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的名字对你也没什么屁用。”男子站起身来。

“要是我们不打给你呢?”

男子笑了,从鼻子里呼出气来。“为什么不打?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西口小姐也许会让我们别跟你联系。”

“听好了,小兄弟,”男子指着桐原的胸口,“联不联系,你们都不会有好处;但若不联络,我保你吃亏,可能是让你们后悔一辈子的亏。所以应该怎么办,你很清楚。”

桐原盯着男子的脸孔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哦。”

“那就好,小兄弟不是傻瓜。”男子向铃木使个眼色,后者走出房间。男子取出皮夹,递给友彦两张万元钞票。“烫伤的治疗费。”友彦默默收下,他的指尖在发抖。男子一定是把这些看在了眼里,鄙夷地冷笑。

两人一离开,友彦便锁上门,扣上链条,回头看桐原。“你还好吗?”

桐原没有回答,走进里面的房间,拉开窗帘。

友彦也走到他身旁,从窗户往下看。公寓前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深色奔驰。过了一会儿,那三人出现了。大块头和叫铃木的年轻人坐进后座,穿工作服的男子驾车。

看到奔驰开动,桐原才说:“打电话给奈美江。”

友彦点点头,用放在厨房的电话打到西口奈美江家,但没人接。他边放下听筒边摇头。

“要是她在家,那些人也不会来这里。”桐原说。

“那也不会在银行吧?”友彦说。奈美江正式的工作地点是大都银行昭和分行。

“可能请假了。”桐原打开小冰箱,取出制冰盒,把冰敲进水槽,左手握住一块。

“你的烫伤要不要紧?”

“没事。”

“这是些什么人?看起来像是流氓。”

“八九不离十。”

“奈美江怎么会去招惹这些人……”

“天知道。”第一块冰块在手里融化后,桐原又握住一块,“你先回家,有什么消息我再跟你联系。”

“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今晚留在这里,奈美江可能会打电话来。”

“那我也——”

“你回家。”桐原立刻说,“这些人的同伙可能在这边监视。要是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他们会生疑。”

的确如此。友彦打消主意,决定回家。

“会不会是银行出了什么事啊?”

“天知道。”桐原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烫伤,或许造成了剧痛,他的脸痛苦地扭曲。

4

园村友彦回到家时,家人已经吃完晚饭。从事电子机械制造工作的父亲正在和式客厅看职棒晚场比赛直播,读高中的妹妹躲在自己房里。

最近,友彦的父母完全不干涉他的生活。他们对儿子考进名校电机系欣喜万分,对于儿子和一般大学生不同,认真上课,该拿的学分一个不缺,也感到十分满意。协助桐原的工作,友彦对双亲解释为在个人电脑店打工,他们自然没有反对。

母亲趁着洗餐具的空当,为他将烤鱼、卤蔬菜和大酱汤摆上餐桌,友彦自己盛了米饭。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他想,桐原该怎么解决晚餐?

他们认识三年了,但对桐原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仍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桐原的父亲曾经营当铺,已经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好像还在世,但是否与他同住也不甚清楚。至于好友死党,似乎一个都没有。

西口奈美江也一样。虽然他们委托她处理会计工作,但友彦几乎从未听过她提起自己的私生活。听说是在银行上班,但负责哪方面业务他也不知。竟然有流氓找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友彦心里浮现出奈美江那张小而圆的面孔。

吃完晚餐,友彦准备回房间。这时,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原来职棒转播结束了。

“今天上午八点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胸口流血,倒在昭和町路旁,经路人发现报警后,立即送往医院急救,但随即宣告不治。该男子为居住于此花区西九条的银行职员真壁干夫,四十六岁,胸口遭利刃刺伤。在路人发现死者前,有民众在现场附近目击一名持刀的可疑男子,警方分析该男子与本命案有关,现正追查此人行踪。遇害当时,死者正准备前往距离命案现场约一百米的大都银行昭和分行上班。接着播报下一则新闻……”

一直到新闻中段,友彦都以为不过是桩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听到最后,他心头一惊。大都银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职的地方。

友彦来到走廊,拿起放置于走廊中央的电话,心急地按下号码。但应该在办公室的桐原却没有接。响了十声后,友彦挂上听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厅,他知道父亲会看十点的新闻节目。

他和父亲看了一阵电视,友彦假装专心看电视,以免父亲找他说话。父亲有个毛病,只要一开口,无论话题为何,都会扯到儿子的将来上。

节目接近尾声时,总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关新闻。但内容与先前听到的无异。节目主持人进行推理,认为是无特定对象的凶杀案。

接着,电话响了起来。友彦条件反射般弹起,对父母亲说声“我来接”,来到走廊。他拿起听筒:“喂,园村。”

“是我。”听筒那端传来他预期的声音。

“我刚打电话给你。”友彦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闻了吧。”

“嗯。”

“我刚才在这边也看到了。”

“这边?”

