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日我发觉了,却没有制止,也未能拯救你们。”
祓神空洞的眼眶“注视”着他们。
他简洁而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想法。
“我理应庇佑你们。”
理应如此。
但当年天道,偏偏没有“庇佑”信徒的能力。
万年之中,祓神于棺椁中长眠,忍受恶孽侵蚀之痛。
而苦修则于死生幻境中,日复一日地质疑自身信仰。
他们在等待神灵的救赎,但每日获得的,都只是失望。
这种情况讽刺点来说,倒也算是他们死后,仍然忠心不改,用别样的方式感受践行天道的痛苦。
清禾眉心微微蹙起来,
这些人确实还是生前之人的魂魄,只是遭逢剧变后,又被信仰长眠的事实打击,如此被尚清折磨万年,就彻底魔怔了。
刚才被她一语道破真相,倒是恢复了清醒。然而万年之后,信徒与神灵再度重逢——我该以何等面目迎接您?
以亡灵之躯,以憎恶狂乱的言语,以嫉妒扭曲的心来掩饰真实的痛苦。
苦修生前也都是凡人中的翘楚人物,心性高洁正直,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又给祓神带来怎样的困扰后,当即纷纷下跪谢罪,甚至有人请求自裁。
神灵自然拒绝。
“不。”
“你们虽为人类,但实际则……”
祓神微顿,某些思绪似乎已到了此处,却又琢磨不住。
“于您的意义不一样?”
清禾忍耐不住,小声提醒道。
“意义?”神灵轻声道。
“庇佑天下凡人,是您的仁慈高洁,而庇佑他们,是您本心便愿意如此做的。”
“似乎是这样。”祓神陈述道,“但我未能做到。”
清禾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叹气。
听这描述,万年前祓神还未被仙人背叛时,其实具备对感情的正常感知能力,也有温馨情感的萌芽,给足够的时间,祓神一定能成为性情温柔平和的神灵。
可惜。
仙人众的背叛打碎了一切。
“是我等无能。”平佑沉痛道,“未能理解真意,践行真正的真理。”
他们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
万年的执念,就这样被她以“真理是不断发展完善的”否决。
她这句话当然是对的,却令那份沉甸甸的执着越发显得凄凉。
清禾心里一软。
“不是的。”
“你们的坚持,在当时是绝对正确的。”
平佑抬眼,黯淡苦涩的眼中骤然焕发不自知的祈求希望:“您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清禾这个之前还被他嘲以粗鄙蛮横的女孩,已经成为他眼中的大智慧贤人。
“任何真理,都是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的,比如在你们那时候,天下秩序紊乱,人心思定,欲.望引发诸多纷争,那节制自省的箴言,就是符合时代需求的。”
“前辈,你们践行它,将它认作真理,没有错。”
清禾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平佑激动起来:“既然没有错,我们又为何会迎来如此的结局?”
“这不是祓神大人,或者你们任何一人的责任,只是时代如此。”
神灵有颗璞玉般,笨拙温柔的心。
时代决定天道不识爱恨,高高在上,却又冷淡温柔,才会被仙人背叛伤害;而祂在震怒哀痛后,又选择最极端的方式处理,却不会与任何人商议。
清禾偶尔也会困惑,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但她觉得。
“如果万年前,能遇见我的话,一切肯定会不一样的。”
她试图活跃气氛,便拍拍胸脯。
“我,神灵新娘!指定后土候选人,万年前有我这种人存在么?”
“清禾大人,确实极为不同。”
平佑低声道:“与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截然不同。”
“那可不是?”清禾习惯性地准备微笑,但唇角翘起前又觉得不妥,选择更加郑重的表情。
“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令万年前的不幸都不会再发生一次。”
“您会帮助天道大人复仇,重现万年前的一切么?”
