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沈瑄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点一点地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着蒋灵骞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蒋灵骞的裙子上。蒋灵骞只是静静瞧着。
铁栅栏也撤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长绳。吴越王妃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大厅里传来:“沈瑄,你带她走。从你来的路走,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拉拉那根长绳,颇为结实:“离儿,我们赶快走吧!”蒋灵骞摇摇头:“你相信她么?决不能从上面走!”沈瑄点点头,把这间石室扫视一周,指着一个墙角:“你看那里!”
那墙角正是刚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冲过,地上的石砖似乎有些松动,显得与别处不同。沈瑄奔过去,把剑插入石缝中。
那块砖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大喜,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应当是在下玉皇山了。
蒋灵骞道:“瑄哥哥,你看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沈瑄想想道:“朝东。”这可不是那条没有标出的出路么?
蒋灵骞道:“那张地图上东边应有一条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石阶却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难道这个出口在另一座山上吗?”沈瑄道。他此时内力紊乱,讲话时不禁气喘吁吁。蒋灵骞轻声道:“瑄哥哥,吴越王妃……真的可以治你的伤么?”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现在有什么可虑的,忽然看见前面有隐隐的微光,不觉道:“小心了。”
这里已是半山腰,又一间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长明灯如鬼火一般,眨着暧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吴越王妃说,这迷宫会是她最后的归宿,连棺材都备好了。也怪不得刚才那条路那样隐蔽狭窄。她也料到自己将来恐怕不得好死,逃到这迷宫中的迷宫里来,一块大石就可以将通路阻断。她的仇家也决计想不到她葬在这里。不过瑄哥哥……”蒋灵骞声音有些发颤,“这里好像再没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们来的那条通路。“既然是最后的归宿,是不会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对!”蒋灵骞忽然奔过去,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吴越王妃那种人,怎么会放弃呢?她肯定还有退路的。我看这石棺里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里并没有鬼,这的的确确是一口棺材,不过特别大。蒋灵骞跳了进去,摸摸棺壁,发现是由一块块石板砌成,却不像一般石棺那样由整块大石雕刻而成:“我敢说,吴越王妃绝对没有真的打算死后睡在这里。”
就在这时,山道深处远远传来脚步声。两人一听,不禁大惊失色。这条山道绝无人迹,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能引出回声来。那是吴越王妃听到他们的声音,追赶过来了。
“我好心放你们走,你们竟敢跑到这里来窥探我的秘密。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吴越王妃愤怒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脚步声已到了山谷这一边。
沈瑄别无藏身之处,一急之下,只得也跳进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块石板,“咯吱咯吱”的地打开,底下又是层层石阶,还露出微光来。
“瑄哥哥,”蒋灵骞压低嗓子欢呼道,“你竟然一脚就踩着了机关!”沈瑄也喜道:“离儿你赶快下去,我马上就来。”
沈瑄转过身去,费力地将石棺盖子合好,听见吴越王妃的脚步声已经不到十丈了。想到吴越王妃的轻功极好,不免心急。回头一看,蒋灵骞蹲在那里,还没从地道出去!
“离儿,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你先走!”蒋灵骞动也不动,白玉般的纤纤十指,竟然在没命地抠着石棺底部的一块青石板。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五个字:“江海不系舟”!
沈瑄叫道:“别管了,那东西有什么用!”吴越王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的石室,一步步急得像催战的鼓点。沈瑄使劲拽着离儿的裙子:“离儿,走啊!”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进地道。沈瑄一头栽下,半晕过去,又是一大口鲜血,洒在了石阶上。
就在这时,蒋灵骞抠出了那块石板,把手探进去。也就在这时,石棺的盖子被击飞,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凝着重重的黑气,向蒋灵骞亮出的背心狠狠击下。
蒋灵骞也滚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顿时清醒过来,抱起她,拼命向前跑去。他本来早已没了力气,此时脚底的“踏莎行”,却比任何时候都快。
可是这个地道的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沈瑄几乎要绝望了。吴越王妃却紧紧追了上来,在他身后不到两丈远。“不,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忽然沈瑄瞥见,石室一边似乎有一个香案,写着牌位,供着花烛。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他忽然长剑出手,掷了过去,把那香案砸了个七零八落。
吴越王妃一声惨叫,扑到香案那边,居然没有再爬起。这时怀里的蒋灵骞猛烈地咳了两声,微黑的血喷在沈瑄脸上。沈瑄抬起迷离的眼,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门,于是一头撞了过去。
门“呀”地开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门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冲了过来,把他推入一条宽阔的山溪里,顺流而下。他挣扎着,扑腾着不让自己被波浪击沉,同时把晕厥的蒋灵骞紧紧抱住。
在这碧波无垠的东海上,已经漂流了两天。两天以来,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只小小的破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这并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两天了,蒋灵骞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却一直没有神志清醒的时候,只是软绵绵地躺在沈瑄怀里,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全都嚼碎了给她喂下,却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洞庭沈家的秘方,从来没有这样失灵过。
其实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边缘。那天他在九溪中挣扎半日,终于被波浪冲入钱塘江。那里已经接近钱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滚滚如万马奔腾。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样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过来的,或者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蒋灵骞一直昏迷着,他只须将她死死抓住,不让波浪把他们分开……总之最后,他终于攀上了一条破朽的小木船,几乎再也爬不起来。
他那吐血的恶症,在吴越王妃的地道里就发作了。可是根本就顾不上,为了奔命,照样得用尽全身内力。那些气血奔撞、万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这时,看看自己染遍了鲜血的衣衫,才想起来,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靠一口生气维系。现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离儿怎么办?
