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思无瑕

《白玉思无瑕》是由厦门惊奇幻想影业有限公司出品,彭宇执导,万鹏、张耀领衔主演,刘昱晗、雨婷儿等主演的古装爱情剧琅琊阁金牌侍女水无瑕(万鹏饰),得江府聘请,辅佐大少爷江白玉(张耀饰)学文习武、入仕为官。心高气傲的水无瑕和纨绔的江白玉水火不容,二人彼此更存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水无瑕在寻找失散的胞兄,而江白玉则在查证父亲的死因。命运让两个少年走到了一起。江白玉一改纨绔习气,水无瑕也开始看清江白玉一颗赤诚坚强的心。终于,真相浮出水面,囚禁水无瑕胞兄与杀害江白玉父亲的幕后元凶竟是江白玉的叔父江琥。在危机来临之时,水无瑕和江白玉毅然迎难而上,将江琥的阴谋公之于众,还江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而二人也在经历系列坎坷后,彼此惺惺相惜,携手共度一生。

〖树入天台石路新,

云和草色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

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

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居何处,

须就桃源问主人。

——(唐)曹唐《拟桃源》〗

绿水如锦绉初展,泉声似环珮风鸣。

天台山深处,青山翠谷如列绣屏,一脉山涧从两岸峭壁之间蜿蜒而出,清冽如银,在谷地里聚成一眼滴珠儿般的水潭。水潭边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掬起清凉的溪水往脸上洒。水面上映出一张清稚的面容。

洗罢脸站起身,四下里望了望。东边一座山峰巍然峭拔,仪状奇伟,山顶却有一双圆圆的石头,仿佛是女郎的双髻一般。

“总算找到了双女峰了。”少女叹道。她已跋山涉水好几日。虽然有地图指引,但天台山茫茫横亘几百里,谷深峡远,人迹罕至,寻起那个“桃源”来谈何容易!一路上她迷了好几次路,好不容易才碰到几个人,又疑心是跟踪而至的对头,因此不但不敢上前相问,反倒小心翼翼地自己躲了起来。

“‘双女峰下,鸣玉涧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照他的说法,过了金桥潭畔的会仙石,沿着鸣玉涧再往前走到双女峰,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鸣玉涧两边尽是乱石丛莽,哪里还有路可走呢?”少女正自沉吟着,忽见青山之间白光一闪,翩若惊鸿。少女好奇地看过去,那白光却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鹿盈盈落在山涧对面。那白鹿侧过头来,望了少女一眼,目光清亮而幽远。少女正想涉水过去,白鹿却忽地跃起来,向青郁郁的山崖上飞去,吉光片羽一般,转眼失去了踪迹。

日暮时分,河流上游闪出了一片红彤彤的桃林,碧桃花开得如云如锦,灿若明霞。绕过一块巨石,绿森森的一片竹林展于眼前。少女看出那是湖湘之地独有的湘妃竹,心道:“到了。”

竹林中藏了一个小小院落,织竹为篱,竹门竹瓦,十分精巧别致。院中坐着一个小妇人,正在逗弄着怀中婴孩,满脸的怡然自得。那少妇虽是家常打扮,依然显得容光照人,不像寻常人家女子。

少女不知如何向那少妇打招呼,踌躇了半日,忽然叫道:“哥!”

“哈哈,小丫头,我早就看见你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从竹林中飞了出来,落到少女面前,忽然脚底一软装作要跌倒。少女惊得张大了嘴。然而那少年一转身,却又稳稳立住,呵呵笑起来:“阿烟,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烟撇了撇嘴似乎想哭。少年见状,心里一沉。她从背囊里找出一封信,杵到他面前:“大师兄写给你的。”

匆匆读过,少年脸色骤变,凄然问道:“你走了多长时间?”

阿烟道:“半个月。只怕师父已经……”

少年呆了一呆。片刻间,脸上闪过了好几种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去,冲着院中坐着的少妇道:“明珠,师父病重,我要马上赶回去!”

少妇神情有些不豫,抱着婴孩走过来道:“明日就走么?”

少年的语声有些艰涩,道:“现在就走!”