清禾认真答道:“这里需要借用我之前向祓神大人表达过的一种看法。”
“复仇不是最终目的,救赎才是。”
“不管在什么时候,复仇都是最差的选择。”
“比如,我会杀死尚清,但根本目的是为了不负死者,慰问亡灵,令你们得以释然超生。绝非为了爽快而复仇。”
平佑沉默许久,最终长长叹息一声。
“您便是什么都不做,有这一番话,我等也死而无憾了。”
苦修垂下头,恳切说道:“我为之前对您的失礼而忏悔,您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后土之选。所谓阴阳合谐……我枉活千年有余,今日方知,何为阴阳。”
“既然如此,我等也没有什么恬着脸留于此处的执念了。”
当年那个嚷嚷着要将稻子大人赶走的调皮男孩,终于放下了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执念。
死寂已久的眼瞳中,浮现起淡淡水雾。
万年的痛苦等待,终于得到了回答。
神灵没有辜负他们。
他们的信仰没有错。
“这一日,我们等了太久啊。”平佑喃喃自语,“我已不记得,决定等待您的那日,我是什么样子了。”
“我记得。”神灵道。
与凡人不同,神灵寿命漫长,记忆同样漫长。
所以神灵很少去认可,乃至记住某个人,他的斟酌会更加谨慎,乃至于冷漠。
平佑露出哀伤又带着淡淡欣喜的复杂表情,身后不少亡灵更是已经抽泣起来。
“我等使命已尽,此世再无牵挂。”
一万年的时光过去,苦修众终于能够坦荡行礼,拜别追随的神灵。
平佑郑重向祓神下拜,身后无数苦修纷纷跟随。
“当真再无挂念?”祓神看着他们。
有人曾是敢爬他神像的调皮孩童。
有人曾是仗剑追随他的飒爽姑娘。
有人曾是悄悄模仿他,故作冷酷模样的毛头小子。
都曾年轻,都曾赤诚,都曾是为他注视的故人。
平佑摇头:“我尘缘已尽,实乃孤家寡人,如今执念已了。”
“平佑兄,我等怎说也陪伴你万年,如今遗言乃是半点不提咱家?”不知是谁装作愤怒道。
平佑微怔,随后失笑。
“是啊,我道不孤。”
他的目光落在神灵身上。
神灵外表仍然俊美冷淡如昔,然而万年前那始终萦绕着他的,仿若落雪般的孤寂寥落,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在他的身旁,身着梅红斗篷的俏丽少女,正偷眼瞧他,眼角眉梢皆藏着淡淡担忧。
他惆怅而释然地想到。
神道不孤啊。
这个念头升起后,他的周身闪耀起氤氲白光。
不止是他,其他苦修周身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平佑惊道:“我等……超生了?”
“你们生前便多行善事,死后又从未害人,念头通达后,自可超生。”
“今日之后,愿天道大人开颜展怀。”
“愿天道大人早生贵子!”
“那得先立后土啊!”
望着所有人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清禾颇觉压力山大,然而刚才为图爽快一时嘴快,那现在的尴尬就得自己受着。
“嗯嗯,大家保重。”
魂灵消散超脱之际,苦修两手长长作揖,向神灵行了最为郑重的拜别礼。
“居天下之广居!”
“立天下之正位!”
“行天下之大道!”
这是苦修众与神灵定下的契约。
他们生死都在践行诺言,即使被痛苦扭曲头脑,也未曾对清禾真正动手。
——因为苦修,不得伤害无辜。
朦胧的白光铺散开来,笼罩了这群尝遍世间苦痛,以行动追随神灵的人们。
死后万年,他们终于得到隽永的长眠。
清禾一时默然。
“幻境已破,”祓神说道,“若你想走,可以离开了。”
“怎么可能,人家才刚超脱,我就翻脸不认人,我哪是那么……对不起。”
清禾陡然噤声。
她看到了神灵此刻的表情。
“那我先走?让您自己留在这里?”
