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带她去哪里?回魔界么?
高高在上的魔尊,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最低级的小魔,连三餐温饱都不足,明日能否睁眼看见太阳都未可知,朝不保夕、风餐露宿。就像是路边的野草,在魔界到处都是这样的低级小魔。
不起眼极了。
——能送给她最好的礼物,也不过是一只草做的蚱蜢。
他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那么好心,一定会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同情他的落魄,接济他、可怜他。
不,这个年纪还不大的小魔头,最落魄的时候,什么尊严都可以放弃,甚至可以和野兽抢食、为一件衣服大打出手。
可唯独在她的面前,不行。
他可以是把她从万魔窟里面救出来的盖世英雄,也可以是威风凛凛救人不留名的侠士,唯独不能做被她同情的乞丐。
他转头大步离去,在暴雨里再也没有回头。
他想,下一次,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定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不能遍体鳞伤,不能狼狈落魄,最好一呼百应,最少也要像是他见过的那些威风凛凛的魔族小将一样。
然后上前把她抢回魔族,给她金山银山、吃香喝辣。
那时候再告诉她,是老子救你的,不要理那个小白脸了,跟我回魔界。
那是少年的小魔头,最大的野心和梦想。
后来,他做到了。
他在万魔窟摸爬滚打、为了出人头地无所不用其极。
他果然成了恶名昭彰的大魔头;
她却已经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昆仑少宗主。
她的本命剑,叫伏魔。
命运好像给小魔头的梦想开了一个玩笑。
他越努力,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远。
一个正气浩然,一个恶贯满盈。
他们之间只剩下刀剑相向。
那只草蚱蜢,就埋藏在了岁月的深处,一年年地发黄、褪色。
……
小眼睛很安静地陪着自己的主人。
它其实试图去安慰主人,用尾巴去卷他的手指。
但是效果显然不怎么样,魔尊根本没有给小眼睛任何回应。
青年沉默地看着灯火通明的集市,显然心情降到了谷底。
一直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燕雪衣!”
魔族青年回过头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真奇怪——
明明是个剑修,但是她一着急,连御剑飞行都不会了。
魔尊低头看着她,冷冰冰道:
“怎么,怕我在这里大开杀戒,又要来多管闲事?”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
她不得不继续追,听呼吸声,都快跑断气了。
然而饶是如此,她也紧追不舍,他不得不慢下了脚步。
他充满恶意地低下头对她说,眼神阴毒至极:“你再跟着我,我就杀他们!”
显然,他今天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半点的耐心。
她喘匀了气,仿佛是怕他还要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燕雪衣。”
她说,“我知道了,我看了他的记忆!”
朝今岁抓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里,是那只草蚱蜢。
“是你么?燕雪衣。”
魔尊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一字一句道,
“不要自作多情。”
她不依不饶,“燕雪衣,你骗人!”
他冷冷道,
“那时本座忙着抢地盘,谁会管你一个小修士的死活!你在万魔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他本来已经释怀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她却又要翻出那枚草蚱蜢。
仿佛在提醒他,那个万魔窟里面爬出来的小魔头,那个梦想何其愚蠢、可笑。
她又想要什么答案呢?
他想要大步离去,离开这个糟糕的,全是人修气息的地方。
他要回到魔界,那里虽然只有永夜,却至少不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
他感觉到自己从未有那么心情愤怒的时候,他都怕再待下去,他会忍不住大开杀戒。
偏偏她还不知死活地缠着他,不肯撒手。
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穿过人群,还在喋喋不休:
“燕雪衣,我记得,你的魔角我还抓过。”
“你背着我的时候,我都想起来了。”
……
“你还趁着我睡着,咬了我一口。”
他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丹凤眼好像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肉给刮下来。
他朝着她步步逼近,一时间威压倾泄而出,
“你究竟想怎样?”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他步步把她逼到了墙角,嘲讽地看着她。
又能改变什么呢?
朝今岁却笃定道:“我知道是你。”
他几乎不想再看见她那双眼睛,冷冷道,
“你就当我良知未泯,坏事做得多了,总要做一两件好事来平衡一下。”
“不必你如此挂怀,怎么,你难不成还要感激一只魔?”
她轻声说:“燕雪衣,你承认了。”
“是你,对不对?”
“没有你,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在万魔窟里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面一片血红,
“魔族没有你们那么虚情假意,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同情!”
