪里能轻易做来这等事。
“那我就来陪您嘛。”清禾笑着说道:“这样您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少女黑色眼瞳里盛满明亮的光芒。
她全然不会因祓神表现而生出邪念鄙夷,也希望祓神愿意以同样的信任交付她。
白骨森森的手掌自黑色衣袍下伸出,搭上少女覆盖红色轻纱的手心。
神灵冷淡问道。
“会害怕么?”
第六十章 体型差
隔着一层薄纱,她真正触碰到了神灵。
神灵手掌此刻无声搭在她掌心,透着冰冷而略微坚硬的触感。
人类绝不会有这样属于死亡的冷漠温度,也不会有这样坚硬质感。
唯有骸骨神灵方才有。
那正常人被骸骨主动触碰会有怎样的反应?、
大略逃不开悚然、惊慌、厌恶。
生灵排斥死亡气息,乃是常情。
此刻,清禾缓缓低头,目光看向掌心碰触之物。
苍白的骸骨与柔和艳丽的红纱交织,透出触目惊心的诡异美感。而祓神身体其他部分,仍然是正常人形。
她没预料到神灵动作如此突然,并且如此直接,所以分明发出邀请的是她本人,最后僵在原地的,反倒也是她。
清禾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手臂线条紧绷,颇为僵硬地定在远处。
神灵力道不重,甚至是轻如鸿羽。可他的手掌在她那里,仍然仿佛什么极端危险品般可怖。
外表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主观感受是,自己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控制,才能承受他的触碰。
神灵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紧绷。
“你在害怕么?”祓神平静问道。
他黑发湿透,衣衫湿透。
金风流光之下,神灵俊美面容仍是一如往常的表情。
淡淡的冷。
不过她并不觉得害怕。
神灵此刻全身湿透,形象截然于平日的森严,以至于其语气分明没什么不同,却叫她无端觉得,少了几分漠然无情,添了几分平和。
她直觉自己此刻无论回答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实话便好。
“没有。”她如实地给出回答。
“那你缘何如此紧张?”神灵淡声道,“方才询问时言笑自若,得偿所愿后,倒是进退失措。”
清禾张口想要解释,然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长长叹息一声。
“叹气什么?”祓神道。
“要说的太多,要解释的太多,反而顾虑重重,欲言又止。”清禾稍稍想了一下。
“我先说一点吧。就是方才,您将手搭在我手上时,我在想什么。”清禾说道,“听了我的想法,您或许会自己有些看法,反而比我多说多错强。”
“用了多说多错一词,看来你的想法确实不当,才令你有如此顾虑。”祓神道。
“……哎呀!”清禾噎住,“您不要学我!”
之前灵涅之事,她就是用类似话术呛声的。
“为何不能学?”
我十八,您呢?
换做之前,清禾铁定想都不想就拿这句话回敬,但现在,她不乐意提这个话题。
“不能学就是不能学,顶多我以后……”清禾卡住了。
她无法保证自己以后不耍赖。
天啊——神妾这个事真的合理么?
清禾发自内心地觉得,再来一次她绝对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无视。
酸溜溜的话肯定会有几句。
“我不保证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清禾最后抿住嘴唇,低声道。
祓神唇角微翘,但只是瞬间,清禾并没能发现。
很快,神灵便压平唇角,重新回归方才的冷淡无表情。
“我要说正事了!”清禾闷声闷气道。
“愿闻其详。”祓神道。
“其实您手掌搭上来时候,我也只是瞬间惊讶,接着第一感受是有点硬,想捏捏。”
“……”
祓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捏捏。
就连偷听的赤霄都呆住了。
这两个亲昵可爱的字眼,委实离奇。
“我一开始也觉得这个念头有点离谱,不过仔细想想心路历程,出现这个念头其实很合理。”
她最开始被白骨的亲近触碰慑住,然而下一秒就觉得,骨头手硬硬的,不知道是不是脆脆的,好想捏一捏。
如果不小心用劲的话,会把指骨掰断吗?
捏祓神指骨的话,他会觉得疼么?
从初见经验来看,祓神骨质委实有些令人担忧。
“总之,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转了一圈,您说我心里是什么感受?”清禾无辜地说道。
她骨头来骨头去的称呼这,又把指骨在心里捏来捏去,反而生出了略显诡异的萌感。
神灵委实被这天马行空的联想能力震住了。
“你的想法,总能令我大开眼界。”
“别阴阳怪气,反正我说实话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清禾总结道,“您觉得紧张,是因为我在克制自己,不要刻意用肌肤蹭您的指骨,或者假装不经意地捏捏您。”
如此惊人之言,使得祓神再度沉默。
清禾抬眸望向他。
神灵眉眼间依稀几分错愕,如此表现,可谓极为难得的景色。
神灵长发湿漉漉的散乱,额前发尖凝聚水珠,颤颤巍巍地向下滴水,却又迟迟不落。
清禾久久等不到回应,目光四处乱瞥,最后被这番景色吸引住。
终于,滴——答。
漫长又急促。
水珠滴下,落入神灵明晰的锁骨,缓缓滑入胸口深处……
清禾不再继续观察,礼貌地收回视线,继续控制自己不要动手捏捏。
“真心之语。”神灵轻声自语。
“当然是真心话。”清禾自豪道,“正常人的谎言,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
祓神:……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好奇的人嘛。”清禾说道。
“你将你的想法,全部归结于好奇使然?”祓神语气听起来有点古怪。
“是呀,不然还能是什么?”
“无事。”祓神淡淡道,“既然如此好奇,那你便从此处开始尝试触碰吧。”
他同意了。
他居然真的同意了?
