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弩,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藉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弩箭射来,从他头顶擦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都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三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弩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后,他已穿过空地,窜入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

  繁星满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枝叶移开,是根在移动。

  根连着土,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微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燠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以猜想到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折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有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像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住不开口?

  他算准无忌迟早总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