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回头,望向自己前方。
她面前的一片地面,供奉着清新淡雅的山樱,再往前不远的地方,端坐着死气沉沉的白骨神灵。
棺椁中的神灵,麻木冰冷的眼眶内空无一物。
他仿佛注视着她。
也只是注视着她。
若她此刻逃脱,神灵绝不会有任何阻挠。
甚至这条逃生之路,本就是祓神赐予自己唯一信徒的,待无事后再回来便好。
无论她此刻怎么选择,神灵都不会怪罪她。
清禾实在太年幼了,甚至没有神灵活过岁月零头的零头。
神灵此前对她,本就带着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包容。
十八年。
这实在是寿命已漫长到以万年计数的神灵,难以想象的短暂幼小。
所以她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神灵也从未苛责她去做什么。
这些,清禾都清楚。
因此,怎么想根本不必考虑。
在无尽恶孽的虎视眈眈中,少女从软垫上一跃而起。
她毫不犹豫地,奔向她的神灵。
清禾运转全身灵力,只想跑得再快,更快些。
在神灵空荡的目光尽头,少女脚步踏过地上的花枝,接着急促抬起,步伐间花瓣飞溅,触目惊心的红。
恶孽之海见状发出惊怒的哭嚎,化作一个个触手带起凶恶厉风,向清禾抓来。
这小姑娘不仅不跑,还敢往回冲?
疯了么?
这是贪欲恶念结合体的秽物,无法理解的勇敢气概。
追击一起,清禾感觉自己根本跑不过恶孽,便竭尽全力向神灵伸出手,想先于恶孽碰触到他。
——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神灵都绝对的理解与包容。
因此面对奔向自己的少女,白骨神灵虽然惊愕,却还是没有丝毫差错地向她伸出手,及时接应她。
少女白皙柔软的掌心,稳稳搭在神灵苍白衰竭的枯骨之间。
死去万年的神灵。
鲜活青涩的新娘。
清禾不顾即将包裹她的滔天恶孽,扑向心之所向的神灵。
她以前也进过祓神棺椁。
但那一次是作为祭品,被邪修活生生的钉死在棺椁中,她当时极不情愿,甚至踢碎了祓神骨架。
而这次,她是主动,甚至渴求进来的。
清禾困囿于狭窄的棺椁,被白骨冰冷枯寂的怀抱所束缚。
她埋首于神灵那身华服布料,此刻想抬头看外界,却被祓神微微压住后脑。
“小心。”神灵在她耳畔淡声道。
她感受到耳边有呼啸的撕裂风声,知晓这是祓神的邪祟恶孽污染进一步加重,正在进行对抗,顿时懂事地不再乱动。
本来扑到神灵怀中,她鼻尖微酸,正准备委屈冒眼泪呢,这下顿时憋了回去。
有什么事都等安顿下来再说。
直到祓神开口询问:“为何回来?”
看来情况初步稳定了。
她这才开始放肆。
清禾嘀嘀咕咕:“您若是能听到自己此刻的语气变化,便知道我为何要回来了。”
说让她远离自己时的神灵,语气平静而冷漠。
而她不退反进,贴近她后,神灵连语气都多了几分波动。
语气变化这么明显,还不承认呢?
