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半晌后,祓神冷漠道。
清禾正稍微松口气,便听祓神以毫无起伏的冷漠声线道:
“但,”
“应戴镣铐,在这口棺材里,取悦于我。”
少许生出的喜悦瞬间被冻结成冰。
清禾记得,这棺材钉着镇魂钉,因此她接下来的每一次拼合动作,都注定会是鲜血淋漓。
这便是……神灵对僭越者的惩罚。
她手脚都被铁链锁住,棺材里活动空间又这么挤,工作环境极其恶劣。
但清禾完全不指望,这个性格冷漠残忍的祓神会突发善心,帮自己解开枷锁。
“努力!加油!”她小声咬牙道。
她中二期玩黑化,研究过人体骨骼模型,但过去许久,现在只能凭印象、耐心与专注,把骨头一点点拼回去。
她小心捏住一块骨头。
神灵遗骸入手干枯,似乎在这密闭棺椁沉眠的万年,已经磨损了全部灵性。
周围漆黑一片。
空间极为狭窄。
她每个动作都必须极为小心,才能避免对神灵出现更多的冒犯,也避免自己被镇魂钉撕扯出更多血口。
这一拼也不知用了多久,反正等祓神骸骨差不多恢复原样时,她全身疼痛剧烈,手脚都在颤抖。
祓神对此表现出十足的冷漠,且无动于衷。
清禾怂怂道:“对不起,没能令您开心。”
她属实尽力了,但有好几处骨头怎么都是错位的,任凭怎么琢磨,都是越拼越乱。
祓神轻嗤,仿佛轻蔑凡人的懦弱。
她感觉到,密闭棺材里竟有气流升起,接着手脚骤然一松,镣铐消失,束带也随之解开。
然后,她头顶的棺材盖连着棺椁一类的器具飞向另一边。
所谓镇压祓神的镇魂钉,连纸糊的都称不上。
束缚自己的事物尽数消散,她稍作迟疑,还是从棺材中坐起。
清禾环顾四周,看到自己身处于一座极其恢弘高大的宫殿内部。
黑色冰冷石头镶嵌白玉,砌成巨大墙壁,硕大夜明珠恍若月轮,按照二十七星宿方位排列,向偌大宫殿洒下皎洁光芒。
宫殿挑顶极高,若真是住人所用,住在这里的必是十数米高的巨人。
人身处此处,只会深觉此身渺小。
祓神棺椁被放置在宫殿正中,周围空荡,仅有围绕棺椁设下的镇压法阵铺满地面,密密麻麻,深黑色纹路如蛛网向外延伸。
看得出来,此处的设计者极其担忧地宫主人复苏,虽然陵墓修砌得极尽华丽庄严,本心却恨不得能直接彻底杀死他。
清禾转头,望向自己身旁的白骨。
看清的瞬间,她不禁微怔。
原作中描述过天道被封印埋葬时的情况。
那时的他,他双目剜去,口舌赐予信徒,血肉滋养了沉沦的大地。
于是当那曾经高洁神灵长眠时,属于他自己的,只有枯瘦的骸骨,以及凡人虚伪供奉的华丽棺椁。
整套葬仪充满仓促与竭力修饰的恐惧。
与祓神相比,就连作为祭品的她,待遇都要精细繁复得多。
至少她有块绞衾,以及华丽的束带。
从小到大,她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现在。
当小说中冰冷文字,转化成眼前画面时,她心中萌生的情感,竟不是强烈的惊悚恐惧,而是——怜悯。
原本对未知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稍显古怪的联想。
神灵高高在上,却被信徒吃肉吮血,仅剩骸骨。
甚至长眠后,依旧被凡人利用遗骸,谋取子嗣,以求唤醒与掌控。
真可怜啊。
如果是她的话……嗯?
