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遗咒。
朱荣瞬间意识到,什么东西被触发了。
天道并非禁忌词,但同样会引来仙人化身的注视,此刻若一个答不好,怕是要立刻暴毙。
这狠毒妖女倒是颇为狡猾,竟想到用这个忌讳杀死他!
朱荣瞪她一眼,随后极其虔诚,极其谨慎地拿起玉笔,在扶乩盘上写下答案。
仙人们勿要怪我,一切皆为这妖女胡言乱语,与我无关。
他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写下一个否。
然而!
那股压迫感还是被牵动,竟是化作重重雷霆,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劈个外焦里嫩。
原来方才引来的注视并非仙人,而是——
清禾摊开手,无辜道。
“看吧,我都说了。”
“雷霆从天而降,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作为代价。”
清禾将那装死不敢动弹的玉盘收入芥子袋,随后指尖虚虚地在朱荣身上比划。
“要什么呢……”
最后停在了对应他嘴巴的位置。
她微微一笑。
“就要你这口蜜腹剑的舌头吧。”
自即日起,他的舌头每说一次谎言,便会感到雷霆灌脑般的折磨,以示惩戒。
每说一次实话,则是雷霆加身,以示嘉奖。
而若日日沉默……那就隔三差五来次电刑,警示他时刻反省自身,有无说谎。
所为玩弄真实,视天理若无物者,亦需在漫长余生中,日日反思自己可有违背天理。
嗯,这是她仔细思索后,想到的绝妙处罚,不过单凭她自己想完美达成还有点困难,因此需要和祓神报备一下。
“祓神大人,您说这么想,够有创意么?”
担心祓神拒绝,叫场面尬住,清禾便绕了个弯子,决定婉转说服神灵。
“尚可。”
神灵给出自己一贯的矜持保守态度。
对于清禾的想法,他予以通过支持。
清禾立时心满意足,自主翻译:不否定就是绝妙!
“但。”
神灵淡淡开口:“下次有话直说。”
层层长廊厅堂之后,海氏明堂。
海氏当代掌权者,家主海青明此刻正在书案前仔细阅读一封密函,忽听窗外传来阵阵风雷声,不由奇怪抬首。
相貌阴鸷的男人哑声问道:“今日有雨么?”
一旁侍立的大管事恭敬道:“并无,此刻日头正好。”
大管事比海青明年轻许多,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子,容貌算不得英俊,但浓眉大眼,十分正气,有着长辈最为欣赏的男子气概。
“那为何我听见阵阵雷声?”
海青明烦躁地将那书信压下,低声道:“我倒希望这雨能彻底下一场。”
“义父大人的意思是……”
“薛氏来信了。”海青明面无表情道,“说是,那位可能复苏了。”
“那位?”
大管事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起,能令自家义父这般讳莫如深的存在,世上根本寥寥无几。
“是仙人么?”
海青明缓缓摇头。
大管事当即肃然,内心甚至生出了淡淡畏惧。
能成为海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大管事自身也不是什么小角色,他由于能力出众,被海青明收作义子,因此某些上古隐秘,身为左膀右臂,他知道的甚至比小宗掌门更清楚。
“薛氏……如何说?”
“说祂怨气滔天,恶孽缠身,非但夺取谷圣秘境核心,毁了一方天地不说,还废了诸多精英弟子根骨,乃至夺取性命,要我们务必小心。而话里话外,尽是希望我们能联系仙人,再度商讨应对之计。”
海青明毫无隐瞒之意。
海氏如今几乎绝户,仅他膝下还有一女,因此管事等中坚力量,他纷纷收了义子,权当拉拢。
“且先不说此事,无论如何,祂都还在北部搅风搅雨,暂时牵连不到我们。”
海青明面无表情道:“绫罗那边如何了?”
海绫罗,海青明的女儿,海氏下一代唯一的血脉。
提起这位海小姐,大管事的表情稍有些不自在。
“大小姐她……还是老样子。”
海青明叹了口气:“我知晓要你娶她,是让你受了屈辱……但无妨,此事并无外人知晓。”
大管事表情愈发古怪了,但他只重重点下头。
“小子定会待大小姐一心一意。”
“嗯。”海青明满意颔首,“不过她那边我还有些安排……你们的婚事,待她及笄后再说吧。”
“是。”
聊完女儿,海青明重新坐会椅子,不快道:“你去看看那边风雷声怎么回事……惹得人心头平添不快。我想想如何回信。”
“是!”
