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终于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随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我说说话。”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仿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到了这里之后,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三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三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在这三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事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三日。
九月二十三日,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孩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后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未见他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
月亮是否还像以前那么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的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的却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却不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候,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么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后,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子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么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三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三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方法之外,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很久的“玉女剑法”,因为我的脾气性格很适合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三个月,也不知道究竟练到怎么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好像并不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后再把这一根头发削断,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三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了十三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都学会了,只要以后能常常练,别人就算练过十年剑,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名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么好的徒弟。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