神灵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眸,安静地望着她。
清禾心里顿时软了。
她用了敬畏神灵的说法。
“我不走!我干嘛走,人家遗言也留了我一份,我当然要送人家最后一程,谁都不能赶我走!”
面对这样“尊敬”的说法,祓神果真没有异议。
两人站在空荡的幻境中央,目送着最后一点魂灵消散于天地间,久久无声。
“唉。”清禾打破两人寥落沉默的氛围。
神灵没说话,只是看向她。
“我在苦恼啊。”清禾沉吟道,“我在思索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什么?”
“这个问题稍微有些难以启齿。”
“那便不说。”祓神冷淡道。
清禾笑眯眯道:“哎哎哎,您帮我出出主意嘛,毕竟这个问题,也得您参与才好解决。”
气氛由几乎凝固的哀伤,渐渐好转了些。
“嗯?”
“刚才平佑和我也有托付。”清禾认真道,“他希望我能让您幸福。”
“他那句话,基于认为你是我选中的后土。”
清禾全不在意,注意力只在自己的真实目的。
此时她随口道:“那我也能算后土暂代人嘛,不管怎么说,也是当过您新娘的。”
祓神:“……”
神灵表露出显然的不悦。
“您连暂代人都不许?”清禾立即察觉到这一点,有些委屈又有些伤心,“那我只做新娘,行了吧!这可是您亲口承认的。”
祓神轻叹:“嗯。”
“您叹什么气?”
祓神平静开口:“你知道我在幻境中看到了何人么。”
“自己?”清禾合理推测,“毕竟是内心最为恐惧之人嘛,那按照您的水平,能打败您的可不只是您自己?”
祓神:“……是你。”
“我?”清禾惊讶,随后警觉道,“您少污蔑!别乱说。”
“……确实。”祓神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淡去,目光转开,“我料想,那也只是幻境罢了。”
况且在幻境中,他也用实际行动回应了那丝妄念。
此事绝无可能。
他承认。
清禾相比他人……确有几分不同,但、绝非那种旖念。
幻境作祟罢了。
“看来幻境这东西还是少进微妙,连您说话都变得奇奇怪怪的。”清禾摇头。
祓神闻言冷笑一声,颇有嘲讽之意。
“看吧,就说您变奇怪了。”
祓神:……
“言归正传,他们这个遗言嘱托,我现在真觉得有点,嗯,心情复杂。”清禾口吻有些怅然。
“复杂什么?”
“您说,我这要是不能令您获得幸福,这可有何颜面去见父老乡亲?”
祓神:……
“怎么说,我都得坚持到真正的后土——诶,您怎么走了?!”
清禾纳闷:“您不耐烦什么啊?我连后土代管人都不是难道不是您说的么?”
结果神灵走得更快了。
“被愚笨污染的空气过于污浊。”神灵平静道,“我无法容忍。”
清禾:?
就说幻境不是好东西吧。
看,祓神变得多奇怪!
尚清死得干脆,拼尽全力留下的幻境,也被清禾二人顺利消解。
“我还行,没觉得有什么心魔。”清禾捂住胸口,“唯一担心地可能就是您的终身幸福。”
“您呢?”
“我亦无事。”
“真的么?”清禾怀疑道,“我看您说话挺怪异的。”
祓神向她露出冰冷的笑容。
清禾满意:“哦哦哦,这不就对味儿了么!”
祓神无话可说。
“不过现在……”清禾环顾四周,“好惨。”
在尚清这一幕后主导者陨落后,为他操控的傀儡之城也显出真实模样来。
破败、寥落。
万年无止息的风雪在这座极北的庞大城池内呼啸,像是某种死去多年的,巨型野兽的冰冷尸骸。
被操控的遗体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街头巷尾,有些是万年前已死去的人,有些是万年中陆陆续续被尚清弄来的尸体,还有些是死于今晚、来此处寻欢作乐的普通人。
“这么大的城,居然都是他的游戏场?”清禾震惊。
“尚清实力在仙人中也算前列,万年积累,自非寻常。”
“那为什么是在永雪城呢?”清禾问,“他性格那么爱显摆,应该更喜欢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兴风作浪吧?”
