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的楼檐之顶。

整座楼中似只楼顶有一个人,其余俱沉入夜,暗无人声。

韩锷一层层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下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急渴一面,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面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了最高一层。立了有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然后窗声吱呀,一面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声浅喟、一声轻叹,美到一羽都不能加之的地步。

--可她暗隐于中的心事,却又为何如此沉重?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

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

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惊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濡濡的殷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搦拥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她轻轻一笑:"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途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吧?"然后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时,韦杜两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从小就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就想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家女儿极少肯学习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傅都称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如家族,如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她从小就知韦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虽为独子,出身显贵,可从小就已得了样重病。那是--软骨病。韦得辉,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不良于行,整日瘫倒在床。她不嫌恶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门的人的苦吗?外面看来虽喧喧闹闹,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走着钢丝呀。一着失错--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权贵,其间之势力倾轧,无论你是名门贵卿,哪怕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立灭。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喧哧,也算倾倒一时吧?为何会瞬息之间满门皆灭?--偏偏她是一个极有才调的女子。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

她想逃,可这些她不能不面对--因为父兄,因为族人。她十五岁那年,虽然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亦发青了。"杜方柠叹了口气:"她的哥哥,她从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被牵入这人世现实的福祸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对她说:"阿柠,我知要你嫁入韦门,得辉又是那么个样子,对你来讲太过不公平'。"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她爹爹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贵,哪有这等清福?

这富贵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么富贵,可为了韦杜两门上下二千余口,你不能不嫁了。韦家目下无人,若再没有一个聪明如你的女孩儿当家主政,只怕立时凋落可期。而城南韦杜,向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是爹逼你,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她把这话反复掂量了很久,但再怎么掂量,也无法能说自己的快乐强过那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无法面对老父那老态龙钟后滴下的愧然的泪。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案上烛影摇红,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韩锷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这看似喧哧热闹的人间华贵呀,所有的华贵又沉陷了几何的青春?

只听方柠道:"她人嫁过来,心却没嫁过来。"她的声音微一迟疑,轻轻道:"其实,身子又何尝嫁过来?得辉有病,好多人世间的快乐,原已非那女孩儿所能拥有。但她果不负父亲之望,这数年,虽朝野数变,如履薄冰,可在她的一心精构之下,居然还是走了过来。一门上下,至今还得以未遭大祸,说起来,也算得她之功吧?""可她还有些小小的愿望,所以,她有时会突然出行。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原真是让人乐游呀。乐而忘返,可活在这人世,无数亲人俱在倾轧之间,你让她如何不返?"她轻轻一叹:"她认识了一个男子,喜欢不喜欢就不必说了,可她只能给他一句:此生你永远不要进这洛阳城!--这是一个险恶之城,内媚之城,无数倾轧暗斗之城。今年冬天,她万事缠身,稍一懈怠,可能祸患立至。她只能抛弃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快乐,苦心经营,为全一门性命,却错过了对她这一生惨淡来说几乎是唯一慰藉的一冬。"她摇头一笑:"那时,洛阳尹于自望倚持背景,已掌握了她父兄的一大把柄。

可惜,当她终于剪除祸患,以一杯'捻儿茶'毒杀了可以危极她家门的那个于自望后,居然,他来了。"她一闭眼,不再开口说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极,那倦怠,甚或已是一个娇弱女子不能承受之重。忽然她又一睁眼,身形一拧,从小苦习的技击之术在她这下的身段里展现出来,她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个动作,只见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韩锷,紧紧地抱住,深深地抱住,如抱住就此生不愿再撒手。然后她的面上已红泪纵横:"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锷,你别怪我,其实我心里,也其实真的、真的……好苦、好苦……"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那夜之抖动是因为晨光将现,韩锷的抖动是为什么?--为了那一滴滴烫在他肩胛的红泪吗?为了那一具烫入他心怀的身子吗?为了……

他低头将唇轻轻贴近方柠的耳侧,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那耳后的肌肤是如此的温暖而有肉感,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么长抿的唇吧?她的唇却亲在他的肩头。那耳后,是否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唇角间的一生温柔?适于让那唇角顺着那轻懈的衣领缓缓而下,经过肩,经过膀臂,经过……凸起,经过平缓,经过……

