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兀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的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坐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人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牛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牛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惟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簿,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簿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像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呆了三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念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