“因为此地,在他看来意义不同。”
“嗯?”
“永雪城当年,乃是抗击魇潮的前线。苦修众【代行天道】的名号,就是自此处血战十日十夜后,方才响彻三界的。”
清禾懂了。
“所以把平佑前辈他们抓来此处,刻意折磨羞辱。”
贯穿天地的巨大冰戟早将地面砸出巨大坑陷,即使风雪呼啸许久,此刻也只是浅浅盖了了一层。
祓神隔着漫天风雪,注视着有些陌生的城池:“如此雄城,湮灭也是可惜。”
“嗯!”清禾深有同感。
“那便交由你了。”祓神说道,“只需将此处尸首魂灵安顿好,再为永雪城收尾,别的随你心意处置。”
清禾一时意动。
她喜欢这种创造与建设的感觉,但此处意义非同寻常。
就如担心无法带给祓神幸福一般,她担心会辜负祓神期待,无法妥善处理好这意义特殊的城市。
“我真的可以么?”
“当然。”
祓神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说道。
清禾愕然抬眸,本能追问:“嗯?您说我什么可以?”
但这次,神灵却转开眼,不肯开口了。
哼!
不说就不说。
她去干活了!
第五十四章 天道旧影
清禾打量着面前偌大的城市。
相比庞大的永雪城,她的身形实在过于单薄娇小,换旁人来看,只会觉得这少女是在感慨古城之雄伟,绝不会认为她这是在研究如何改造这座长眠已久的城池。
这种想法委实过于离谱。
然而同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两次了。
如今在为挑战苦恼紧张的同时,也会有种跃跃欲试之感。
这一次,她会在此方世界留下怎样的标记?
不。
是他们。
清禾稍作思忖,说道:“祓神大人,您能说说这座城当年正常时候是什么样么?”
祓神道:“这座城没有正常的时候。”
“除非你将魇潮为期万年,持续不断的袭击侵蚀当做常态。”
清禾无奈地笑了:“那我换个说法,当年您来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
“知道此事有何用?”
清禾认真道:“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留下的足迹,那当然要有对双方都颇为特别的意义。”
祓神淡漠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意义可言。”
“嘿嘿,我就不一样了。”清禾理直气壮道,“世界上对我有意义的事情太多了——您真应该和我学学,这样生活会很开心的。”
祓神语气冰冷:“如你一般天真不知世事么?”
清禾闻言颇有些自得,不紧不慢道:“祓神大人,我必须提醒您,在我这里天真不知世事是褒义词。”
“……定要我直说没心没肺么?”
“这就属于胡说了,我有心呢!”清禾双手拇指和食指交叠,以比心手势圈在胸前,“这里是我的心!”
她将比心抬到眼前,通过其中空洞,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祓神。
“我的心装了谁呢?【心眼】在哪里呢?”
神灵沉默。
他从来对这种话保持充耳不闻的态度。
“可能就是因为,一直在看某个心脏根本无法被填满的家伙,我的【心眼】才会消失不见吧?”
神灵开口澄清,微微蹙眉:“不要混淆概念。”
霍。
原来没聋。
“同样的话我已经说厌了,您自己回忆一下说辞,都是通用的。”清禾催促道,“您快说这里当年是什么样,我给咱们做留念呢。”
神灵微顿,最后冷冷淡淡地开口。
“自己去看。”
他的手展开,一团小小的暖黄色色光团从大地裂隙中凝聚升起,飘向清禾,在她身前悠悠打转。
“这是……?”
神灵淡淡道:“此方土地所承载的情感记忆。”
“哦!”清禾恍然大悟,发出钦佩的感叹声音。
原来如此。
祓神不喜欢啰嗦,索性读取土地记忆,让她亲眼看看当年。
真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