小船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天边几朵铅色的流云。
“瑄哥哥……”蒋灵骞缓缓叫道。沈瑄挨近了她,却听见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见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转。想起她的伤势,急忙道:“我先问你,吴越王妃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蒋灵骞闭了闭眼:“她没打着我。”忽然道,“那不是陆地了?”
果然不远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绿盈盈的小岛,岛上似乎还有人烟。沈瑄大喜,使劲把小船向那边划去。到了陆地上,终会有更多办法,离儿可以得救了。
蒋灵骞扶着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几步,就软软倒在沙滩上。沈瑄急道:“离儿,那边有一间寺院,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
蒋灵骞用眼神表示拒绝,沈瑄又道:“那么我背你过去。”“不,”蒋灵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你听我说完了,再去找人……”
沈瑄看见她脸上泛着浮动的容光,眉目间却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顿时抽紧:这样的情状,见过无数回了。这不是好转,是回光返照。
沈瑄将离儿扶了起来,把她的衣衫解开,露出脊背。她的背心肤若白雪,没有半点伤痕。正如梅雪坪当年所说,无影三尸掌的功力到极致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
那只刻着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红色臂环,在阳光下闪闪夺目,刺得沈瑄的泪水夺眶而出。
“瑄哥哥,”蒋灵骞道,“你别难过了,好好听我说话。我这一口气吊了几天,不肯就死,是因为这些话不能不告诉你。那本书呢?”
刚才,她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蒋灵骞颤抖着手指扯开油纸,里面掉出一本黄皮册子来。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果然就是失踪多年的洞庭派武学秘笈——《江海不系舟》。
“瑄哥哥,这原是你家的东西,被爷爷拿了去,又给了他的女儿,她女儿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现在,我拿来了,还给你。”
“离儿!”沈瑄道,“这东西与我们何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换么?”
“我没用性命去换。”蒋灵骞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紫色药丸。沈瑄大惊,这“飞烟散”的解药金魁银甲丸她竟然没有服过。“瑄哥哥,你别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长了——你想瞒过我,怎么可能?我可也不想比你活得更久。”沈瑄讶然无语。
“不过现在你不会死了,吴越王妃说能够救你,多半是因为她有这本书。就算不是,爷爷说过,你们洞庭派的内功是玄门正宗,你照着这书练练,内伤一定会好。”沈瑄道:“我如何能够练它!”
蒋灵骞急了:“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不珍惜么?”
“我珍惜的,”沈瑄无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练。”
“瑄哥哥,”蒋灵骞长叹一声,徐徐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可是从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蒋灵骞闭了一会儿眼:“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会不顾一切地上天台山来找我?怎会对我许下白首之约?”沈瑄立刻道:“不是的,离儿。那都是我真心的愿望,并不是因为要死才对你说说。”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愿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虽然明知实现不了,我也很满意。能和你在一起,有一年的时间,就是奢侈了。人往往只是到了生死关头,才能这样做、这样说。瑄哥哥,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实,倘若不是因为你我没有多少时间,我不会要你留在天台山陪我,不会的。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那太为难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离儿,你拼命拿到这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蒋灵骞看见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瑄哥哥,我一直希望,能够真正做你的妻子。可就是因为这本书,使得我们两家结了仇。你爹爹的死,我的爷爷总也脱不了干系。就算你喜欢我,这些事总无法改变。你若要娶我,又如何面对这些冤仇和矛盾……不能,换了是我,是你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也不能够嫁你啊!”沈瑄心里茫然:“为什么不能呢?”
蒋灵骞续道:“爷爷已经死了,现在我为你取回了这本书。你将来练成书上的功夫,从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这样一来,你是不是可以当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接不上来,倒在沈瑄的臂弯中细细喘息。沈瑄将她紧紧搂住,害怕她的生命真会从指间滑落:“离儿,我永远当你是我的爱妻。”蒋灵骞又是微微一笑,气若游丝:“那么你再答应我三件事。”沈瑄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蒋灵骞却又闭上眼休息,她实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说过三件事:“从前你就说有三件事不曾办得,那第三件事还没告诉我。”
“傻子!”蒋灵骞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希望能够一生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别有婚约。后来,后来又出了很多事情……本来以为,你我注定无缘了。但今天,我临死的时候,你能守在一旁,这不是天大的幸福么?”
沈瑄再次听见她说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离儿,我怎么能够离开你!”蒋灵骞叹道:“答应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练好武功,为我报仇。瑄哥哥,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学宗师,和你的爷爷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胜的把握,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去找吴越王妃。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你一定要记着我,每年为我烧纸钱,至少,至少烧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费尽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啊。
他心中热血激荡,几欲碎裂,只能反反复复说着:“离儿,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然而蒋灵骞却是连说出第三件事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目不语,只有出气没有入气。沈瑄瞧着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残存内力替她吊一口气,那么她还能清醒一会儿,再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枢穴上。
忽然,眉间一针冰凉,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终于晕倒了。蒋灵骞颤抖着手,却拔不出那枚绣骨金针:“你要救我,自己还会有命么?”她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丛林之中,有一处小小的庵院。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蒋灵骞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把飞雪白绫的一头系在沈瑄腰间,一头挎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缓缓爬到那座名为“水月”的庵院门前。
“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救救我的瑄哥哥。”她把那本《江海不系舟》塞入沈瑄怀里,解下飞雪白绫,慢慢向海边的悬崖爬去。
微凉的海风吹动着她的秀发,如朝云漠漠,如暮雨潇潇。只是她的生命,再不会目睹这样的朝飞暮卷了。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唤——“离儿”。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时犹在昏迷中,哪里会唤她呢?她静静坐在悬崖边,等待死的来临。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闪,越过一个雪白的幻影。
第十五回 海天愁浪洗苍穹
夕阳把海水映得血一样殷红,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岸,如人的心一般,毫不平静。海边徘徊着一个憔悴的影子,在沙滩上留下串串凌乱的脚印。
印月说,把他抬进水月庵中以后,他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变了。沙滩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个岛屿并不大,但无论他怎样寻觅,再也找不到蒋灵骞的踪迹。空荡荡的海滩,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若是死了,总会留下尸身——沈瑄存着万一的希望这样猜想,或者只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她远远地走开了,将来一定还会回来的。只有悬崖边上挂着的半截飞雪白绫,迎风飞舞,仿佛幽怨的离魂。
远远的,印月招呼他回去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僧袍,在晚风中飞扬。沈瑄每次看见印月,都忍不住出上半天的神:这难道是冥冥中天意在捉弄自己?为什么印月的面目,竟然和离儿如此相似?第一次看见她时,沈瑄把她当作了离儿。这个谨慎的出家人大惊失色。但是不一会儿,沈瑄就知道,容颜可以相似,但眼中的神情却是千差万别的。印月的眼神淡漠而空蒙,看任何东西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何来离儿的灵动幽深?