就在刚才,她无端生出自己正被白骨注视的错觉。
但祓神被人类敲诈去双眼后,分明已目盲不能视了。
正这么想着,她眼睛忽然有些酸涩,眼周神经传来发热肿胀之感。
然而身旁祓神已经坐起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对自身存亡至关重要,因此即使她眼睛十分不适,也忍住没有按揉,而是全神贯注地看过去。
可她越专注,眼前便越是模糊,几乎出现虚影。
她心中顿急,连忙上手揉揉眼睛,再睁开时,视野总算清晰,她看到——
吧嗒。
祓神一截指骨掉了下来,正正在她面前。
祓神:……
清禾:……
四面寂静。
空气似乎都要因为此刻的极致尴尬而窒息。
清禾记得,被她撞得最惨的地方,似乎就是指骨。
但谁能想到神灵遗骸这么脆弱?
她硬着头皮,捡起那节指骨的同时,也在快速思索如何有效解围。
然而她想好的所有言语,在抬眼瞬间,尽数消弭在唇边。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个华美森严到极致的俊美男人。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生出如临深渊的恐惧敬畏,随后连忙匍匐在地,瑟瑟哀求。
她属于凡人的身体在哀鸣,被威压震慑,瘫软于地。
目光却能够自由向上,直至看清神灵面容。
神灵黑发披散,流水般蜿蜒而下,几近脚踝。他长袍大袖,黑底外袍以金线刺绣着山川日月,璀璨华美,看起来庄重而森严。
尤为出众的是他的气度。
仅仅冷漠地站在那里,便自有日月山川巍峨之风姿。
许是万年沉睡缘故,他的肌肤呈现出异样苍白,愈发显出眉眼俊美深邃。
确实深邃。
因为他本应有着一双般配的清冷眼眸,可那里此刻只是两处麻木黑洞。
祓神……没有眼睛。
这一缺憾瞬间破坏他面容的俊美风致,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
还是好看啊。
清禾瞬间接受了这一缺憾,反而品出更多祓神的风姿,
祓神姿容如写意的白描工笔,黑色与白色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眉眼间的尖锐刻骨之美。
祓神开口,语气平静,毫无起伏。
“婚契已成。”
“你的索求是什么?”
这话听起来好怪。
婚契难道不是她理解的意思?
“我是被柳家强行献祭来此的。”
“柳家目的是逼迫我怀上您的子嗣,然后用神子之血唤醒您。”清禾毫不犹豫地出卖柳家老头,同时痛斥这种卑劣行为。
她将自己与利用、敲诈神灵的人坚决分离开。
“但我坚决抵制这种肮脏卑鄙的做法,耻与他们为伍。”
事实上,她确实是为了救赎治愈祓神来到这个世界的。
于是清禾越说越正气凛然,几乎掷地有声:“而我的真实目的,是想让您感受,人间自有真情在!”
音量大小似乎并不能充分表达诚意。
因为祓神反应十分冷漠。
她的的真诚剖白反而令他有些……反感?
“那么祭祀失败,你现在可以离开地宫了。”
清禾措手不及:“为什么?”
“想要从我这里索取,便应献祭相应价值之物。”
神灵望向她的眼眸空洞而麻木,唇边却浮现出浅淡笑意,这强烈的反差感,令那世间罕有的俊美面容颇多几分悚然冷酷。
清禾惊了:“婚契不够吗?”
先婚后爱不是常规套路么!
“索取【令我感知真情】所需的祭品,即使以天下之人的血肉性命支付,亦无法交换。”
此为绝无可能之事。
他平静道:“你的性命并无如此价值。”
清禾:……
她稍作踌躇。
大的不行,就先定一个小目标。
“我想在地宫寄宿,得到您的庇佑,可以么?”
祓神原则分明。
“你可献祭何物?”
他冷漠地注视着少女。
清禾命格特殊,能够定下婚契唤醒神灵,于是他重新赋予清禾性命,此为等价。
这份契约并不包括其他内容。
得到他的庇佑,需要另行献祭。
只是清禾作为神灵新娘,连性命都是由他重新赋予,全身上下,五官、脏器、肌体,均已为他所有。
她能献祭何物?