“我觉得,这就是我留下来的意义。”
祓神淡淡道:“花言巧语。”
“哦,那您把我丢出去喂恶孽吧。”
祓神:……
有时候还真挺想把她丢出去喂了的。
可此刻神灵手臂仍然纹丝不动。
她嘟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时候就说过,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凡人可以无所谓的单方面从神灵那里获取,而不考虑回馈。
但她不行。
神灵道:“我说过……”
“这不算我先付出!”清禾打断祓神言语,抢先回答。
她当然知道单向付出是什么样。
以前在学校时候,她人缘很好,因为她是老好人,又愿意帮忙,所以大家有事没事都爱招呼拜托她,看上去确实朋友挺多很热闹。
但她的“好朋友”,都被她无止境的体贴帮忙惯坏了,若稍微少付出些,便会招些“最近不喜欢我了么”之类的抱怨。
最多付出的人,对来自他人的报答,也是最敏锐的。
可清禾的朋友里,这样的人很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好。
而她为了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也必须要将这样的单向付出坚持下去。
可悲的是,她终于意识到这样做不好,想要收手令自己好过些时——却不知道正常的感情模式是什么样的了。
“你便是不留于此处,我也不会有事。”神灵平静道。
“反倒是你执意留下,若发生意外,那指不定便要送了性命。”
这话十分不中听,换做被人听到这种低情商语录,只怕想给神灵一拳。
清禾却不觉得神灵低情商。
毕竟神灵在她心底,就该是那样强大,无所不能的存在。
而且,她奔向神灵的原因,本也不止是想保护他。
“这是双向付出。”
“您先对我好,那我也要讲公平,绝不能丢下您一个人。”
万万年中,大概从未有凡人试图与祓神讲付出与回报的公平,听起来难免可笑。
然而少女就是这样的人。
她的想法,从来都是这样的与众不同,格格不入。
却又……吸引着神灵。
“无论刚才是不是真的危险,我都一定会留下来陪您。”
“因为若您出事,我委实没什么活下去的盼头。”
“所以不管情况如何,我都一定是要赖在您身边,等您履行诺言,安全无损的出来见我的。”
少女一字一句地,轻声诉说自己的心声。
“若是水来,那我便在汪洋中等您。”
“若是火来,那我便在灰烬中等您。”
神灵为这份平静的决然而震惊。
他知道小姑娘待自己的态度与常人不同,十分亲近,却没想在她心底居然有着这样的……想法。
神灵当真也会对某人,拥有如此重要的意义么?
他曾经拥趸追随者无数,可死后信仰者却无一人。
仓促间,神灵只能以生硬言语,掩饰自己的真心。
他斥责:“花言巧语。”
清禾属实奇怪:“为何不信呢?”
她刚才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她不信祓神没感觉到。
祓神陈述现实:“你并未信仰我。”
“这和信仰关系很大么?其他人那样我也不懂,可能他们那样做,正是因为将您当做神灵。”
祓神分明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此刻却步步紧逼:“于你而言,我不是神灵?”
“不是。”清禾不假思索道。
“您是……是……”可说到这里时,她也卡壳了。
于她而言,祓神是什么呢?
清禾没有正常的感情观念。
现在的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与祓神是否算是正常的关系。
名为夫妻,却是神灵与信徒。
虽有人神之别,却毫无隔阂,甚至比她此前拥有的任何一段朋友关系都要自然亲密。
因为祓神,她甚至在有些地方变得……慢慢不太像自己了。
她以前绝不会这样娇气的。
便是初三那那时候,有一次奔波四处给自己交资料,晚上天黑回寄住的姨妈家,不小心在施工路段摔倒。伤口很深,血顺着膝盖一路流到脚踝,疼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一瘸一拐地坚持回到姨妈家。
她没敢问姨妈要钱去楼下诊所包扎,只和表哥借了一枚创口贴,贴在那伤口上,第二天去学校保健室,才叫保健医为她简单包扎了。
后来膝盖果不其然留了疤,她也没哭,安慰自己还年轻,细胞代谢时限为四年,四年后疤就没有了。
她以前真的很坚强很少哭。
可刚才以为祓神会出事时,她因为担忧和委屈,至少想哭两次。
“……我没办法回答您。”
少女茫然地喃喃自语。
“但因为您,我变得脆弱了。”
“可我感觉却很好。”
“可能这就是您于我的意义?”
祓神微怔。
清禾竟给了他一个如此特别,却又全然符合她性格的答案。
他改变了清禾么?
这种改变,是积极的么?
那他于清禾的意义,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祓神无法回答她,也无法回答自己。
要神灵回答如此细腻的问题,属实难为,毕竟他虽然活了万万年,却全然没有类似经验。
不过他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
因为另一个存在,而使自己变得脆弱?