“哪里这么急呢。”

“好妹妹,师父师娘待我和阿烟恩重如山,情逾骨肉。”

“可是你那些师兄们又不和你要好……”

“这是两回事。”

“唉,你要去,我也拦不了你。”少妇面露幽怨。她把婴孩放到少年怀里,转身进屋去,一忽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出来。她手里提了一柄长剑,捧到少年面前:“路上带着防身吧。”

少年接过剑,两人会心地对视一眼。阿烟瞧了瞧,那剑样式古朴奇特,剑柄上还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少年沉吟片刻,道:“明珠,我想带湘儿一起回去。”

少妇睁大眼睛道:“这怎么行,湘儿才一岁,如何受得了这一路风尘颠簸?”

少年道:“把你们母女俩留在这里,我很不放心。你爹爹虽然说过,不再过问我们的事了,但其他人可就难说了……”

“呸,他们哪敢对我动手?”

“也不一定……”少年想了想,诚恳道,“其实……我想带我们的湘儿给师父和师娘看一看,如今师父既然……恐怕是最后的机会。我更希望你同我一起去。我们婚后,也一直没有去拜谢师父。”

少妇烦躁道:“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是,我留在这里,自在得很,才不稀罕见你的师父师娘,更不想看见你那些了不得的师兄们。我不跟你去,你也休想把我的湘儿带走!”

少年知道妻子任性惯了,也无法可想,便将婴孩交还给少妇,边转身出门,边嘱咐:“明珠,我这就去了,你自己小心。阿烟,你也走累了,今晚陪你嫂子住一夜,明天再上路追我。”

阿烟点点头。少妇娇声道:“早点回来。”

少年回头朝她笑笑,忽然劈面一掌,向少妇打来!

少妇大吃一惊,本能地侧身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手上抱着的那婴孩,已给少年抢去。少妇跳起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少年一退身,已奔出几丈远,道:“明珠,还是跟我一道走吧!我的师父已经……”

“我就是不去!”少妇气得直跺脚,却还是不肯追出去,“你抢了我的湘儿,我不饶你,不饶你的!”

少年遥遥喊道:“你实在不肯来也罢了,我不能勉强你。师父病榻之前,我只能自己谢罪。但是湘儿须跟我回一趟师门。这个你得依我。”

少妇心知理亏,只得大声道:“你不把湘儿给我好好地带回来,永世不要再见我!”

“放心吧,我自会好好看护她。”那少年的声音就渐渐地远了。

阿烟和少妇相对立着,一时无话,看着碧桃花殷红的花瓣一片一片地飞落,各自出神想心思。过了一会儿,阿烟终于开口道:“姐姐,我也惦记师父,明日一早就走。”

“嗯。”

“姐姐……我来的路上,看见你的那只白鹿了。它在这里么?”

少妇闻言,淡淡道:“不在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三天以后,少年来到了庐山脚下。他归心似箭,一路上走得极快,几乎连觉也不曾好好睡过。这样一来,他怀中的婴孩可就不依了,哽哽咽咽哭个不休。少年心疼女儿,不住地哄她,心里也有些懊悔自己鲁莽,连累幼女离开母亲受苦。好在一路上女儿哭是哭,并没有害病。这天正午炎热,他找了一片树荫坐下,哄着女儿睡着了,自己也渐渐合上了眼睛。

一忽儿醒来,身边的婴孩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以他的修为,就算是连日赶路辛苦睡得太熟,也断然不至于人家从他身边带走婴孩也不知道,除非——对头是轻功上的绝顶高手。想到此处,他不禁皱紧了眉头。但是孩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少年心急如焚,环顾四周。这里是武林大派庐山派的势力范围,何人会对他下手?忽然山顶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心中一震,连忙展开轻功向山顶赶过去。虽然明知这定是敌人引诱之计,但爱女在上面,也就顾不得这许多。

山顶上似乎空荡荡的,襁褓放在悬崖边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少年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看见她本来雪白娇嫩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大是怜惜。

“呵呵呵……”背后传来一片狂笑声,好像有六七个人。虽然在这如火的骄阳之下,这笑声也挟霜带雪地令人发冷。

少年冷然道:“原来是黄兄啊!”