印月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已经颇不年轻了。虽然长年幽居的虔诚生活,使得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纯真无瑕的容光,将岁月的凿痕轻轻掩了去,但她究竟不是少女了。她说她在这远离大陆的无根岛上,已住了十七年。
那她为什么会像蒋灵骞呢?沈瑄很想探问一下。但印月太冷漠,虽然认真照料他,却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讲。她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沈瑄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水月庵小小的三间厢房,只有她一个姑子,她每天烧烧香,念念经,读读书,弹弹琴,数着日子一天天溜走。
海上升明月,沈瑄问印月要了火盆和纸钱,来到海边那个悬崖上。纸灰晦暗的幽光与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觉得,他是在焚烧自己的心,将它也烧成缕缕青烟,在风中盘旋、回荡、消散。
“不要脸的尼姑,你如何对得起我徒弟!”远处传来阵阵叫骂,沙哑的声音几乎要把整个无根岛都掀翻了。沈瑄愕然,收拾了火盆,匆匆赶回水月庵。
庵门紧闭着,门前一个青袍老者,白发白须,满面红光。他拄着青藤拐杖,一边骂一边跺脚。沈瑄记得下午曾在岛子的后面与这老人打过一个照面。印月说,这老人姓曾,是无根岛的另一个居民,言语间并没有厌憎之意。不过这老人讲出来的话也太不客气:“印月,你当初死也不肯嫁给我徒弟,我只当你真的守节!青天白日,竟然在观里收留了小白脸。你还知不知羞!”沈瑄可也听不下去,道:“老先生,你这样讲话太过分了吧?”
那姓曾的老人更不答话,举起拐杖就向他头上砸来,沈瑄轻轻避过。只这一个动作,沈瑄就看出这老人没有武功,不觉暗暗宽心。
就在这时,庵门开了条缝,印月掷出一件东西来:“我是看见了这个,才收留他的。你若不服,就带了他去好了。”说完又把门紧紧闭上。
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么。老者把那东西抢过来,愣了一会儿,忽然异常和蔼地对沈瑄道:“公子跟我来好了!”
沈瑄也看出,印月今晚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了,只得跟了那老人去。
那人的住处在小岛背面,几间木屋,院落里种着蔬菜。老人点亮油灯,细细查看那件东西。沈瑄瞧出,那是叶清尘给他的木雕鬼脸,一向被他系在腰上。“想不到叶大哥的势力,居然远达这偏僻海岛。”沈瑄想。
“清尘好不好?”老人向沈瑄询问。沈瑄听他唤“清尘”,料想是叶清尘的长辈,道:“回伯父,叶大哥一向很好。”
老人又道:“他娶没娶妻子?”沈瑄道:“还没有。”
老人摇头叹道:“咳,七年啦,七年啦,全是那尼姑害的!”
沈瑄莫名其妙,叶清尘不娶妻,和印月有什么关系。他隐约看出,印月和这老人都是好人,可两人的关系又透着十分的古怪。
老人又道:“你有他的这件信物,又叫他大哥。你是他什么人?”沈瑄道:“晚辈和叶大哥是结义兄弟。”
老人显得十分欢喜:“清尘看重的人,一定不错。”他举起油灯,又细细查看起沈瑄来,忽然叫道:“咦……”沈瑄知道他惊奇的是什么:“伯父,晚辈受伤已久,本来就活不了几天啦!”
老人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讲这种话!”说着一只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会武功,毫不防备。不料一股雄劲的暖流,源源不断地走遍了他的奇经八脉。他这时要推辞也来不及了,只觉得这些天烦乱冲突的气流渐渐平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老人的内功明明与叶清尘是一脉相承,只是修为更加深湛。
一个时辰之后,沈瑄清醒过来,向老人道谢。老人皱着眉头,深为忧虑:“我还是救不了你呀!”沈瑄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伯父为我耗费功力,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命数如此,又有何憾。”
老人道:“你究竟是谁,怎么来这的?”沈瑄见这老人远远不似印月冷漠,遂大致说了受伤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经过,又道:“晚辈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辈若能早一点追上她,很是心满意足。”
“可叹,可叹!”老人听得唏嘘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这样死了,将来清尘知道,岂不怪死我!我决不让你死。”“伯父不用费心。”沈瑄微笑道。“不行不行。你万万不可以死。”老人踱来踱去,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么办!”
沈瑄闭目不语,忽听的老人道:“这是什么?”原来那本黄皮册子从沈瑄怀里露了出来。他来不及阻止,老人就一把抢了过去:“《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翻了几页,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好呀好呀,这就是好药方子嘛!这是烟霞主人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就照着它练!”