直到义子转身离去,小心关上门,海青明这素来以狠辣著称的枭雄,才长长叹口气。
有件事是他连义子兼未来女婿都没敢说的。
那些人邀请他参与的,根本不是应对之策,而是如何再度引祂堕落,甚至弑神!
甚至已有了套看起来颇为可行的策略。
他海氏与那位定然不死不休,但要让他们做排头兵,却万万不可。
唉……这可如何抉择啊。
而另一边,怀有心事的大管事海沧浪终于赶到现场。
许多人围着一个身形纤细的美貌少女,个个身心紧绷,杀气腾腾。
而那少女居然也毫无惧色,就悠闲自在地站在那里。
“大管事!”
发觉他来,众人纷纷行礼。
更有人快嘴,立即告知此处情况。
海沧浪听了,却没完全注意听。
他的修为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乃是真真正正的合道期修士,因此他能感应到,现场有浓郁到化不开的,“那位”的气息。
而面前的少女,看起来轻盈自在,可在真正的强者眼中,她全身上下,头发肌肤,无不被“那位”气息紧紧包裹,仿若封入琥珀的蝴蝶,虽然美丽,却已经被彻底占有桎梏。
祂复苏了。
北部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能引动天雷,鬓栖金凤的神秘少女……
义父密信中的桩桩件件,都与眼前情景对了起来。
海沧浪甚至顾不得管那两个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的伤员,只传音入密,紧紧盯着清禾。
“阁下何人?!”
清禾是专门没有离开现场的,就等个能管事的人来传话。
她虽然没有自己已经成为传闻中的大恶人的自觉,但刚才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并不介意,甚至很欢迎这样的传闻出现得更广些。
她希望所有不敬神灵,所有亵渎天道之人都能知道。
那位被众生背叛,被众生伤害,被他们刻意遗忘封印的神灵——回来了。
让他们在恐惧中等待随时降临的死亡,才算痛快。
“我是祓神的新娘。”
清禾向海沧浪微微一笑
她念出了两个禁忌词。
一个是仙人的忌讳——闻之即死的祓神。
一个是神灵的忌讳——他的新娘。
然而。
现场无事发生。
所有人瞠目结舌,望着那口出狂言的少女。
可偏偏。
就是无事发生!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竟有些令人惊悚的羞涩。
她知道她说了什么吗?羞涩个屁啊!
少女轻柔地说道:“你们,可以叫我清禾。”
第三十六章 害羞
“我是,祓神的新娘。”
少女稍显羞涩地笑了笑。
“你们可以叫我清禾。”
全场鸦雀无声。
各色各异的目光投向站在中央的美貌少女,她看起来是很美丽,甚至有种极为罕有的纯澈清灵气质……但再回忆一遍,她刚才在说什么?
神灵新娘?
那位的新娘?
她?
了解祓神内情者内心惊涛骇浪自不必提,而更多不清楚这被仙人刻意抹除的隐秘的人,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祓神?
是什么旮旯角的邪神么?
但看到少数人脸上惊骇恐惧的神情,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听到那两个字时,海沧浪本已做好等死准备,却没想玄武遗咒并未降临。
而这越发证明了少女言语的真实性。
“请问,您莅临水遗岛,有何赐教?”海沧浪小心翼翼地问道。
此刻,别看清禾面带平静微笑,其实内心也在默默捂脸。
无论是原作描述,还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都能发现,祓神对自己堕落长眠期间的经历,其实非常厌恶。
因为在这段时间内,祓神由于凡人邪祀,做了些极不符合神灵身份的事。
最典型的便是接受神灵新娘,这一秽.乱行径。
她在意祓神感受,便在心里打补丁,解释道:“我没有那什么的意思哦。”
总之,虚心道歉,拒绝误会。
“我知道。”
神灵语气平静,听起来倒没动怒,大概早就知道她是什么冒失性子。
“今后务必谨言慎行。”
清禾顿时笑起来:“嗯,下次一定!”
