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雀儿叹了口气,道:“现在连我都好像有点佩服你了!”

  无忌笑道:“有时候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郭雀儿道:“所以你只要带着唐玉一走,我就会大哭三天。”

  无忌道:“为什么要哭?”

  郭雀儿道:“明明知道你是去送死,我却偏偏拦不住,我怎么能不哭?”

  无忌道:“你刚才也认为我这计划不错,为什么又说我是去送死!”

  郭雀儿道:“因为唐玉还没有死,现在他虽然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但是到时却可以被治好的。”

  丁北道:“他中的本来就是唐家的毒,唐家当然有解药救他。” 

  无忌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

  丁北道:“你还是要这么样做?”

  无忌道:“因为你们说的这种可能并不大,他中毒太深,就算仙丹也未必能把他医好,就算能医好,也绝不是短期能见效的,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杀了上官刃。”

  郭雀儿道:“你只不过是‘可能’杀了上官刃而已。”

  无忌道:“不错。”

  郭雀儿道:“唐玉是不是也‘可能’很快就被治好?”

  无忌道:“可能。”

  郭雀儿道:“只要他能开口,只要能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就死定了?”

  无忌笑了笑,道:“这种事本来就是冒险的,就算是吃鸡蛋,都‘可能’会被噎死,何况是对付上官刃这种人?”

  郭雀儿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多少有点道理。”

  无忌道:“所以你宁可跟我打架,也不能跟我讲道理。”

  他微笑,又道:“你当然不会跟我打架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郭雀儿道:“既然是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陪你去冒险?”

  无忌沉下脸,道:“那你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酷无情,甚至对千千和风娘都那么无情,就因为他不愿连累任何人。

  郭雀儿忽然大笑道:“其实你就算求我陪你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还活得很好,为什么要陪你去送死?”

  无忌道:“其实,我也不一定是去送死。”

  郭雀儿道:“就算你能杀了上官刃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活着逃出唐家堡?”

  无忌道:“也许我有法子。”

  郭雀儿道:“你惟一的法子,就是把你自己装进一个鸡蛋里去,再把这个鸡蛋塞回老母鸡的肚子里,让这个老母鸡把你带出来。”

  他一直不停的笑,笑得别人以为他已经快要噎死了的时候才停止。

  他瞪着无忌,忽然道:“从现在起,我们已不是朋友。”

  无忌道:“为什么?”

  郭雀儿道:“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交朋友?为什么要跟一个快要死了的疯子交朋友?”

  他又大笑,大笑着跳了起来,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无忌居然连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丁北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说别人疯,其实他自己才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无忌居然在微笑,道:“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没有疯也绝不会忽然发疯的。”

  丁北道:“谁?”

  无忌道:“唐玉。”

  入 蜀

  四月十九,阴雨。

  此生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人剑门。

  无忌不是诗人,也没有陆放翁那种闲逸超脱的诗情,但是他也在斜风细雨中,撑着把油纸伞,骑着匹青驴,入了剑门,到了蜀境。 

  剑门关天下奇险,双翼插天,群峰环立,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剑门,沿途古柏夹道,绵延达数十里。替他抬着棺材的脚夫告诉他:“这就是张飞柏,是张三爷亲手种的。”

  蜀人最崇拜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缠头,直到现在这种习惯还没有改。因为大家都崇拜诸葛,所以张飞也沾了光。

  可是无忌怎么会带口棺材来?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无忌特地用重价请了四个最好的脚夫挑着。

  因为这棺材里躺着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绝不会发疯。

  棺材里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会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静静思索,也绝不会有人打扰。

  无忌也很想躺进棺材去。

  虽然他不像司空晓风,既不怕挑粪着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静静去想一想。

  ——到了唐家之后,应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但要能打动唐家的人,而且还要让他们深信不疑。

  这已经不是件容易事,动人的故事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得出来的。

  还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晓风一定要他亲手交给上官刃的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要把这只白玉老虎看得这么重要?

  司空晓风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

  ——这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细雨斜风,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中,剑门关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无忌忽然想起了两句凄凉的歌谣。

  “一出玉门关。

  两眼泪不干。”

  这里虽然不是玉门,是剑门,可是一出此关,再想活着回来,也难如登天。

  无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凤娘,他真的不敢。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默然销魂,“不敢相思”又是种什么滋味?

  多情自古空余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无忌忽然抛掉他的油纸伞,让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身上。

  风雨无情,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无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口鲜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过瘾。

  辣椒红得发亮,额上的汗珠子也红得发亮。

  无忌看看也觉得很过瘾,可是等到他自己这么吃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吃法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过瘾了。

  他已经被辣得连头发都好像要一根根“站”了起来。 

  这地方每个人都这么样喝酒。

  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的东西下酒。

  所以他虽然已经快要被辣得“怒发冲冠”,也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

  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孬种”。

  蜀道难。

  蜀境中处处都有山坡,无忌停下来喝酒的地方,也在个山坡上,用碗口粗的毛竹,搭起个凉棚,四面一片青翠,凉风阵阵送爽,在酷热的天气里,赶路赶累了,能够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歇脚,实在很不错。

  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可见经过这里的人,大多也会停下来,喝碗凉茶辣酒再上路。

  道路太崎岖,行路太艰苦,能有机会享受片刻安逸,谁都不愿错过。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岖艰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几人能找到这样的歇脚处?

  有时你就算能找到,也没有法子歇下来,因为你后面有根鞭子在赶着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责任、荣誉、事业、家庭的负担、子女的衣食、未来的保障……都像鞭子般在后面抽着你。

  你怎么能歇下来!

  无忌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辣酒,正准备再叫一碗时,就看见两顶“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轿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用两根粗毛竹,抬着张竹椅。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这个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难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