沈瑄不语。老人遂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游江海,正是武学的玄妙境地。你大概还不知道,烟霞主人叫做沈醉,是几十年前的一个武林泰斗、洞庭派的开山祖师。他的玄门内功最是正宗。你照着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练练,多半能把伤治好。摇头干什么?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说是一家人。你练他的功夫正是理所当然。快快,马上开始练!”
沈瑄道:“伯父,晚辈早不存生意,是不会练这本书的。”他虽然说得平淡,语意却甚是坚决。这些天来他记起蒋灵骞临终时叫他练功、复仇的话,有时也会翻翻这本《江海不系舟》。这本小小的册子,是离儿以生命换来的,书皮上还溅着两人的血。他一看见,便是揪心的痛楚,哪里还能练!他只是把它卷在那段飞雪白绫里头,当作蒋灵骞的遗物细心保存着。至于他自己,早已准备快快离开这个寂寞的人间了。
老人见他不允,皱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沈瑄道:“伯父是叶大哥的授业师父。”
老人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倒是一愣,旋即恨恨道:“叶清尘这小子,叫他不要说师父是谁,这等不听话!”沈瑄道:“叶大哥倒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师承。是晚辈自己猜出来的。”沈瑄听过老人的话,早料到他和叶清尘渊源颇深,又见识了他的内功,故而猜到。只是在这海外荒岛居然得遇义兄的师父,却也真是奇缘了。
老人笑道:“清尘的武功很好。他的师父居然是个一点功夫也没有的人,你可也万万想不到吧。”言语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其实沈瑄已经想到,这老人根本不是不会武功。以他的深湛内力,从前应当是个绝顶高手。但是他手足瘫软,明明是被人废去功夫。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避居荒岛,也不让叶清尘对人提起自己。
“老朽姓曾,名叫曾宪子,你年纪尚小,说给你听也无妨。清尘是我惟一的徒弟。二十二年前老朽最后一次回中原时,遇见了他。他本来是孤儿,在苏州城里要饭,被丐帮的几个花子欺负。老朽看他颇有几分骨气,就带了回来,慢慢调教。名为师徒,其实如父子一般。”沈瑄点点头。
曾宪子又道:“你是清尘的义弟,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可是你现在一心要死,叫我将来如何向清尘交代?”沈瑄道:“曾伯伯,你对我很好。我命中注定无寿,哪里怪得到你。”
曾宪子不理他,只是一味哼哼道:“清尘啊清尘,你这个义弟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师父无能,师父救不了他。师父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你!”他说着说着,居然掉下泪来,“清尘啊,师父不能等你回来了!”竟然拿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颈中刺去。
沈瑄慌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曾伯伯,你这是干什么!”曾宪子道:“你要死,我又拦不住。只好赶在你前面死掉。”沈瑄急了,慌忙道:“曾伯伯,你若因我而死,叫我又何以自处!”曾宪子眨眨眼,道:“除非你答应我,练那本书上的内功,把你的伤治好。”
沈瑄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过,有人为了要他练武,竟会以死相逼,何况这人还是刚刚相识。曾宪子见他发愣,又补说道:“我说要死,可不是吓唬你。老朽在这世上,罪孽深重,早是多余的人。却不像你,大好青年,死了可惜。你不想想,你的妻子只是失了踪,又不一定真死。要是她今后找了回来,问老朽要人,难道要老朽指个墓碑,说你丈夫就在这里,进去见他吧——那老朽真不如去死算啦!”说着又往刀尖上撞去。
沈瑄虽不相信曾宪子真要寻死,可他秉性善良,见不得人这样,只得无奈道:“曾伯伯,我答应你啦!”曾宪子计策成功,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微笑道:“这就对啦!寻死,那是很容易的。能坚持活下去,才是大英雄,真勇士。”
沈瑄听见这话,不由得心中一凛。
从那以后,沈瑄就在曾宪子的小木屋中住了下来,在曾宪子的监督下,每日修习《江海不系舟》上的洞庭派内功。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伤这么重,练了这本书也未必能好,到了半年之期,照样可以血尽而亡。然而他祖父留下的这本秘笈,真的是绝世奇功。他体内凌乱的气流渐渐归顺,阴阳合一,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后来,不仅旧伤再不发作,内力更是大长。他也曾经希望,蒋灵骞会回来与他重聚。他每天在那片沙滩上练功,夕阳西下时,就幻想她出现在海上,踏着浪端奔向自己,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然而这样的情景,也从来没有成为现实。
他只是不肯相信,她真的已经永远消失在这片大海之中。但他现在也已不再去想殉情。每到月圆的时候,他就在悬崖上烧一串纸钱,虽然天人永隔,也算是长相厮守。
曾宪子的性情慷慨洒脱,颇像叶清尘,沈瑄与他相处甚好,若是练习《江海不系舟》遇到不解之处,就向曾宪子请教,两人一同商榷。曾宪子问过沈瑄的师承。沈瑄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但提到师父,只好说没有。第一个教他习武的人是父亲,可惜那时他太小,没学到什么。后来乐秀宁指点过他洞庭功夫,蒋灵骞则以天台的轻功剑术相授,但这些人与他也没有师徒名分。其实还是吴剑知教他的最多,可是这个舅舅始终不肯收他为徒,还将他赶出三醉宫。现在只怕也认定他是洞庭派有史以来最不像话的门人。
“你干脆拜我为师吧!”曾宪子道。沈瑄不允。“是了是了,”曾宪子恍然大悟,“你终归是沈家的传人,还是好好练你爷爷的功夫!”