那为首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默不作声,旁边一个人厉声道:“岂止是大师兄,我们七兄弟都来了!澹台树然,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跟我们天台派过不去!我们小师妹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美人,却让你这个浪荡子拐了去,简直就是侮辱我们天台派。天台七剑,须容不得你,定要为大师兄出这一口恶气!”

少年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遂淡淡道:“你们七个,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连令师也输我一招。今日又来挑衅,大概不是打算单打独斗了?”

那人咬牙道:“让你尝尝我们的‘琼台剑阵’!”“刷刷”几声,七人顿时长剑在手,排成新月形状,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对悬崖站着,并不回头。却左手将婴孩抱紧,右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忽然他腾身跃起,向剑阵正中的天台大师兄飞过去,动作奇快无比。眼看大师兄的眼睛就要被他戳瞎了,忽然间少年手腕一抖,右手变了方向,那枯枝却打着了剑阵尾部一人的手腕上。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变的招,却见那少年已然稳稳落到剑阵后面,笑道:“好剑阵!”这一下兔起鹘落,轻灵稳健,连怀中的婴孩也不曾惊动,可天台七弟子的剑阵,却被他冲乱了阵脚。那大师兄知他是手下留情,不免脸上尴尬,剑阵尾部那人手中的长剑几乎震飞,更觉心惊肉跳,假如少年使的是真剑,他这手掌可就不保了。

停了一会儿,大师兄喝道:“师弟们,上啊!”七把长剑“刷刷刷”地向少年一剑剑刺过来,每一剑的来势都十分的古怪蹊跷,又绵密不断,迅猛无匹。少年深知天台剑法独辟蹊径,是武林中一种绝学,不能够轻敌,遂全神贯注,一剑一剑地挑开。这琼台剑阵设计得十分巧妙,旨在让人顾此失彼。大师兄的一剑直劈少年的面门,少年便不得不横剑去封,这时另一人从背后扫他的下盘,料来他躲不过。不想那少年将身一拧侧了过去,手里的枯枝粘住了大师兄的剑,顺势向左一带,剑锋竟向背后那人直刺去。

这剑阵端的是精妙缜密。要想打乱,非得各个击破不可!于是他游走起来,如穿花绕树一般,在七个人之间东挑一下,西带一下。果然剑阵又开始乱了起来,有几个天台弟子身上也被枯枝狠狠戳了几下。然而,天台派以轻功见长,蹑空飞跃之技举世无双。这个剑阵也充分利用了这一长处,几个弟子身形轻灵闪动变化莫测,往往少年刚刚挑乱一个人的步子,那人将身一纵,迅速变到另一个位置上;其他人见机而动,剑阵马上换一个队形,又围了过来,令人目不暇接。那少年本来剑法神妙,假如也展开轻功和他们追逐比拼,料来也能取胜。然而他却怕惊动怀中抱着的孩子,不敢行险,只在剑阵中间突破。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起来。

少年忽然长啸一声,七个天台弟子不禁一愣,再看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在烈日下闪着神异的光芒。大师兄满脸愤懑,惨叫道:“居然,清绝剑居然到了你的手里!”他仿佛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向少年直扑过来,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少年不愿久战,这才拿出利器来,不料黄师兄一见此剑,如此拼命。饶是他闪得快,左臂上还是被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那婴孩看见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少年心中火起,也顾不得什么手下留情了。须知他的剑法曾得异人真传,四海之内,罕逢敌手。只见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长剑,横扫直击,劈刺斩拦,竟是毫不退让!人影晃动之间,只见到清绝神剑的光芒如织如错,光夺日月。剑芒过处,碧血飞溅,伴随着婴儿嘤宁的啼哭声。

一场混战之后,七个天台弟子都倒在了地下,被戳中了穴道爬起来不得。原来那少年毕竟还是不愿伤他们性命,只是自己却也伤得不轻,肩头、膝盖等处兀自汩汩地冒着鲜血,小腹上也被划了一剑。少年坐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看自己的伤,赶快哄着怀中的婴儿停住哭声,只是担心她被这场恶战吓坏了。

天台大师兄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忽然道:“约好了午时,你怎地现在才来?”

