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已经七十二岁,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老人来说,应该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所以每个人的心都拉了起来,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爷终于开口。

  他在看着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盘里有场子,你在他的地盘里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认,低头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在这里的场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你那场子,有多少本钱?”

  廖老八道:“六万。”

  在焦七太爷面前,什么事他都不敢隐瞒,所以他又接着道:“我们已经做了四年多,已经赚了二十多万,除了开销外,都存在那里没有动。”

  他在笑,笑得却有点不太自然:“因为我那女人想用这笔钱去开几家妓院。”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她也很好赌?”

  廖老八赔笑道:“她赌得比我还凶,只不过她总是赢的时候多。”

  焦七太爷忽然叹了口气,道:“赢的时候多就糟了!”

  ——一个人开始赌的时候,赢得越多越糟,因为他总是会觉得自己手气很好,很有赌运,就会愈来愈想赌,赌得愈大愈好,就算输了一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赢回来。

  ——输钱的就是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常常会一下子就输光,连本钱都输光。

  这是焦七太爷的教训,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们八个人都已经听了很多遍,谁都不会忘记。

  可是谁都不知道焦七太爷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问这些话。

  焦七太爷又问道:“连本钱加上利息,你那场子里,可以随时付出的银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万两。”

  焦七太爷道:“你不在的时候,是谁在管那个场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个女人。”

  他又赔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虽然会吃醋,却从来不会吃我。”

  焦七太爷冷冷道:“不管怎么样,她手上多少总有点钱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爷接着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迟疑着,道:“大概最少总有七八万了。”

  焦七太爷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说不定,也许已经有十七八万。”

  焦七太爷沉默着,看着桌上的银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们每个人分两万。”

  六个人同时谢过焦七太爷的赐赏,他们从不敢推辞。

  焦七太爷道:“老六出的赌本,也担了风险,老六应该分五万。”

  贾老板也谢过,心里却在奇怪,既然每个人都有份,为什么不分给老八?

  可是焦七太爷既然没有说,谁也不敢问。

  焦七太爷道:“三万两分给我这次带来的人,剩下的二十万,就给老八吧。”

  焦七太爷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对这八个弟子,更没有偏爱,这次,廖老八本没有出力,却分了个大份,大家心里,都在诧异。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惊,抢着道:“为什么分给我这么多?”

  焦七太爷叹了口气道:“因为你很快就会需要的。”

  廖老八还想再说,那面色淡黄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声道:“好厉害,好厉害。”

  贾老板道:“你说谁好厉害?”

  方老大叹息摇头,道:“这个姓赵的年轻人好厉害。”

  贾老板道:“刚才我也已想到,他这么样做,只因为生怕老爷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愿坏了他“行运豹子”的名声,所以索性输这一次,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点头,道:“只凭这一着,已经用得够厉害了。”

  贾老板道:“但是他毕竟还是输了四十万,这数目并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别人没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机会捞回来。”

  贾老板道:“怎么捞?”

  方老大道:“他在赌这上面输出去的,当然还是从赌上捞回来。”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三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他在这里输了四十万,难道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赢回来?”

  廖老八道:“到哪里去赢?”

  方老大看着他苦笑摇头,贾老板已跳起来,道:“莫非是老八的场子?”

  老三道:“现在你总该明白,老爷子为什么将最大的一份分给老八了。”

  贾老板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脚这么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场子赢倒。”

  焦七太爷眨眼,微微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经冲了出去,贾老板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还在摇头叹息,道:“他若不把场子交给女人管,也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输光,可惜现在……”

  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输了钱就会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见了高手,就一定会愈输愈多,输光为止。

  “翻本”本来就是赌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输就走,绝不会留恋的。

  “一输就走,见好就收。”

  这两句话一向是焦七太爷的座右铭,真正的行家,从不会忘记。

  老三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里。”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场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笔钱摆在那里。”

  他叹息着又道:“说不定还有个女人摆在那里。”

  两个女人输得当然比一个女人更快。

  贾老板回来的时候,果然满头大汗,脸色发青。

  方老大道:“怎么样?”

  贾老板勉强想笑,却笑不出:“老爷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赢走了多少?”

  贾老板道:“五十四万两的银票,还有城里的两栋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贾老板道:“十万。”

  方老大看看老三,两个人都在苦笑。

  贾老板恨恨道:“那小子年纪轻轻,想不到竟如此厉害。”

  焦七太爷眯着眼在想,忽然问道:“老八是不是带着人去找他麻烦去了?”

  贾老板道:“他把老八场子里的兄弟放倒了好几个,我们不能不去找回来。”

  焦七太爷道:“他赢了钱还要揍人,也未免太凶狠了些。”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冷笑道:“怕只怕凶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们。”

  贾老板道:“我们……”

  焦七太爷忽然沉下脸,厉声道:“我问你,究竟是谁先动手的?”

  看见焦七太爷沉下脸,贾老板已经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场子里的兄弟。”

  焦七太爷冷声道:“他们为什么要动手?是不是因为人家赢了钱,就不让人家走?”

  贾老板道:“那些兄弟,认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爷脸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脚,只要你们看不出来,就是人家的本事,你们凭什么不让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着贾六:“我问你,你们那里是赌场?还是强盗窝?”

  贾老板低下头,不敢再开口,刚擦干的汗又流满一脸。

  焦七太爷的脾气很快就平息了。

  赌徒们最需要的不仅仅是“幸运”,还要“冷静”。

  一个从十来岁时就做了赌徒,而且做了“赌王”的人,当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话他却不能不说:“就好像开妓院一样,我们也是在做生意,虽然这种生意不太受人尊敬,却还是生意,而且是种很古老的生意!”

  这些话他已说了很多次。

  自从他把这些人收为门下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有了这种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