“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啊?”友彦回头看了客厅一眼,“现在?”

“对。”

“我可以想办法出来。”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联系了?”友彦握紧听筒。

“她就在我旁边。”

“怎么会?”

“见面再说,你马上过来。不过不是办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称和房号告诉他。

听完,友彦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时发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马上过去。”友彦把房号复述一遍,挂掉电话。

友彦对母亲说打工的店里出了点问题,需要人手,便出了门。母亲没有起疑,只是体贴地说句“真是辛苦”。

友彦随即出门,还有电车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冈夕子约会时的事,沿着当时的路径前进。无论是换车出入口、月台上等电车的位置,尽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涩,却也令人感喟。那个有夫之妇是他的第一个异性伴侣,她死后,一直到去年和联谊认识的某女子大学的学生上床为止,友彦甚至没有和女人接过吻。

友彦一抵达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电梯。他对这家酒店的内部设置相当熟悉。他直奔二十楼,在走廊最里边找到了二。一五号,敲响房门。

“哪位?”是桐原的声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彦回答,那是电脑游戏的名字。

门朝里开了。脸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进门。

这是一间有两张小床的双人房。窗边有茶几和两张椅子,一张上坐着身穿格纹连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声招呼。她脸上虽带着微笑,却显得颇为憔悴。原本圆圆的脸蛋,现在连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彦回应,环顾室内,在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着桐原,“怎么回事?”

桐原两手插在棉质长裤口袋里,在墙边一张书桌上坐下。“你走后大概一小时,奈美江打来电话。”

“嗯。”

“她说,没办法再帮我们工作了,想把账簿等还给我们。”

“她……”

“她准备逃走。”

“嘿!为什么?”友彦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刚才的新闻,“跟同一家银行的人遇害有关?”

“可以这么说,”桐原说,“不过人不是她杀的。”

“哦,我没这么想。”

友彦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个想法的确曾在脑海里闪过。

“动手的好像是傍晚来办公室的那帮人。”

桐原的话让友彦倒抽一口气。“他们为什么要……”

奈美江仍低头不语。看到她这样,桐原向友彦说:“穿深蓝色外套那个块头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贴他。”

“倒贴……钱?”

“当然是钱,只不过不是自己的。”

“嗯?这么说,难道是……”

“对,”桐原缩起下巴,“银行的钱。奈美江利用在线系统,私下把钱打进梗本的户头。”

“多少?”

“总金额连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时候曾经一次转过两千万以上,持续了一年多。”

“这也办得到?”友彦问奈美江。她仍垂着头。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可是,有人察觉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个真壁。”

“真壁……刚才新闻里的那个?”

桐原点点头。“真壁好像没想到就是奈美江干的,向她提起疑虑。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联络说事要败露。梗本当然不想失去这棵摇钱树,就叫他的同伙或手下杀了真壁。”

听着听着,友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更加剧烈。“哦……”

“可奈美江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因为说起来,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听到桐原这么说,奈美江开始啜泣,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友彦体贴她的心情,说。

“这种事说得再好听也没有意义!”

“可是……”

“没关系。”奈美江开口了,眼皮虽然肿着,但眼里似乎已有了决心,“那是事实,亮说得没错。”

“也许吧,可是……”友彦说不下去了。他看着桐原,要他继续说。

“奈美江由此认为必须跟梗本断绝关系。”桐原指着书桌旁,那里有两个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们慌了手脚,到处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见了,杀了那个真壁就毫无意义。”

“不光是这样,梗本急需一大笔钱。本来说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办法打钱给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没有一样成功。”奈美江低声说。

“你怎么会跟那种人——”

“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桐原冷冷地说。

“也是,”友彦抓抓头,“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想办法逃。”