少年心中一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的蒙面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他身后。那人身形是如此眼熟,少年盯着他的眼睛一看,诧道:“你……”

还在错愕之间,那人忽然飞起一脚,将少年插在地上的清绝剑踢入了悬崖下深谷中,冷冷道:“你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但倘若不用剑,比得过我么?”

天台大师兄见状,猛扑了一下,似乎拼死也想抓回那把剑。

另一个弟子道:“师兄不可,那锦绣谷底下的花已经开了,险恶无比。”

蒙面人的双掌已向少年狠狠地劈下,少年闪身而过,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和我作对?”

蒙面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明白?”言语间几十快掌又已劈下。那人内力精湛,掌法精妙,点戳扎刺之间,俨然是一派高手。少年失了宝剑,左手还抱着婴儿,加之甫经恶战筋疲力竭,一时间竟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几招之下就落了下风,他急中生智,右手变掌为剑,又把他神奇的剑法使将出来。虽然一只肉掌无法与宝剑相比,但身临危境中发挥出来,居然也和蒙面人打成了平手。

蒙面人的功力远在那几个天台派弟子之上,本拟几招之内拿下,没想到少年重伤之下,尚可抵挡,不免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一闪到少年左边,竟然一指向孩子插去。

少年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搭着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拔。蒙面人冷冷一笑,变指为掌,向少年拍去。两人双掌一对,少年觉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几乎呕出血来。他脚底摇晃,急向后退,忽然觉得手掌竟被对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两人以内力相拼,慢慢地耗着。少年在重压之下渐渐不支,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顾钻研剑术,不讲内功修为,今日方知道坏处了吧?”少年这才明白过来,蒙面人这一次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正在生死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哥哥,哥哥!”

少年心中一酸,却想到:“好了,阿烟来了,湘儿有救了。”

这时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动,掌上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消失了。少年心想机不可失,赶快撤掌,向后跃去。这一跳本拟跃出蒙面人双掌的范围内,不料他的力气消耗太多,几乎灯枯油尽,一跳之下只刚刚把脚抬起来。蒙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双掌推向他的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飘向悬崖下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少年拼出了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将怀中的婴孩抛了起来。孩子被甩到了悬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想不到悬崖壁上,居然有一段枯树,正巧挂住了少年的衣衫。少年九死一生中,抬头一看,阿烟冲到悬崖边上哭喊着:“哥哥,哥哥!”拼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树离悬崖顶并不远,但两人无论如何够不着。阿烟脚下一滑,也滚了下来!

少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阿烟,把她也挂在了枯树上,阿烟却道:“不行,哥哥,不行!”

少年抬头一看,不禁喟然长叹。原来那段树枯朽已久,只是松松地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时,将它拉得摇摇晃晃几欲不支,这时加上一个阿烟,已见得树根从岩壁上慢慢地滑出来,维持不了多久了!

悬崖上,爱女还在声声哀号。少年心如刀绞,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尚未沾血的白布,咬破了手指,匆匆画了几笔,一面道:“阿烟,一会儿我有了力气,就把你抛上去。你带着湘儿去找她母亲。”

阿烟哭道:“我不要,哥哥,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少年望了望,枯树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线相连了,少年道:“胡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能死!湘儿还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了。他……他不会杀了你的!”

话音未完,枯树已经坠下。少年将血书塞到阿烟手里,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

万丈深渊下面是浓浓的云雾。只见一袭青衫缥缥缈缈,就像一只飞鸟,被浩淼烟涛霎时间吞噬。

阿烟踉跄爬起。那蒙面人呆立着,仿佛对刚才那一幕感到不知所措。婴儿正横在他脚下。阿烟大叫道:“不许你碰她!”

蒙面人缓缓道:“我不想杀她,但我怎敢让她留在世上……”

阿烟这时骤经惨变,心里忽然清亮如明镜。她扑过去,将婴儿抱在怀里,蒙面人知她武功远不及自己,由了她去。阿烟望望山脚下的树影,忽然有了主意,将血书悄悄地掖在婴儿的襁褓里,对蒙面人道:“你如果胆敢加害这孩子,将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其实你不如杀了我,留下孩子的性命。你要斩草除根,无非是怕她长大了报仇。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明白,将来只有我会对她说她的杀父仇人是谁。不妨这样,你将我杀了吧!这就不会有问题了。”

蒙面人叹道:“阿烟,你的想法总是这么怪。可是我把你们姑侄俩都结果了,岂不更省事!”