魂魄么?
但须知,若是献祭魂魄,她死后便再无自主转世可能了。
神灵冷淡地望向她。
少女却并没有惊慌恐惧,清灵的黑眸中露出少许迟疑。
“什么都可以么?”
“嗯。”
看来大概准备献祭神魂了。
祓神无波澜想到,若是神魂,价值大约可令她多得些时日庇佑。
鉴于神灵新娘的身份,可以延迟到——
“我将绞衾献祭给您可以么?”
绞衾与束带均是随她献祭之物,尚且属于她。
?
神灵只有冷漠麻木的面容,破天荒浮现少许迷惑之色。
他蹙起眉头。
清禾求生欲极强,立即摆手:“您不要误会,不是侮辱的意思噢!”
“只是这个绞衾,它的价值不止于此。”
少女解释道:“您在棺椁中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点冷。”
“所以,我想送给您这个。”
这是她当初看文时候的联想。
冰冷空旷的地宫,寂静无声的棺椁,万年的沉睡。
想想都觉得冷。
祓神眉宇轻压。
无论是身为天道,还是堕落后,都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会觉得寒冷么?
便是神灵自己,也从未考虑过。
毕竟,究竟是怎样无知无畏的人,才会有勇气,以如此“脆弱”的视角看待祓神?
祓神双眼转向清禾,眉眼仍然枯竭漠然,却是在“注视”着她。
言语难以形容神灵那双空荡眼眸的目光。
如山雪倾塌,似沧海横流。
长达万年的枯寂冷清,尽数含于这一眼中。
第三章 诅咒
夜明珠的光晕纤细而皎洁,照亮了偌大宫室。
可当它们轻盈地落在神灵发间眉眼时,却反而显得尤为冰冷。
大略因为,祓神即使不言语,那身为天道万年所积累的威压,仍旧会令人不由得屏住声息,恭敬垂首。
他本有双恍若冰雪的凛冽眼眸,但如今,那双眼眸只是空洞。
……
“可。”
沉默许久后,神灵选择回应少女的献祭。
他冷漠注视着她:“现在,完成你的献祭。”
清禾一时嘴快,此刻不由面露难色。
但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把心一横:“我凡人出身,不大了解仙家典仪,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供奉您么?”
清禾殊不知,自己再次说出了无知无畏的请求。
人类日益严苛的献祭典仪,实际上是对祭祀者本人的保护。
如不遵循,便极有可能被来自神灵的灵力污染。
想要用省事法子而不付出代价,那只有心念极其坚定,不被力量迷惑。
然而亘古至今,祓神从未见过类似之人。
毕竟若是无欲无求,又怎会向神灵献祭?
祓神没有提醒她,再次道:“可。”
可清禾仍然一筹莫展。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能上台面的供奉方法。
她实在憋不住,苦着脸问:“祓神大人,献祭必须完成么?”
祓神轻描淡写道:“纵使星河俱灭,祭祀必须完成。”
她试探:“若无法完成呢?”
祓神露出浅淡笑意:“那便是神魂俱灭。”
祓神微笑的模样极惊艳,会令人想起冬日松枝上的第一簇霜花,冰冷而剔透,目眩神迷。
可笑容下埋藏的,是致命威胁。
那没事了。
清禾在心里无奈吐槽,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自己理解的方法,“供奉”神灵。
她拿起自己的绞衾细心展开,抚平每一丝褶皱,再将其整齐地对折叠好。
绞衾手感极佳,质感丝滑柔软,颇有分量,盖在身上很踏实。
她做完以后,发现工序实在短暂,显得很敷衍,便说道:“您要不躺下试试?这个是睡觉时的衾被,应该很暖和。”
清禾只是水时长,神灵却当真思索了。
祓神皱眉。
自将血肉滋润人间后,他就失去了感触之别寒暑之分,清禾的举动属于无用。
可被他承认过的祭祀,均须圆满完成。
这是他自天道时期留下的讲究。
于是祓神让本体躺好,分神仍站在清禾身后,注视着她的动作。
眼瞧白骨自实体中分离出来,坦然走回棺椁,接着稳稳躺下,她表情险些没绷住。
节目效果着实惊悚,又有种说不出的……喜剧效果?