至于下次冒失时候还记不记得神灵训诫?
那等下次再说嘛。
……
清禾去应付鸦雀无声的凡人,神灵则继续维持阖目静心的状态。
绝大多数情况下,祓神都于棺椁中闭关,只额外留出分神关注清禾。
因为神灵本体需要沉浸在无边荒芜的寂静中,以压制内心万年积累的恶孽戾气。
通常来说,没有任何存在会打扰这种状态下的神灵,即使是那几朵得了天眷,能够随侍身侧的花朵,也只安安静静地陪伴着沉睡神灵。
所有人当中,唯独除了某个不识趣的、没脑子的、封了许久嘴巴仍然没长记性的——赤霄剑灵。
【天道大人,您刚才出现心跳了!】
剑灵咋咋呼呼道。
一般来说,三界中最最最敬爱天道大人的剑灵都会在祓神沉眠时保持安静,甚至阻挠一切打扰神灵的存在。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大了。
心跳!
心跳诶!
神灵空无一物的胸腔,竟然短暂出现心脏的急速跳动,这岂不是意味着——
剑灵喜气洋洋道:【您离复生又近了一步!】
祓神“嗯”了一声,自己也有察觉。
在连续收回两块血肉后,他已不似最初复苏时那样,只能维持幻形,只要稍加碰触,就会发现本质仍是白骨。
如今,祓神能短暂凝实幻影,具有基本的冰凉僵硬触感。
可躯壳内最关键的眼舌器脏,暂时无法凝实。
因为那些部分与躯体不同,当初是连带神灵的感情一起,为万物点灵,甚至演化出新的物种。
要想重新凝实,几近枯木生花。牵扯到自身奥秘,因此就连神灵本尊也暂且不清楚何为最有效策略。
这么说来,刚才能短暂听到心跳,确实值得欣喜。
只说到此处,双方都能满意收场。
偏偏,某个聪明剑灵开始尝试复盘。
【所以刚才是什么原因,让您短暂恢复心跳呢?】
赤霄想找出规律,帮助敬爱的天道大人更好康复。
他冥思苦想许久。
【好像是从清禾说了那句十分大不敬的,自称是您的新娘开始的。】
“或许吧。”神灵平和应道,语气并无剑灵预想的惊喜。
【您……不高兴么?】
毕竟是聪明剑灵,慢慢的也能察觉到天道大人的情绪细节,他顿时忐忑道:【要是您不喜欢,那我就不说了。】
“无妨。”神灵声音高远而淡漠。
“她那句话极为放肆冒犯,我心绪有所波动,乃是理应。”
【哦哦,原来如此。】
见神灵情绪波动不过一瞬间,此时也态度平淡,赤霄便将到了嘴边的“让她站在中原之土向四海宣告她为祓神新娘”的提议咽了回去。
【那我先行告退,望您早日祓祟出关。】
“嗯。”
话题至此结束。
待赤霄灵识离开,荒芜寂静中再度只留下祓神,神灵便阖上双目,继续静心休憩。
但没过多久。
祓神睁开眼。
他安静地注视混沌少顷,稍稍思忖,最后手中灵光闪现,出现了某只造型别致典雅的古镜。
白泽镜。
这只镜子能感知天意,偏偏最喜欢胡说八道,此刻正好考校是否有所改正。
神灵手执镜子,淡淡望入镜中。
他刚才短暂出现心跳,怎么回事?
神灵有问,白泽镜立刻给出回答。
镜中水面浮动,映照出俊美森严的黑发神灵。
神灵肌肤冰冷苍白,而黑发如墨,因此任何色彩在他身上都会极鲜明。
此时他便疑惑发现,自己理应苍白冰冷的耳垂,此刻竟浮现极为明显的绯色。
它想暗示什么?