于他绝无可能。
所以哪怕不知道答案,但神灵还是笃定点评:“凡人的弱小罢了。”
“可能吧。”
清禾笑了笑,说道:“那先不提这个,让我看看您怎么样啦。”
祓神一直把她按在怀里,她光感觉到华美布料下白骨的嶙峋,尚且没看到对方具体情状,她一直担忧着呢。
但神灵却不让她看。
祓神冷漠道:“再等待片刻,或者我松开你,但隔绝你的视觉——选一个吧。”
小姑娘却比他以为得更敏锐:“您受伤了么?很严重?我不怕吓人,没关系的!”
祓神怀疑自己若是不答应,这小姑娘能一直吵嚷下去,以至于他很想堵住她的嘴。
结果真要动手时,埋在他怀中地少女又抽抽搭搭地假装哭泣,呜咽什么自己不顾恶孽威胁,拼命陪伴祓神,却遭遇捂嘴待遇之类的话。
最终,神灵还是妥协了。
他冷酷道:“倘若稍后你神色有异,便去死罢。”
于是清禾便知道,情况多半是不妙了。
祓神这才别别扭扭地提前给她递话,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饶是如此,看到祓神此刻的模样时,清禾还是呼吸微滞。
神灵半边面庞俊美无比,恍若朝霞瑰云,孤高淡漠,半边面庞却为干枯骸骨,且为黑色邪祟不断污染。
“我将恶孽集中于半身,稍待片刻便好。”祓神淡淡解释。
所以刚才祓神才让清禾安分等待,接着他便能完成承诺,叫她看见完好无损的自己。
清禾没接话。
从他此刻情状,少女能够十分直观地看到,尘世沉淀的恶孽,究竟能给神灵造成多大的侵害。
恶孽之余神灵,就是蚀骨的剧毒。
而在万年之前,神灵承受的痛苦,远胜此时千万倍。
须知道,今日祓神承担的只是一洲之恶孽。
而当初的天道……背负的是三界。
瞧少女要哭不哭的模样,神灵微蹙眉心,冷冷道:“怎么,看了我之后又后悔,觉得惊悚可怖?”
祓神虽被称为天道堕落后化作的邪神,可实际上,他与当初的天道本质仍是一体。
他仍具备正常审美。
因此非常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绝然不出于常人所能接受的限度之内。
换做别人,此刻就是惊叫逃跑也无所谓,可这是清禾。
是说出了令神灵如此……动容言语的她。
所以,她绝不能……
“不。”清禾摇头。
怎么会觉得他惊悚可怖?
委屈。
后怕。
怜惜。
她的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不假思索的轻声流出。
“我是在为您此刻遭受的痛苦感到难过。”
他失去了一切感知,唯独保留了人类拒绝的痛楚感知,所以时刻都在遭受痛苦。
万年时光过去,神灵早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并不觉得难受。
可之所以无感,是因为他从未感知过愉快。
之所以麻木,是因为他从未感受过如面前少女一般,关切而怜惜的注视。
那半边干枯衰竭的骸骨,不知为何,此刻竟格外剧烈的灼痛起来。
——原来,他是痛苦的。
第三十章 拥抱
当少女关切怜惜的目光落在祓神干枯的半身时,细细密密仿佛虫噬般的灼痛,立刻自她目光接触的地方扩散开,每一寸骨头都在灼痛。
威力之强,竟能令神灵一时失语。
半晌,神灵方哑声挤出四个字:“不要看我。”
为什么不让看他?