于是,在头骨上两眼窟窿望向她时,清禾果断蒙上绞衾,将祓神盖的严严实实。
顺便帮他掖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我的流程就是这些,您看可以么?”
祓神感觉到,少女的献祭确实结束了。
但她竟仍然生机勃勃,没有受到半分祭祀影响。
……
为什么?
“你到底索求何物?”
清禾立刻打起精神,掷地有声:“希望您能重拾悲悯之心。”
祓神语气笃定:“此乃谎言。”
“唉。”她叹气。
“那您就当,我是想多和您亲近吧。”
祓神无视她的真情剖白,见她并无额外要求,便直接跳到结果环节。
“你的献祭完成了,共可多留两日三夜。”
清禾心想,祓神真的很严谨。
“不过我是凡人,仍需进食用水,您的庇佑范畴,包括这个么?”
“地宫藏有万象,在锁灵殿之外,你自取便是。”
藏有万象?
但身为此地主人的神灵,却无半寸取暖之物。
那这里便是修砌得再华美壮丽,也只会令人觉得空旷冷清。
想到这里,她关心道:“现在您有暖和些么?”
祓神眉眼漠然,冷淡道。
“我无寒暑之分。”
她有些遗憾地点头:“好吧。”
“那我下次再努力。”
……
不过是她的错觉么。
森寒恢弘的锁灵殿,似乎没有她刚从棺材出来时,那么寒冷了。
祓神虽收留庇佑她三日,但不会凭空给她变出食物,指望其洗手作羹汤更是属于痴心妄想。
想吃什么用什么,都自己去寻。
见祓神分神消散不再搭理她,清禾便自行探寻锁灵殿外的天地。
沉重的黑石巨门在她面前缓缓洞开,如黄泉之门,令人望而生畏。
清禾啧啧称奇,心态大略类似旅游参观自然奇景的震撼心态,新奇地从大殿走出。
——然后直面,另一方黄泉世界。
地宫恢弘,以主殿作为天元,四条白玉长街交叉铺开,两侧宫阙殿室森罗齐立。长街宽可容八驾马车并行,规格与现代大都市相比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除了没有活人外,哪里都像地下人间。
清禾站在起始点,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庞大迷宫的小蚂蚁,有些纠结该从哪个方向找起。
【你可以去镇魑殿,那里曾有凡人侍者生活,仍留存你需要的事物。】
忽然,陌生男孩稚嫩的声音于她耳边响起。
她一惊,连忙张望四周,却都看不到人影。
男孩道:【你往天上看。】
清禾奇怪地抬头。
她从棺椁中出来时,已经看过地宫穹顶,画着各宫星宿,十分古奥玄妙。
然而此刻情景与之前大不相同。
在她目光极尽处,竟有一柄古朴雄伟的白玉巨剑,贯穿了整个天花板。
这极具审判意味的象征,令她的心中出现一种微妙的联想。
她在心中问道:“你是……赤霄剑?”
在原作中,赤霄剑是决战阶段,男主杀死祓神的重要助力之一。
它由世间第一条龙的骸骨神魂所化,为天道当年亲手打造的神器。上诛不道,下灭魑魅。虽寿命万年,却心性率真如赤子。
男主收服同伴的过程中,听说了赤霄剑的存在,于是历经万难,说服了剑灵主动坠下,砍下祓神右臂。
事成后,剑灵自觉忠义难两全,愧对主人,悲恸绝望之下燃烧本体,自行断剑。
少年剑灵带着傲气:【哼,凡人女子亦认得我?】
清禾难以解释原因,便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