《江海不系舟》最后附有两页歌诀,看来与前面的毫不相干。沈瑄和曾宪子讨论了好几日,也没得出结果,最后曾宪子说这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内功心诀,倒像是剑法。
自从搬到小岛后面,沈瑄就极少见到印月。一来印月过惯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不搭理外人,二来沈瑄也不想看见她那张酷似蒋灵骞的脸,怕徒然引起伤心。沈瑄偶尔路过水月庵,会听见印月在里面弹琴。他逃到这无根岛上来时,琴不在身边,许久不弹,十分技痒。想问印月借来弄曲,可又不敢。印月的琴技算不得高明,弹来弹去就是几首梵音咒,当真心如止水。可是这一天,沈瑄突然听到了一曲《长相思》!
印月的歌声很细弱,颤音从丝弦锐声的罅缝中流露,一声一声地倾吐幽怨。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当日在洞庭湖畔,叶清尘也唱过一曲《长相思》来着。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一日曾宪子在水月庵门口说的话……
“清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你么?”曾宪子道。沈瑄摇摇头。
曾宪子叹道:“是不好说。他都不告诉你,我也不能告诉你。再过三年他就回来了,一切走着瞧。”
第二日,曾宪子就搬回一架古琴,问沈瑄要不要弹,却是他向印月借的。沈瑄原以为曾宪子和印月水火不容,没想到印月倒很给曾宪子面子。曾宪子一向她开口,她立刻就答应了。
沈瑄把琴摆在海滩上,一曲一曲地弹着,就像在天台山上那个梦一样的夜晚,他为离儿弹了整整一夜的琴,直到月亮沉到西边的幽谷里。
那《五湖烟霞引》他早已弹得很好。曾宪子捋着胡须,像叶清尘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三天之后,他忽然捡起一根树枝,跟着沈瑄的琴韵,慢慢比画起来。沈瑄大吃一惊,因为曾宪子的剑法跟琴谱上表明的十分相似,但意蕴更加高远玄妙。
曾宪子道:“我觉得你这五首曲子,表达的是剑的意思。”
这《五湖烟霞引》,先是被沈瑄当了纯粹的琴谱,可惜怎么也弹不出。后来乐秀宁看出,琴谱的笔画表示着剑招,当是一套剑法,所以又当了剑谱练习。只是未有心法,这《五湖烟霞引》剑法,总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之处。不过沈瑄有时无意中使出一两招来,每奏奇功。蒋灵骞曾经断言,《五湖烟霞引》是一套绝妙的洞庭剑法,可惜没有心法练不成。
“谁说没有心法?”曾宪子道,“心法不就在你的琴声中么?”沈瑄一怔,似乎有些明白,却还未完全理解。
曾宪子道:“再来一遍,好好看我!”曾宪子又跟着沈瑄的琴声舞起来,他舞到一半,沈瑄忽然大叫一声:“我懂了!”
心法真的就是这琴声,剑意与琴意相通。琴声的节律,表示剑风的缓急。琴声的情感,表示剑势的趋避。高渺处灵动快捷,深沉处朴拙浑厚。然而在音乐中暗藏剑术心法,这却是亘古未有之事。不仅要学者懂武功,更须精通音律。本来要想弹得出这曲子,就须是琴中高手,遑论体会其中境界。而要把音乐带回剑术中去,又须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所以沈瑄若不得曾宪子指点,还是想不到。
“剑中有琴,琴中有剑;剑即是琴,琴即是剑。于琴于剑,都是人间极品。这样的东西,也只有洞庭派的人想得出来。”曾宪子叹道。
却不知是洞庭的哪一位前辈,留下了这样的剑法琴曲?沈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剑是我练的,琴是我弹的。倘若我对琴曲的理解有偏差,那么练出来的剑法也就不对。换句话说,每一个人都能弹出不同的《五湖烟霞引》曲,也能练出不同的剑法。那么,这心法岂不是没了准头?”
曾宪子道:“剑术和琴曲一样,本来就是人心的体验。同一剑法,千人千面并不稀奇。”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得有理,琴曲毕竟太虚渺,不如文字踏实。单靠它来决定心法内容,风险太大。”
沈瑄把《青草连波》又弹了一遍,忽然想起,道:“《江海不系舟》后面那几句歌诀,倒和这套曲子意义相符。”
曾宪子抚掌大笑道:“对了对了。那几句话,分明是《五湖烟霞引》的总纲。照着这几句话,琴曲的大意就错不了。其余的东西,就看你个人的造诣。你能体会到多少,剑法就能练得多高。”
这倒和朗吟亭中的石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五湖烟霞引》更为复杂,对练习者要求更高。
“看来这《五湖烟霞引》也是烟霞主人的遗作。他倒真是了不起,留下了《江海不系舟》这种奇书,还配了一本剑法藏着。”曾宪子道。
沈瑄心里却想,如果是那样,《五湖烟霞引》就会和《江海不系舟》一起留在洞庭湖,而不会出现在葫芦湾的藏书洞里了。再说,他知道爷爷对弹琴弄音的事情,不怎么在行。他猜想,这一定是自己那个丰神飘逸、才情过人的父亲沈彬的杰作。
其实沈瑄也猜错了。沈彬就算能创出剑法,也不会束之葫芦湾藏书洞。葫芦湾本是沈醉妻子陈若耶旧日隐居之所。沈彬长大后并不曾去过葫芦湾。这《五湖烟霞引》事实上正是陈若耶所创。陈若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仅医术精湛,也很善于弹琴。她虽不习武,却从丈夫那里耳濡目染,竟也成了不动手的大行家。她穷一生阅历和智慧,创出了这奇妙的洞庭剑法。沈醉看后,推崇备至,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也为这种剑术的心法要义留下一笔,作提纲挈领之用。但陈若耶却不同意把这剑法传给一般弟子,而是把这书拿回葫芦湾,束之藏书洞,和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典籍混在一起。她认为,如果不是博学多才之人,学了这剑法也没用。
学过了《江海不系舟》的内功,沈瑄的体内,吴越王妃那阴阳不合的内力渐渐被驯服,归为沈瑄自己所用。他的根底原就不浅,内功已有中上之分,加之如今练得用心,渐渐成就了世间少有的深湛内功。以这样的内功练习《五湖烟霞引》剑术,三日便见小成。
到得后来,曾宪子都忧心忡忡:“你现在武功越来越好,只怕胜过我徒弟了。”沈瑄只好笑笑,不以为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无根岛上的山林小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沈瑄的剑法内力,慢慢到达一流高手的地步。而这些事他都没放在心上,就仿佛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惟一在意的是那片海滩。无根岛再寂寞,再容易睹物伤情,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万一她真的回来,擦肩错过,岂不是……
然而练好了武功,他就要去为蒋灵骞报仇。不能再等了,如果再没人为吴越王妃解除尸毒侵扰,这大仇人的时间就不长了。倘若让她先死了,这仇就永远报不了,他有何面目去见离儿于地下?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比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地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