阿烟冷笑道:“那你就杀!”

蒙面人低下头,颤声道:“我怎么知道你要来,你明知我……不能对你下手。”

阿烟凄厉叫道:“你真的不能吗?可你却能狠心对我的亲哥哥下手!我一定要救这个孩子!一命换一命,怎样?”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向阿烟拂了过来。阿烟心中一凉,她本来只赌这蒙面人尚能顾及一丝旧日情分,所以豁出去了也要保护哥哥的孤儿。岂料他竟然真的对自己也不肯放过!她把婴儿远远抛开,就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看见阿烟被点中穴道,晕厥倒下,便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婴儿刺去。说来也怪,那孩子本来哭得正厉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幽幽地瞧着蒙面人。蒙面人也愣了,望着这玉雪可爱的小女婴,一把匕首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转身一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天台派弟子,竟然已经全都不见了。正在惊疑不定间,他瞟见地上有一个怪怪的影子,从自己背后投过来,像是一棵老树——但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没有树的!

那影子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形,枯槁,锐利。似乎还有一双鹰隼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铛”地落下,划破了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乱,根本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一把提起倒在地上的阿烟,飞也似的跑掉了。

悬崖上只剩了几摊血泊、一片空寂。苍凉的天空下,只听见婴儿还在用早已哭哑了的嗓子,一声声地啜泣。

第一回 清歌如梦水如空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满山遍野的梧桐树一夜间齐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飘摇,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这青石小镇,毗邻江南的医药名城桐庐,也是个远近闻名的药材集散地。乡人多好围棋,高手辈出。镇上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但在本乡棋客们眼中,水平最高的还数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计较棋艺,很是热闹。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罢了自己的战局,围在了一张棋桌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沉思默想。只见那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个青年书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弄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书生显然是有点一筹莫展了,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位娇俏少女,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着:“陈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也当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陈公子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虽不敢妄想破解,总也算是开了眼了。这个外乡人可不简单。”“却不知他们到底是甚么来头……”

那中年汉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朗声道:“陈公子,这棋局乃是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也不必太……”

书生陈睿笈笑道:“晚生资质愚鲁,才穷力竭。正要向前辈请教。”

“且慢!”

众人愕然,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阳光里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冷眼望着棋局,大步走了进来。手杖上挂的铜铃叮叮当当。棋客们不认得他,只道他是个游方算卦的。那几个异乡人一见,眼中顿时放出光彩来。

中年人镇定道:“老先生有何见教?”

老人拣起一粒白子,“啪”地一声打在棋坪一角。

陈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这时也悟了过来,不住称奇。原来这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招闲棋,竟然顿时改变了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恶起来。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着说:“洞庭弈仙,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人缓缓地说:“你们费尽心机,找到这棋谱,想用棋局诱我出来——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凭你们几个毛贼,老夫还用得着躲吗?”

中年人笑道:“乐老前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前辈身上使花招。前辈既然现身了,咱们也不客套,还是那件小事儿……”

“休,想!”

乐子有话一出口,那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

中年人丢了个眼色,又说:“乐前辈,我们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那物事赏给在下,一切……”

“你们,为难得了我吗?”

中年人微微变色道:“我们天台门下,就算本事至不济,也不是畏难怕死的。”

乐子有怒道:“别说我并无此物。就算有,也不会让天台山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上来吧。就算赤城老怪自己上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却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中年人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乐子有喝道:“拔剑吧!老夫今日再会会天台山的绝技,看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一一抽出了佩剑。中年人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竟直拍乐子有的天灵盖。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如白虹般划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算是不保了。乐子有左掌一挥,那几个围攻的大汉,纷纷捂着脸跳开,却是被乐子有从桌上卷过的一把棋子打中面门。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和几个大汉,虽倚多却取不了胜。乐子有把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杀手,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乐子有追过去,长剑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乐子有左膝上一麻,顿觉一股奇痒的脉流蹿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只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便伸手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住手!”