他不需要感激和同情,多年前的小魔头不需要,现在,更加不需要。
那万魔窟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去掐她脸的小魔头,早就已经死了。
如今的魔界之主,部下万千,是万魔之首。
他恶贯满盈、杀伐果断。
再也不是那个可怜虫了。
他一抬手,就要挥开她去抓他的手。
然而,右手上那只草蚱蜢就像是一道流星,飞了出去,经过夙流云多年灵气的蕴养,这草蚱蜢早就成了一件法器,此时已经落进了湖里不见了踪影。
他愣住了。
他看见了她表情凝固了,仿佛是想不到他会把东西直接给扔了。
她从未有过那么受伤的表情,眼睛发红,直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嘴唇开合,此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像是很久之前——
小魔头天生冷硬,说不来软话,他说他要带她回魔界,被无数次拒绝、刀剑相向,就开始言语刻薄,满肚子的恶毒话。这就是魔的天性,就像是一把双面锋利的刀,就算伤人伤己,也不肯软和半分。
他不敢看她的表情,不敢想她现在是怎么想他的。
他不想听见她即将开口说出的话。
那草蚱蜢飞出去的一刻,他们好像一瞬间距离又变得很远很远。
远到跨越了千山万水。
远到回到了最开始。
不过,本来就该是这样。
她天生就是正道修士,正气浩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而他,天生就是恶贯满盈的魔头,这一辈子,也绝无可能放下屠刀。
他闭了闭眼。
转过身,就要大步走去。
就这样吧。
就像是那只沉入湖底的草蚱蜢,本就不该留下。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了扑通一声。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她直接跳进了寒冬腊月的湖里!
她要去追那只注定沉入湖底的草蚱蜢。
疯子!这个小疯子!
湖上还有冰!
第14章 我们和好吧
昆仑湖面,还漂着浮冰。
昆仑山上的湖水不比人间,一到冬日就冷得格外刺骨。
她像是一条游鱼,朝着草蚱蜢的方向游了过去。
她想,她弄丢了她的草蚱蜢一次,不想弄丢第二次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它!
然而湖水太冷了,就算是修士,显然也没有铁打的身体,若是换个凡人,恐怕已经冻死在了湖底。
但是她看见了那只草蚱蜢!
她像是一条游鱼一样朝着那只草蚱蜢游去,终于将它抓住了手中。
然而在往回游的时候,她几乎要在冬日的湖里被冻晕过去。
下一秒,她就被人给捞了起来。
英俊的魔头面色发青:“你疯了么!”
“你想死,我可以帮你,不用你自己去找死!”
她的发丝一露出湖面就开始飞快结冰,整个人都快被冻成冰棍儿了,浑身发抖,冻得牙齿咯咯响。
英俊的魔头把她丢在了柔软的草垛上,直接脱了上衣,带着体温的上衣将她裹住,大氅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一团火升起,带来了灼热的温度。
火光映照下,魔头的表情阴晴不定。
那小疯子终于地缓过来了,第一时间,竟然在笑。
“燕、燕雪衣。”
在跳跃的火光中,她裹着他的大氅,鼻尖红红,张开了手心——
里面躺着一只湿漉漉的草蚱蜢。
她没有弄丢第二次。
他瞳孔猛地一缩,愣住了。
一时间,空气都变得寂静,天地间只剩下了噼啪的燃烧之声。
火光里,英俊的魔头表情格外阴晴不定,却到底什么刻薄话都没说出口。
她说,“你不能再丢掉它。”
他沉默了许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捏紧了手心,
“世界上会折草蚱蜢的那么多,谁都可以。”
“但那么多人,只有你会救我。”
魔界之主冷冷道,“随你,随你怎么想。”
“夙流云、你的师兄弟姐妹,那么多人,谁都会去救你的,不差我一个。”
她在火光当中沉默了,“不,燕雪衣,只有你。”
只有你会救我。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只有他。
掉进万魔窟的那一刻,她很害怕。
那时候她的天赋还没有那么耀眼,少宗主的位置岌岌可危,朝太初不会冒险派任何一个弟子去救她,闯万魔窟太危险了,她的价值,远远不够。
所以,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只有他救了她。
再后来,她被万箭穿心的时候,大仇未报,心怀不甘,成了个孤魂野鬼。
也只有他为她收敛骸骨、报仇雪恨。
火堆还在噼啪地燃烧,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英俊的魔头面色渐渐地阴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化身心魔时的所见所闻。
她天生剑骨,这样的天赋卓绝,她的父亲竟然要她换骨。
他突然间意识到——
他在万魔窟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时候,其实,她混得也不怎么样,不然怎么会掉进万魔窟三天三夜,也没有人去救她?