“这种毒我能治,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中秋之前么?”印月问。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好像一个我从前熟悉的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啊。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时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自己的过去。”沈瑄默默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来向我提亲。”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得要死,曾老前辈则气得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出家做了尼姑。”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能遇见很多很好的姑娘,或者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定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中秋,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正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
“等明年中秋他回来,你就和他成亲么?”沈瑄问。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第十六回 山雨欲来雾憧憧
天目山脚下,驿道上缓缓过来两骑马,朝着钱塘府的方向行去。
日色正午,黄尘扬天,人马都有些疲惫了。领头一人遂牵了马,踱到路边卖水老汉的草棚里休息。后面一人见状,也忙跳下马跟上。两人在屋角一张桌子边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来喝茶,却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少女。
“季姐姐,我们此去钱塘府,真的很危险,很容易就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后一个少女道。季如蓝白“她”一眼:“怕什么?你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谅你也不敢露出马脚。我有你当护身符,更是高枕无忧。哼!亏你平日里‘沈大哥’长,‘沈大哥’短的。我师兄真的遭了难,你倒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钱丹摆弄着衣带上的花结子,似乎无从反驳。他本来清秀,此刻被季如蓝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动人。
良久,他喃喃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说,沈大哥和蒋姑娘失踪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才去找,太迟了。”季如蓝悠悠叹道:“是啊,是有些迟了。不过,你去问问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钱丹大吃一惊:“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去见我娘!”季如蓝道:“你不去问,这个月的解药就没有。”钱丹恨恨道:“沈大哥教你医术,难道却是让你这样害人的么!”
季如蓝淡淡道:“我用来控制你的毒药是天台派秘方,不是师兄传授。你平心而论,这三年来,我在镇上用师兄教我的医术,救过多少百姓?你说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钱丹知道她说的不差,只得长叹一声:“可是季姐姐,你难道要扣留我一辈子么?”季如蓝并不回答。
卖水老汉这时走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季如蓝默然半晌,又道:“真的太迟了。恐怕,恐怕师兄早就不在人世了。”
钱丹闻言,也记起沈瑄当日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虽然得脱樊笼,却又身陷缧绁整整三载,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他越想越觉心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季如蓝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个手持红色拂尘的老道从这里经过?”
门外来了一个中年道姑,手中拂尘是用染得鲜红的马鬃制成,显得十分刺眼。钱丹一见,忙把脸侧到一边。季如蓝看见她拂尘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心知是武夷派九虚宫“梅兰竹菊”四道之首中的红梅仙子到了。红菊道人已在数年前死在吴越王妃手里,她说的老道士,不知是红兰还是红竹。钱丹然后又记起,红竹也是个道姑,想来昨天是红兰来过。此刻武夷派三大高手,有两个到了天目山脚下,不知有什么大事。
也难怪钱丹紧张,倘若被红梅仙子认出他是仇人之子,可死定啦。季如蓝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挡住红梅仙子的视线。
卖水老汉头也不抬,只哼哼道:“来过来过。茶也没喝就匆匆走了。”红梅仙子遂坐下道:“倒杯茶来!”老汉端上茶水来,红梅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
老汉嘿嘿笑道:“山村野店,接待不周。待仙姑到得范公子处,自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
红梅讶异地望了老汉一眼,笑道:“是你这老儿!”忽然一只筷子就向季如蓝这边飞来。季如蓝抱着脑袋伏在桌上,筷子从她鬓边擦过,打在墙上。红梅只是试探,看她似无武功,遂不在意。钱丹却是愣愣地没动。他发现那老汉竟是丐帮的韦长老。
韦长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对红梅道:“仙姑,你可来得未免太迟。今日已经……”红梅仙子歉然道:“我路上遇到些些小事。那么,我这就上山了。”季如蓝与钱丹都很想知道这伙人要干什么去,可惜他们不露半点口风。
韦长老点点头,忽然道:“请仙姑帮我带两个人上山。”钱丹和季如蓝大惊失色,待要站起,忽然发现脚都软了,动弹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韦长老。
韦长老笑道:“两位姑娘莫怕,”钱丹心想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来。又听他道,“小老儿生怕请不动两位大驾,只得在茶水里稍稍下了点药,实在不好意思。这药不重,倘若两位愿意交个朋友,小老儿自然将解药奉上。”季如蓝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韦长老道:“听姑娘的口气,好像医术不错。敢问姑娘那个师兄,是什么人?”季如蓝不理。
韦长老笑道:“小老儿没猜错的话,是不是从前洞庭派医仙沈彬的公子、在桐庐一带人称‘小桐君’的那一位?唉,可惜他三年前不幸命丧吴越王妃的地下迷宫里,令人扼腕叹息。”季如蓝虽然一向冷漠,听到这句话,也不免变了容色。
韦长老又道:“姑娘,实不相瞒。在下的主人范定风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脚下,聚集了一帮朋友,还想请一位医术高明的武林同道帮手。众人思及沈公子英年早逝,深以为憾。天幸沈公子还有姑娘你这样一个师妹,小老儿可是一定要请姑娘上山襄助的。”