祓神微微蹙眉,又在胡说八道。
于是把白泽镜重新压箱底。
而在感知到神灵否定想法后,白泽镜水面立刻开始波动,仿佛试图辩解。
然而反抗无效。
该关还是得关。
而在把白泽镜压箱底之后,神灵稍作迟疑,慢慢抬起手,修长指尖轻触耳垂。
——温度滚烫。
神灵教导不诚实的白泽镜时,清禾正在人前显圣。
海沧浪比所有人都清楚祓神是怎样的存在,因此态度瞬间谦卑恭顺,而一见清禾眉眼稍有冷淡,干脆“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未能及时迎接仙子玉架,着实为我海氏的疏漏!”海沧浪双目紧紧注视身前地面,语气恭敬,“承蒙仙子不弃,可暂时于湖心亭休憩,待我通知家主开启祖祠,召集全体族人相迎。”
喂喂喂。
没看错吧?
众人瞠目结舌。
这还是那个面善而心傲,以海氏女婿下代家主自居的海沧浪么?
大部分心想,被称作仙子,莫非这少女,乃是仙人作少女姿态?
若是仙人位格,那海沧浪如此恭敬小心,倒是可以理解了。
可祓神又是哪位仙人?
唯有少部分人清楚,海沧浪为何跪得那么利索。
在那位面前……确实没有坚持自尊的必要。
清禾也无语地看着面前光速下跪的青年,原本想刁难几句,此刻也不好说出来了,
她终究和那些无耻老狗不同,还要脸。
她轻轻叹息一声。
“仙子可有烦忧?”海沧浪立刻体贴询问。
“我只是有一事存有顾虑,需要海管事为我解答。”清禾说道。
“听凭垂询。”
她由衷不解:“你说,神降之时你们跪得这么利索,又为何要在平时肆意妄为,亵渎神灵呢?”
“那是北荒其他大族所为,我海氏素来对天道大人崇慕不已。”
说到天道二字时,海沧浪还有些含糊畏惧。但在快速说出口,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玄武遗咒杀死后,他顿时有了胆气,愈发理直气壮地抹黑其他大族宗门,撇清海氏责任。
甚至连他也清楚北荒究竟都干了什么,当即代家主表态,海氏必会成为神灵忠实鹰犬,将叛徒绞杀殆尽。
不需要问海青明什么想法。
凡人的想法在神灵面前,根本无足轻重。
清禾听得哑然失笑:“不必,只需为我随意找个住处罢了。”
海沧浪严肃摇头:“仙子之尊,沾染尘世已是损伤,再令您屈就,我等岂不是罪该万死?”
周围人世界观仿佛被刷新了一遍。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海沧浪这么能拍马屁呢?
这少女到底何许人也?
然而更令人无话可说的是清禾的回答。
少女微微一笑:“不需屈就,你们已经罪该万死了。”
海沧浪:……
围观群众:……
海沧浪干笑一声:“仙子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不要啰嗦了,我来此处便是为海小姐治病的,仅此而已。”
这个条件并不过分。
甚至可以说,正常得有些不正常了。
谁也不信这;来历成谜的少女目的只是帮绝症千金看病。
海沧浪语气微顿,立即感激涕零道:“我代我家小姐谢过仙子慈悲!”
“嗯。”清禾微微颔首,随后道,“哦对,记得把我回来的消息传出去哦。顺便告诉他们,忧伤天和之人,一个都跑不了。”
海沧浪干笑一声。
水遗岛最大的祸害就是他们家,很难不怀疑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但他还是非常恭顺的点头,随后极其殷切地当前引路,将清禾引至海氏府邸新建好的别馆。
那是今年方才建好,历时五年的消暑别宫,名为琼泽宫,就在海氏族地之后。
琼泽宫依山傍水,富丽堂皇,名贵草木不计其数。海青明甚至花费重金与巨量人力,在园林中豢养号称海上凤凰的蜃鸾鸟。
这别宫建好后,就连海青明都还没进去享受过,只等着某个大日子宴请高朋,于此彰显水遗岛岛主之声威。
不过如今是拱手让给清禾了。
清禾被引入珠帘摇曳,弥漫着轻盈水汽的青碧色殿堂。
他们步入宫门,扑面而来一股清凉水汽,抬头望去,只见半透明的琉璃穹顶上,清水奔流不息,恍若海底龙宫般梦幻。
她收回目光,看向大殿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