“嗯。”

自首这个提议,在这个节骨眼不能提,友彦在心里盘算。

“可现在连去哪里藏身都还没定。一直待在饭店迟早会被找到。就算逃得过梗本这一关,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今明两天,我去找能长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对不起你们。万一被警察抓到,我绝对不会说出你们帮过我。”奈美江很过意不去。

“你有钱吗?”友彦问。

“嗯,这倒还好。”她的口气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会当梗本的傀儡。”桐原单手拿着啤酒罐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开了五个秘密户头,暗中把公款转进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别说了,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奈美江伸手贴住额头。

“可有钱总比没钱好。”友彦说。

“没错。”说着,桐原喝干啤酒。

“那我该做些什么?”友彦的视线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间来回,问道。

“我希望你这两天在这里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随便外出,要买东西什么的只能找人帮忙,能拜托的就只有你。”

“这样啊……”

友彦拨了拨刘海,看着奈美江。她眼里带着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坚定地说。

5

星期六中午,友彦在百货公司地下食品部买了快餐,带回酒店房间。他买的是五目饭配烤鱼、鸡块,加上用酒店附赠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对不起,要你陪我吃饭。”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没关系,有人一起吃,也吃得开心些。”友彦一边用方便筷夹开烤鱼,一边说,“而且,这东西还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饭,友彦从冰箱里拿出布丁,这是他买来当饭后甜点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兴得像个少女。“园村,你真细心,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是吗?”把布丁往嘴里送的友彦害羞了。

“园村,你没有女朋友吗?”

“去年交过一个,分手了。老实说,是被甩了。”

“哦,为什么?”

“她说比较喜欢更会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们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摇摇头,随后自嘲地笑了,“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说完,用汤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着她的动作,友彦本想问一个问题,但没说出口,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你想问梗本的事对不对?”她说,“想问我为什么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为什么会倒贴他一年多?”

“呃,没有……”

“没关系,你问吧。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我很傻。”奈美江把还没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烟吗?”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彦的打火机点着烟,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优雅地在空中飞舞。“大概一年半前,我开车出了一场小车祸,”她看着窗外说道,“跟一辆车发生剐蹭。其实只擦到一点点,我也不认为我有错。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难缠的人。”

友彦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点点头。“他们把我围住,一时间我以为完了。就在这时,梗本从一辆车里下来,他好像认识那个流氓。就这样,他帮我把事情谈到付修理费即可。”

“他们跟你索取高额赔偿了?”

奈美江摇摇头。“我记得好像是十万元左右。不过,梗本还是向我道歉,说他没把事情谈好,觉得很过意不去。你一定很难相信,不过那时候他真的很绅士。”

“是很难相信。”

“他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说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几桩事业,还给我名片。”

“哦。”

“现在全丢了。”她补充道。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奈美江没有立刻回答,抽了一会儿烟,视线随着烟流转。“说起来很像借口,但那时他真的对我很好,让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我快四十岁了,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所以,你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其实应该说,我怕梗本对我不再有兴趣,想表示我是个有用的女人。”

“就给他钱?”

“很傻吧?他说新事业需要钱,我一点都没怀疑。”

“可是,你早就发现梗本其实也是流氓?”

“是啊,不过,那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无所谓了。”

“哦……”友彦注视着桌上的烟灰缸,不知该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我总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这叫男人运不好吗?”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给我一根吗?”她从友彦递过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酒保,但从不好好工作。他爱赌,把从我身上搜刮到的钱通通拿去赌。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后,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时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对,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时候。因为遇到那种事,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才会想去那种地方。”

“哦。”

那种地方——和小伙子乱来的地方。

“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说过。我想,这次他一定很烦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

“为什么?”

“因为我重蹈覆辙,亮最恨别人这样,不是吗?”

“哦。”的确,友彦想。“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要盗领银行的钱这么简单?”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奈美江跷起脚,继续抽烟,似乎是在想该如何说明。香烟短了两厘米之后,她开口了:“想来想去,算是很简单吧,不过,这就是陷阱所在。”

“怎么说?”

“简单地说,只要伪造汇票就行。”奈美江用两只夹着香烟的手指摁太阳穴,“在上面填好金额和对方的户头,盖上集中作业科的主任和科长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长经常不在位子上,要偷盖他的章并不难。主任的公章我是伪造的。”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