那腰间的微凹刚好陷入韩锷的一双瘦硬的手。可觉得手下的轻柔似无寄地让他不敢揣测是否能一生常搂。

韩锷一低头,终于将唇帖在了方柠的耳后。一个男子的唇肉贴住了一个女子的颈肉。唇与颈肉的相接,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饴荡,如这人世间所能拥有的最美的美好,你可以听见血奔流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韩锷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只是一刻,又象永久。窗外,白日以一抹死死的鱼肚白又侵入了这重新即将开始的劳碌纠葛的一天。方柠吸了口气:"你必须得走了。"外面已有人起。

韩锷几乎不忍撒手,他轻轻用一指在方柠腰后划着,象在划就一个个字。

方柠闭目,感受着他硬朗的指在自己腰后最敏感处的移动,他是知道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在哪里的。那指却在划就一个个字:斑、骓、只、系、垂、杨、岸……

斑骓只系垂杨岸……

"三天之内,我等你。"

韩锷轻轻说。

斑骓只系垂杨岸----这也是一句义山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驻马西南待好风……

 

 

第十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姐"。

一个侍女看着发呆的方柠轻声唤着。

"有一个韩公子要我给你送来这个。"

她手里是一张小小的字条。字条轻折,上面只有七字。那象是催妆的句子,象是洞房烛起,秀笔催妆的一句好句。

那侍女因为是陪嫁而来的,所以还是只叫方柠'小姐'。

那七字却是:驻马西南待好风。

杜方柠的脸上却已没有那一夜的迷伤之色,她的面色只是说不出的沉静。

侍女轻声道:"小姐,你去不去?"

杜方柠轻轻摇了摇头。

侍女似她极贴心之人,似也知道她与韩锷之间的情事,轻声叹道:"那,就又叫他一人人空等,又空走吗?"听她的语意,似也极怜惜如韩锷这般的一个痴绝男子。

杜方柠淡淡道:"他也不会走。"

侍女一愕。

杜方柠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于婕那女孩子我一直没有见过,但她可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呀。我以前不该没把她重视。--她千筹万划把韩锷陷入算中,最后不惜自戳,不就是为了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负人的男子,想要他代了她上代大仇?"然后她脸上忽微微一笑,艳如花开:"何况,凭我独力,已难再独自支撑韦杜两门之事。而父亲偏偏又去了长安,祸福难知。他即然是我这一生唯一倾心相许的男子,他不来帮手,谁来帮手?--何况,我好容易把他钓来了洛阳,怎会轻易随他就走?"那侍女面上一阵错锷,只听杜方柠轻叹道:"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很能独断于事之人,只是红粉之劫正多。那与其让别人劫,不如让我来劫吧。

他这个人,我如明求他相助,不只我不肯,他也不愿的。如果我不是不许他来洛阳,这三年苦心做局,他又怎么会一意寻了来,对我不忘,苦苦难抛?而他若不来,我当此患难,又有何外助?"她面上笑得灿如春花,那侍女心中却似浮起了一块寒冰。那冰轻轻割着她的心口,可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见方柠看着那纸条上的瘦硬字体,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无奈。这个男人--她不愿算他,也不是不爱,可生此时局,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将他来爱了……

然后只听她静静道:"你去帮我悄悄查一查,北氓山头,那于婕埋骨之处,可有什么异动?"洛阳城西南的渭水边,春风初起,饴荡宜人。韩锷立在柳条下,一脸苦涩。身边的斑骓已无数次不耐地踢踏着蹄,可它的主人却在这恼人的风中久久伫立,动也不动。他心中正千思万回地想:她到底会来呢?还是不来?如果不来--自己当真就可以这般撒手而去吗?

月夜高楼,那一夜的月夜高楼;荒村野店,那当年并辔处的荒村野店……怎能忘记她一吐衷情的那个月夜高楼呀!又怎能忘怀曾两情相悦的荒村野店。

方柠,你--无端偷取甚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纵洒落跳荡,但就这么放马一去,又有谁分担她那碧海青天下夜夜的孤独呢?

韩锷手里攀着一枝柳条,反反复复地折着,心里也在反反复复地想:她是会来,还是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