在这个魔头的眼里,全天下的人都应该爱她、护她、围绕在她的身边。
似乎别人不珍惜她、爱戴她,就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一般。
她披着他的披风,在火光照耀间,像是一只落水的兔子,冻得眼睛红红的。
他显然还在不知为什么生气,浑身都是戾气。
她突然间问:“燕雪衣,你冷么?”
他愣住了,然后极为不自然地撇开头去:“不冷。”
但就算是地狱爬出来的魔头,在寒冬腊月里这样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吹风,也是浑身冰凉。
话音落下,他就被风吹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催动了火焰,“不用你把衣服还我。”
她笑了,“我可没打算把衣服让给你。”
她伸出手,掀起了身上大氅的一角,朝他挥了挥:“燕雪衣,你进来暖暖。”
大魔头顿时觉得她傻得冒泡,简直嗤之以鼻。
她催他:“快些,我要被冻死了。”
她刚刚想要去拉他,谁知道那面露不屑的英俊魔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接拉过她,一矮身就钻了进去。
魔族本就比人族要高大不少,对于她而言大得出奇的大氅,再进入了一个魔头后,就变得格外狭窄。
压迫感极强的身高,修长如猎豹的身形,说是钻进来,不如说他的身形直接罩住了她。
他的长发就落在她的头顶,吐出的呼吸都仿佛是滚烫的。
大雪无声落在了他们撑开的大氅之上。
许久之后,他们都冷静了下来。
对视中,他说,“你究竟想怎样?”
“你以为,你看穿我了?我救了你,你很得意?”
“不,燕雪衣,我没你想的那么坏。”
她拉了拉大氅,说:“我们和好吧。”
他冷冷低头,凝视着她,那双薄凉的丹凤眼,像是要把她看透一般。
但是最后,到底没说行。
——也没说不行。
因为他的体温,她感觉好了不少,恢复知觉后,不自在地动了动。
那魔头的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
呼吸滚烫,气息交缠。
她身上的清香简直无孔不入。
青年移开视线,语气十分不耐:“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蹲着挨冻么?”
他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别想本座再陪你维持这个傻瓜姿势。
他说,“上来,我背你,去找间客栈。”
她一愣,“我能走。”
英俊的魔头冷笑:别以为他没看见,她刚刚上来后,腿一直在抽筋。
大冬天下冰水的小疯子!
况且,她的衣服还是湿的,她就要这样出去见人么?
他硬邦邦地开口,“我冷。”
她还要说些什么,他转过头去,恶狠狠道,
“别废话,快给老子上来。”
他连“本座”、“我”都不说了,可见是实在是耐心告罄了。
他以为她这么倔的脾气,绝对要磨叽半天,也许死都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呢。
他低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正盘算着扛起人就走——
下一秒她就点了点头。
英俊的魔头冷哼了一声。
像是回到了在万魔窟的时候。
其实她当时迷迷糊糊,也有些隐约的记忆的。
那时候她趴在少年的肩膀上,奄奄一息,只觉得他很可靠、很让人安心,好像这个人和她一样大,甚至也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修士,她却感觉,自己在他的身边是安全的,每一只爬上来的魔,都会被他赶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那魔头突然间开口:
“我不是故意的。”
她从大氅里钻出个脑袋来,“什么?”
“那个草蚱蜢,不是我故意要丢掉的。”
……
客栈。
因为时间太晚,只有一间客房。
青年听完小二的话,歪头朝她提建议:
“不如我去隔壁杀……”
她一锤定音,“你想都别想!”
“你睡地板。”
大魔头不置可否。
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但是他绝对是不会睡地板的。
他直接靠在了茶几边,支起了一条腿,打开了窗户看着外面的天色。
他们好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过了。
感觉新奇又陌生,于是一个在茶几边发呆,一个抱着被子出神。
谁也没想要去睡觉。
天边很快就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经历了那么多事,仅仅也只是过去了一夜而已。
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她挽起了散乱的长发,
“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什么?”
英俊的魔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蛇,把小眼睛打成死结。
小眼睛的白眼都快被挤出来了。
“我的底牌。”
他没有听懂。
一开始还以为她这是又在利用她,终于露出了她的险恶用心。
一直到回过神来,他猛地手指一缩。
小眼睛:灵魂出窍。
然而,下一秒,那沸腾鼓噪的情绪,又像是被丢进了冰水里。
“我可能要放弃阳关道,去走一条独木桥了。”
“如果死了,总要给自己找一个收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