季如蓝已明白这帮人是想干什么了。其实这些日子,南武林风声暗起,潜流涌动,明眼人早都算到即将有大事发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长地朝钱丹瞟了一眼。钱丹紧紧抿着嘴唇,掩饰自己的慌张。
季如蓝故意对韦长老道:“你这老儿,偷听人家讲话,甚是可恶!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韦长老轻轻咳了一声,看看红梅仙子。红梅仙子半闭着眼睛作养神状,似是胸有成竹。
韦长老想,这样两个雏儿,怕她怎地?遂直言道:“本来这话不敢说。但那妖妇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大家早已心照不宣。这一次丐帮范公子牵头,就是邀集南武林英雄豪杰,一举剿灭妖妇!”他言毕还是忍不住四周望望。须知虽然这方圆几里都被丐帮看护起来,但吴越王妃的间谍力量实在强大,决不敢掉以轻心。
“好!”季如蓝道,“范公子此举大快人心。小女子与那妖妇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师兄。我正想找她晦气,只恨手无缚鸡之力。老伯,你这就带我上天目山吧。”
红梅仙子与韦长老相视一笑。吴越王妃的仇人如恒河沙数,季如蓝这话倒没引起他们的怀疑。
韦长老拿出解药,让两人服了。红梅道:“那你们俩就随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蓝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没门!”
季如蓝冷笑道:“初次见面便说这种话,我不和你计较。我弄不弄鬼,将来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钱丹,只见他面朝墙壁,想来已气得发晕,遂道:“表妹,我要去报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妈不要为我担心。”钱丹一时愕然。
韦长老道:“这位小妹不去么?”季如蓝微笑道:“她还小,什么都不会。这事太危险,我不想带上她。”说着将一只小小的药瓶塞到钱丹手里,“你的病未好,回家记得吃药。”钱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种之毒的解药,几乎惊得傻了。
“不行!”红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就不能放她走。”季如蓝一挑眉毛道:“你这道姑,不要太过霸道!”韦长老打着哈哈道:“姑娘,我们不能不小心。”季如蓝咬着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
大家出了门来,翻身上马,朝山上迤逦而去。钱丹满脑子晕晕乎乎,只得任人摆布,也不敢想,就这样见到范定风等人会有什么后果。他忽然想到:“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妈妈的,妈妈一定还不知道,那可怎么办呀?”他不想到这里还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往下淌,紧紧盯着红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机会逃走。
就在这时,红梅的坐骑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红梅仙子一惊,慌忙跃起,万幸没摔个大跟头。只见那马口吐白沫,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钱丹还在发愣,季如蓝挥起一鞭,狠狠抽到他的马身上。那马长嘶一声,驮着钱丹飞也似的跑了。
红梅仙子又气又急,她轻功虽然说得过去,但要追上一匹快马,还是不够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蓝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马!”季如蓝毫不畏惧:“不错,我一定要让表妹脱身。你的马中的毒不立即救治,一个时辰就会断气。”
红梅仙子只觉得指间那只手腕纤细柔软,分明一点力道也无,可是对这个没有武功的少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杀了她,反而不得不防她的毒药。
红梅仙子只好看着季如蓝给自己的马灌下解药。一忽儿,马好了,两人方才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语。
天目山腰上有一所古刹。寺藏在深山里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峦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见房舍。
这古寺建于南朝萧梁年间,后来古寺香火不继,渐渐就废弃了。这时,范定风却把这地方打扫了出来,做了会聚英雄的大本营。
上山的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隐秘处标有暗记,若非事先约定,根本找不到路。临近寺院,又有几处关卡盘问,暗地还伏有高手窥探。不过红梅仙子是武夷派名宿,江湖上颇有清誉,一路带了季如蓝进去,倒没受什么阻拦。
寺门不朝南,却开在东边。入门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后游廊回转,尽极曲折幽晦之妙。红梅仙子见没人出来迎接,心下暗自不喜,旁边一个丐帮弟子赶快过来道:“仙姑,范公子今天大摆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宝殿里呢。我带您老人家去!”“走开!”红梅仙子一扬拂尘,那丐帮弟子一个趔趄几乎摔了跟头。
原来红梅仙子虽然只有中人之姿,却最恨人家说她老。现下她正不高兴,这丐帮弟子居然还来捋虎须。
季如蓝只当没看见,跟着红梅“噔噔噔”奔到后面。
大雄宝殿两边一溜儿摆下四排圆桌,正是酒过三巡。范定风离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领黄衫,语笑焕然,一副大将风度,忽然抬头看见门口的红梅仙子,连忙招呼:“九虚宫的红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红梅冷冷一笑。
范定风又道:“在下这里忙得紧,有失远迎,请仙姑海涵!仙姑请上座!”说着就把红梅领到左首第一张桌子,加了一个座。桌上已有红梅的师弟红兰道人和天童寺的两名长辈武僧,俱是出家人。
季如蓝立在堂下,等着范定风盘问她。忽然席间一个少年美妇走了出来,拉着季如蓝的手道:“如蓝妹妹,你怎地来了?”那少妇正是季家姐妹的表姐周采薇,现已嫁作庐山派少侠楼狄飞之妇。范定风举事,庐山派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派了小弟子楼狄飞夫妇前来。
季如蓝已有多年未见周采薇了,却仍是淡淡道:“山下那个老头子叫我来做医生的。”
范定风见红梅带来的少女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问,不料周采薇出来认亲,一时只好客气道:“这位姑娘,想来医术过人。不敢问高姓大名,师承何处?”季如蓝道:“我姓季。沈瑄公子是我的师兄。”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换着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
周采薇握着季如蓝的手,似乎更紧了。季如蓝心里暗暗诧异,沈瑄武功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纯然无名之辈。她本以为还要解释沈瑄的来历,怎地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他?