清禾心里奇怪,但见识海中祓神情况不好,她也没刻意与他作对,只是悄悄分神潜入识海,在海面下眺望头顶那座的白云冰山。
此刻识海的环境很不好。
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天空下冰雹,但更准确来说,其实是是从那座冰山身上剥离,掉下来的冰渣子。祓神灵识过于强大,才有这种壮观的错觉。
而大海似乎也因感知到天空的痛苦,海面不安的起伏,虽未有惊涛骇浪,但海底涌动的暗流也在时不时冲击着她。
——这是她因祓神而激荡的情绪。
清禾伸出手,尝试接住一块“冰雹”。
而在接住的瞬间,一股仿佛长长的针扎入脊髓,以至于痛入骨髓的情绪便传入她的心底,令她瞬间皱起表情。
接着,是更多的情绪碎片。
灼痛。
刺痛。
闷痛。
……
原来痛苦竟有如此之多的种类。
原来神灵竟在承担如此之多的痛苦。
清禾立即从识海中抽离,望着还没有开口的神灵,确定道:“您很不好。”
祓神冷冷道:“荒谬。”
清禾表情却更难过了。
古怪的是,她越难过,神灵对自己身上遭受的痛苦感知便越强烈,越清晰。
这理应令他烦躁且愤怒。
然而不知为何,清禾每说一句话,他的心底同时又会浮现另一种感觉。
……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
却并不令人讨厌。
清禾察言观色,发现识海中来自神灵的狂风暴雨似乎暂时缓和了些。
紧接着神灵的半身也在她说完那句话后,浮起淡金色的光点,恍若重塑金身般重新描摹出神灵冷峻的眉眼。
然后是环绕二人的狂乱恶海,被神灵重新收容。
到了最后,除却满地狼藉外,地宫情况与之前的安静沉寂并无不同。
神灵与清禾面面相对,均是心情复杂,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神灵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但清禾想的挺简单的。
看来安慰还是有用的。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受了伤却不想令别人安慰?
反正她受伤了,恨不得吵闹到让全世界知道。
——却也只是心里吵吵。
现实最常见的情况,还是她拼命忍住疼痛,仿佛坚强的露出不在意的笑容。
“我觉得这时候给您一个拥抱比较好。”清禾对神灵说道。
但看到神灵面上即将浮现名为不悦的情绪,她立刻改口:“不,我意思是,我太惊慌了,您能给我个拥抱最好了。”
神灵淡淡道:“勿要逾矩。”
“嗯,我也觉得挺犯上逾矩。”所以根本没指望神灵会同意。
她退而求其次,接着问道:“那您可以握住我的手么?”
“我刚才真的非常担心,非常害怕,需要您握住我的手,给我点力量。”
她试探地伸出手:“可以么?”
神灵或许有一瞬的迟疑。
可最终,还是,那双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手,终是虚虚握住了她。
——清禾毫不迟疑,立刻反手紧紧握住。
神灵无言,却还是没呵斥少女,只任由她这样两手紧紧握住。
但握住的下一刻,神灵和她不约而同的看向被握住的地方。
因为少女的手在不断地,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灵的手坚硬而始终平稳,仿佛永远不会动摇。
她纤细的手指如蒲苇,攀附着坚定沉稳的巨石,在风中摇曳颤抖。
明明是她出于想要安抚神灵的本意,率先伸出手的。
可她伸出的手,却在不住颤抖。
“嗯……”清禾有些难为情地小声解释,“可能是有点吓麻了。”
她刚才毕竟经历过,抛弃生还希望,不顾一切奔向神灵,险些为恶海吞没的危险。
所以需要拥抱的人,还真是包括她。
这地下世界,就他们两个活人。
她不拥抱神灵,神灵不拥抱她……他们又能向谁寻求呢?
握手能收获的能量不够,她还需要神灵大人抱抱。
于是握着,她忍不住抬头,委委屈屈地看了神灵一眼。
接着又垂下去。
您不需要我需要嘛。
然后又看了一眼。
却在神灵回视时又躲开了。
神灵微微蹙眉,冷淡道:“有话便直说。”
“没什么,我就是怕您此刻的存在是不真实的,所以想多看几眼,确认一下。”她说道。
一般她这么说,祓神便不会再接话。
此刻亦是如此。
神灵从来只当她那些话是少女无知天真的言语,若是在意,只会被带入她的思路,平白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