窗外呼地跃进来一个姑娘,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转身截住,两人斗起来。姑娘的剑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乐子有显然嫩稚太多,几招下来便已不敌。乐子有疾呼道:“秀宁,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的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棋子堪堪地打在姑娘身上。

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姑娘的脉门,微笑着说:“乐前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你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出来,寒毒就冲上心脉,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去,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的背心,乐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姑娘厉声叫道:“爹爹!”

中年人嘿嘿冷笑着说:“乐前辈,令爱倒是个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前辈放心,只要前辈拿出那物事来……我们不动她一根寒毛便是。”

乐秀宁颤声道:“根本不在我们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不觉倒退两步。一袭蓝衫身影轻轻落地,却是一个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子,长剑青光闪闪地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叶大侠也云游到了此地,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哇……”

“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侠威名,但这一回,恕难从命!我家主上志在必得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劝不回。”

叶大侠笑道:“什么事志在必得?说来听听呀!”

姓桑的道:“内中情由,不便相告。叶大侠,这父女俩可不是什么好人。”

“呸!”叶大侠大声道,“你们才不是好人!一大帮人,欺负洞庭君子山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须容你们不得!”

姓桑的变色道:“叶大侠,你既知他们是洞庭派的,须晓得这其中的事情牵扯甚多。我劝你莫趟这浑水!”

叶大侠道:“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叶清尘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换了一下眼色,“嗖”地一声,齐刷刷跃出窗外,拔腿就跑,叶清尘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这样的孬种!”展开轻功继续追。

此时,乐子有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

棋社的人又围拢来,大家多有同情这父女的,立刻拉了个过路的大夫来。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却又不知喂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只有那个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问道:“小神医在何处?”

郎中说:“找他却也难。”

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么?”

郎中说:“倒也不是。那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十几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

这时,陈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说道:“小神医今日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得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神医来啦。”

众人向外望去。门口一个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里?”

人群略略闪开。乐秀宁张望过去,大吃一惊。快步走来的这一位,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乡下少年,穿了一身渔人的粗布衣裳,一丝儿不见医生的模样架子。她实在是难以相信这小神医能有多少真本事,却只见周围人等全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向人们询问着情况,俯身察看病人,态度既从容又和雅,竟很像是那么回事。乐子有背上,有一个诡异的掌印,淡黄色泛着银光。他想了想,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来,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乐子有渐渐开了眼睛,盯着眼前的医生。

“二师哥……”乐子有轻呼。少年不明其义:“老人家,您……”

乐子有看着少年,不言语,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乐秀宁走过来轻声问:“大夫,我爹爹怎么样了?”

少年摇摇头,低声说:“这种毒本来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缓口气。”

一滴眼泪从乐秀宁的面上滑落。

这时,乐子有猛地睁开眼睛,冲着少年医生说:“你姓沈是么?”

少年奇怪地点点头。

“你是瑄儿?”

少年一凛,盯着乐子有:“您为何知道?”

“我们姓乐……孩子,你记得吗?”

少年呆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惊叫道:“乐叔叔!妹妹过来,这是我们的乐叔叔!”

原先站在陈公子身畔的那个少女,闻声立刻奔了过来:“乐叔叔,我是璎璎啊!”

乐子有颤声说:“璎璎,瑄儿,我……我找了你们兄妹……这许多年,竟在这里。唉……都长这么大了!咳,咳……你们的娘还好么?”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璎璎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又说:“瑄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了你父亲。武功……武功也练得不错吧?”

沈瑄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

乐子有诧道:“怎么?”

沈瑄道:“家母的遗命。”

乐子有一脸复杂的神情。他努力缓了一口气,唤道:“秀宁!”