范定风脸上阴晴不定:“原来姑娘是洞庭门下。”“不是,”季如蓝道,“我只拜沈公子为师兄,他传我医术。”
“沈公子的医术,确实不凡啊。”楼狄飞忽然开言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个老妇人,似乎忍不住道:“医术虽好,人品太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镜湖掌门曹止萍。曹止萍这话,好像一下子引开了大家的话匣,一时间每一席上都有人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曹止萍身边坐着海门帮帮主,接话道:“可惜医仙沈大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儿子来。若不是镜湖派的女侠们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那天台派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结在一起!”他言语之间却也没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这件事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汤公子那样自负潇洒的人,居然被他夺了未婚妻,实在太也奇怪。只恨我没见过这沈瑄是何等样人。难道他比汤慕龙还要风流倜傥不成,还是另有异术?”
“哈哈,他不是很会医道么?”有人戏谑道。
“罢了罢了,”楼狄飞终于忍不住道,“沈公子已作古。大家这么议论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季如蓝又一次听见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绪万千,怔怔立在那里。
范定风见她神色有异,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图,不拟早早得罪这少女,遂含糊道:“季姑娘,令师兄的事情,想来你……”季如蓝缓缓道:“我听说师兄和蒋姑娘要好,心里也很遗憾。”
范定风遂放了心。周采薇却瞧见季如蓝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心想在座的恐怕没人想得到,季如蓝的遗憾和旁人的遗憾,却根本是两码事。
“那妖女被吴越王妃捉了去,从此再无消息,想来定然是死了。怎地有人说沈瑄也死在吴越王妃手里?”有人不解道。曹止萍一本正经道:“三年前在镜湖边上,沈瑄就帮着那妖女与敝派作对。敝派业已击败了妖女,正待擒获。不料拦路杀出个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在下正要劝服沈公子,又想不到来了一阵妖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于说他后来死在吴越王妃手里,那是海门帮主的消息。想来那妖风,亦是吴越王妃作怪。”
海门帮主遂续道:“敝帮一个弟子得来确切信息,说是吴越王妃那时把妖女和沈瑄囚于迷宫,叫了许多人围剿,自然是活不成了。以吴越王妃的手段,只怕两人死得甚为惨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这对奸夫淫妇罪有应得。”“不要胡说,沈公子终是名门子弟。”范定风轻叱道,“曹老前辈说的妖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好像是一个白衣人。”“白衣人?”范定风惊道,“那恐怕不是吴越王妃手下。这几年江湖上隐隐都有白衣人的传说,在下也有耳闻。据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行踪无定,从来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否则若是为吴越王妃效力,可就麻烦了。”
范定风此言一出,大家顿时又议论开来。很多人都似乎见过或听说过白衣人,有自诩见多识广的还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两件事迹来。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师承来历如何,武功究竟多深。甚至有人说,白衣人存不存在,还是一个谜。
此时楼狄飞的一句话倒是凸现出来:“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公子,沈公子又闯到吴越迷宫去救蒋姑娘。”他说的正是事实,可在座的人虽不便反驳他,却多抚须微笑,均想:吴越迷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谁会为别人冒此大险?
范定风一皱眉头,道:“我听说此人武功不佳,倘若如楼兄所言,他如何敢闯进迷宫去?莫非迷宫地图到了他手里?”说着,他拿眼去望钱世骏。
那钱世骏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没有开言,此时淡淡道:“地图是蒋姑娘盗出的。她和这人要好,把图给了他,自然不稀奇。”范定风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长叹道:“倘若这一回,我们能找到这张地图,则胜算又多了几成。”
“范公子担这个心做什么,区区一个迷宫而已。”站起来说话的是丐帮曹长老,“咱们这么多人,锄头铁锹,砸也把她的迷宫给砸烂了,哈哈哈哈!”
本来吴越迷宫是大家的一块心病。经曹长老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无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风心里却另有盘算,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季如蓝身边。
方才大家在说沈瑄的事,季如蓝都恍若未闻,只是和周采薇低低讲话。此刻听范定风笑道:“季姑娘既然来了,在下就斗胆请姑娘帮一个忙。”季如蓝似乎点了点头。
范定风恭恭敬敬道:“姑娘既得洞庭沈氏医术真传,想来对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之毒,是有办法解得的。”
无影三尸掌,也是群雄闻风丧胆之物,一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蓝,巴不得她马上就把无影三尸掌的解药双手奉上。
不料季如蓝白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风甚是尴尬,碍着周采薇的面子又不好发作。周采薇遂帮着问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蓝抬眼道:“范大公子,刚才有人在底下说什么夫什么妇的。你先杀了他,咱们再商量吧。”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哗然,当下有人吵吵起来:“胡说八道,想要挟我们么?”“这丫头什么人,竟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种话!”“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杀了她还差不多!”
混乱之中,那个口出恶言的人自己站了出来,却是个丐帮的张姓香主。那人铁塔似的身子,黑压压挡在季如蓝前面:“妖女,你想杀我,是不是?”一只鹰爪就向季如蓝胸前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