清禾眼神维持平静,瞥祓神一眼,心跳却逐渐开始加速,后背也透出汗意。
她深深呼出口气。
——刚深呼吸她就后悔了。
祓神在盯着她瞧,那绝对会借此发现,她此刻在紧张。
她才不紧张呢。
先想想过去糟糕的事情,冷静一下。
……
没什么用,她心跳还是很快。
咚。
咚咚。
咚咚咚。
清禾暗道不妙,她的心跳已然激烈到让胸口都在痛。
祓神能听见她此刻的心跳么?
“怎么不动?”祓神问道。
“我只是在想,先捏一捏还是摸一摸罢了。”清禾还在嘴硬。
“嗯。”
祓神应了一声,不再疑问。
她沉下心,右手抬起,指尖温柔地贴上祓神指骨。
缓缓地、轻柔地、小心地轻轻摩挲。
一个来回有些没摸出感觉。
力道太轻了,除了冰与润泽,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稍微加了些力气。
指骨微微陷入她指腹的软肉中,形成一个小小的凹陷。
好像,是有些硬。
她抬眼偷偷瞅祓神表情,对方面色毫无变化,看不出是否觉得被冒犯。
那就趁着他还没发作,赶紧捏捏吧。
清禾定定神,大拇指和食指尖轻轻捏了捏祓神指骨。
也是他的食指。
当初,正是这根指骨在诅咒下救了她的性命。
她这次力气又有些加重,因此一下手她就知道用力了,连忙道:“抱歉,捏疼您了么?”
祓神语气平静。
“却也没有那般脆弱。”
“那就好。”清禾放下心来,力道稍缓,捏了捏祓神食指。
嗯,不是那种脆生生的感觉。
骨质变好了些。
“您身体变好了一点。”清禾开心道,“看来这段时间调养还是有效果的。”
玉露池边很安静,只能听到她的笑语,与潺潺的水流敲击日曜石面的声响。
玉露池底铺着日曜石,是为池水温度适宜,即使静止好一阵,也不会令人受到寒凉。流动的池水带动两人长发在水中飘摇,如同繁盛的黑色海藻,铺散盛开。
清禾盯着祓神与自己近似的长发微微出神了一瞬,在那发梢尽头将要彻底散开时,她回到了现实。
她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好,那便先以原身开始。”
按照两人最开始的商议,乃是先为祓神原形不那么私密的部位沐浴净邪,待双方都在各方面有所适应,祓神再以本体进行净邪典仪。
清禾最初只觉得祓神扭捏繁琐。
但真到了此刻……
她觉得神灵简直太有先见之明了。
以指骨确定她的心意后,神灵初步放下心防,连带那凄美白骨之手也恢复为常态。
此刻的他,赫然是那阴郁厌世,却又冷淡凛冽的俊美神灵。
而她与祓神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彼此处于状态,又是连她这榆木脑袋瓜都能察觉到的微妙。
啊,脸颊好烫。
清禾觉得自己现在脸颊肯定红透了。
她决定找个话题转移下注意力。
“先从哪里开始?我对这方面不太清楚。”
清禾以前条件再怎么艰苦,姨妈家也没让她做伺候人的小丫鬟,而她也从未了解过护工之类的工作,让她给自己洗澡可以,帮助别人……真的想象不来。
祓神一开始为她讲解典仪要点时,也并未具体说明要怎么洗。
所以在两天的准备时间里,她考虑最多的就是洗头发环节。
“是什么让你觉得,天道还需妻子服侍沐浴?”祓神不疾不徐道。
“那该怎么做嘛,我不会了。”清禾道,“我总不可能一会儿用刷子洗刷您的本体吧?”
“现在只是要你先行适应,做你会的环节便可。”
“嗯……梳洗头发,可以么?”清禾说道。
休憩的两天日子里,清禾自己准备了木梳、皂角等洗浴用品,并且也大致设想过,若要为祓神清洗那接近脚踝的长发,应该如何做。
“好。”
只是清禾见祓神杵在原地不动,小声提醒道:“那您也要坐下或者躺下才方便我动作。”
神灵颇为配合:“要我坐下么?”
“嗯……可以?”清禾也不太确定。
“不必如此紧张。”仿佛看出她的紧张,祓神忽然开口,“净邪典仪中,后土并非加强天道权威的工具——只是在净邪而已。”
“你只要确实想祛除我身上沾染恶孽,那便是在净化,无需拘于形式表现。”
祓神纤尘不染,并非现实意义地需要清洗。
“好。”
神灵自然地在她身前坐下。
祓神比她高许多,即使坐下,也与站着的她齐平。
“我要开始啦。”清禾小声道。
有了这番开导点醒,她稍微放松了些,能够控制自己目光不盯着祓神其他地方看,而是专注于面前如绸缎般光滑柔顺的黑发。
祓神的黑发柔顺泠然,长至脚踝,清禾其实很早就在注意了,甚至想上手摸摸,但直到今日,才算有机会。
清禾拿起自己制备的木瓢,舀起云中之水,自祓神发顶浇下。
此前祓神浸湿的只是腰部以下的长发,此刻她需将全部头发打湿。
她将长发梳理至掌中,仔细地打湿。
真柔顺啊。
神灵长发犹如乌墨,衬得肩颈露出的大片肌肤如玉般素白。
清禾又有点头晕紧张了。
适应,适应!
她紧紧攥住木梳,在心底警告自己。
而且太肤浅了!
看到祓神样貌如此昳丽俊美,更该认为他应当平安无事,永远保留这样的美好姿态,而不是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想到这里,她方才彻底端正心态,能够真正以欣赏的目光对待祓神的美,而非慌张到几乎要将木梳捏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