乐秀宁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

乐子有说:“秀宁,你沈家师弟他们,也同我们一般……你爹爹这是不行了,你今后定要……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

乐秀宁哽咽道:“爹,我……我知道。”

乐子有道:“还有,爹爹想要……”话没讲完,气一岔就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乐秀宁抱住了父亲未瞑目的头,纵声哭泣。沈家兄妹陪在一旁,一边垂泪,一边惶然,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相认的亲人,立刻就生离死别,也不知道这场从天而降的变故,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暮色苍茫,乐秀宁在父亲坟头拜了最后一拜。沈氏兄妹唤道:“阿秀姐姐,上船吧。”

小船缓缓地沿江而下,拐进一个汊港。不知划了多远,一片荷塘几乎把小船团团围住。沈瑄摇着桨,在荷叶中左穿右拐,竟似其中有路。又绕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现了一个的巨大的瀑布,水声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从瀑布下水雾中滑过,钻入一个隐蔽的石洞之中。石洞拐了个弯,忽然到了一个异常宁静的湖湾,岸上整整齐齐几间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隐居之处了。

乐秀宁轻叹道:“这个地方也真难找,比起秦人的世外桃源只怕不差什么。那片荷塘很像我们洞庭湖的风光啊。”

沈瑄道:“阿秀姐姐,我们兄妹十四年没回家乡去了,君山上的人,都还好吗?”

乐秀宁道:“爹爹和我出来流浪也有十四年了。”

沈瑄很有些意外:“为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功是真的么?你是二师伯惟一的儿子,把武功荒疏了,岂不可惜?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

沈瑄道:“江湖险恶,不学武功只怕还好些。家父去世后,家母让我和璎璎避居此地,弃尽武功,也是用心良苦。”

乐秀宁又说:“二师伯临难,也是为了洞庭一门……”

璎璎截住她的话道:“阿秀姐姐,你从小便带我们玩,如今大家终于又在一处了。啊,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霆哥哥,还有小姑姑。吴霆哥哥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我们大家一起玩,你总是像大姐姐一样领着我们。”

乐秀宁一怔,沉思道:“这些年,我也总忘不了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的时候……”说着脸上微微红了起来,秀丽的面容宛若莲花初绽,妩媚动人。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二十年前,江湖上提起八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候君山上的三醉宫是南武林第一圣地。洞庭派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宗立派,历五十多年,不仅武功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称“洞庭四仙”,均属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也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只是武功高强,而且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是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因他极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誉为“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执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傍晚回家,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大厅里伏剑自戕。日后的许多年里,一家人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爷爷一样,他们再也不肯说出一句慈祥或者严厉的话,再也不能伸出手来抚摩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的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染红了白净无尘的长衫,淌满了空阔的厅堂,流到石阶下、草丛中,直到染得那浩浩荡荡的洞庭湖水,全是父亲红红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悄悄出走,带了他和刚满四岁的小妹璎璎远走他乡。母子三人几经周折,最后来到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芦湾上隐居起来,从此再未离开。后来,母亲也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功,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在临终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功去?

对于这件事,沈瑄表面上从来是淡淡的不提,却到底意难平——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连祖父沈醉都赞许有加,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过世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但璎璎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中,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再没第二处。可惜其中的武学书籍,却被沈夫人销毁得一干二净。沈瑄无奈之余,把这些剩下的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医药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便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在周围百姓看来,简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璎璎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秀才却不在。兄妹俩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入一个小饭馆坐下。

忽然璎璎一惊,低声说:“哥哥你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天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看上去甚是面熟。

璎璎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派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阿秀姐姐。”

璎璎轻轻走开。沈瑄暗自盘算如何打探他们的行踪。可那四人却只是低头喝闷酒,并不交谈。好容易喝完了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一生从未做过这种潜行跟踪的事,不免心惊胆战。这时仗着夜色,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湖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提起脚步,沿着土墙足足跑了七十丈,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滩望去,并没有刀剑相搏之迹,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湖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河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是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湖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湖中悠悠然的,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的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的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叶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面容,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船头。桨声远过,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湖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只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缓缓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沈瑄盯着那绣骨金针,一种寒意沿着背脊蓦然升起。

那晚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有母亲遗命,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是跃跃欲试,竟从此与她一道练起来。如此学了几日洞庭的剑法,沈瑄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谁会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乐秀宁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不以为然:“这洞里的书,哪一本我们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虽是如此,两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

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沈瑄猛省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湖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觉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顺手抄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回,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

璎璎微笑道:“我也说不上。哥哥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之极,根本没法子弹。偏偏咱家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定要自己弹了出来。曲调怪异不说,到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朱笔写了几个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识得工尺谱,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叫道:“这可不是一本乐谱呀!”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画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揣摩这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