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几声开道的吆喝,府尹大人的绿呢大轿走得,围观群众也都散去回家吃午饭,趴在地上的顾难得这才缓过来,一瘸一拐扶着墙从王三家出来。
两个掌刑衙役和他平时关系不好,这回可算是逮到报仇机会。这一对毛竹板打得叫个狠,而且说是二十下,俩小子俩起码打了三十下。王押司别看平时和自己吃吃喝喝,到关键时刻丝毫用不上,不但没替自己说句话,连作证都不肯,果然人情凉薄。
时近中午,街上人没几个行人。顾难得拖着条伤腿走在青石板道上,屁股也火辣辣疼,想着挣扎去保安堂,和外甥要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贴贴。
正走着,只见远处“踢踢踏踏”的,有个歪戴僧帽、手拿蒲扇、穿着破烂,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脏和尚,踩着烂鞋跟的僧鞋,慌慌张张朝他跑过来。
“不……不好了!”和尚见到顾难得,远远就大声叫起来:“老爷救命啊,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顾难得问。
“总……总之出大事了,老爷快随我来。”
说完和尚转过身,歪歪斜斜在前面跑。顾难得管不得板子打伤的地方,赶紧跟着追。谁想到那和尚跑得飞快,顾难得一时跟不上。和尚跑出去一段,停下脚步回头冲他招手,嘴里喊着“快快,再晚出人命了。”顾难得只好强忍疼痛跟他跑。
转过三四条街,几个巷子,来到一个街口。顾难得累得上下喘气,加上没吃饭,屁股和腿又痛,差点瘫在地上。
“到地方了?”顾难得问。和尚回答:“到……到了。”
“究竟什么事?”
“老爷,我刚刚看到有个胖子。他……他拿着几个包子在街边吃!”
“嗯嗯,吃包子,然后呢?”
“一身的黄土布衣服。”
“好,黄土布衣服,然后呢?他干什么了?”
“他他他……”和尚凑近顾难得耳边,顾难得也紧张起来,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和尚压低声音说:“他……他没戴帽子。”
“就这个?”
“就这样啊。”和尚一脸认真的点头。
“你大爷的!”顾难得气坏了,府尹大人欺负自己,掌刑衙役欺负自己,如今连个疯和尚也敢来消遣自己。
“呼啦”一声,顾难得伸手把腰刀抽出一半来。疯和尚见机很快,抬脚一跳,就跳出三尺开外,踢踢踏踏地跑掉了,远处隐隐还传来哈哈的笑声。
顾难得刚想追上去,忽然听到一阵人声鼎沸,下意识地把头转了过去。
此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色昏沉沉的湿热,路边又没几棵树,街面上并没有几个行人。顾难得站的位置是个丁字路口,路两边都是店铺,几个看店伙计在柜上打瞌睡。
街口拐角处有间布店,嘈杂声正是从布店后面传出来的。
嘈杂声越来越大,顾难得的瞳孔猛然收缩,只见一名穿着黄土布衣服的胖子,光头没戴帽子,嘴角流淌着口水,从店里跑到街上。在胖子后面,几名赤条条光着上身的壮汉,手拿棍棒,正在后面叫嚷着追,后面一个穿紫色绸布员外衫的男子捂着脖子跟出来,脖子上正淌血。
眼看那胖子朝自己奔过来,顾难得心中也是一怔,想起那疯和尚说的话。他虽然身上带伤,毕竟是练武的行家,见胖子跑近了,侧身闪在一边,伸出左脚,一个扫堂腿踢向胖子。胖子正向前跑,这一腿正好扫在他膝盖上,胖子当时就狗啃泥趴在地上。
几条后面追的大汉,抡起棍棒就打,其中那个身穿紫色员外衫、捂着脖子的男子,在一边指挥,嘴里还恶狠狠地叫着:“打!打!给我往死里打!”
顾难得怕打出人命,忙冲上来亮出捕快的腰牌:“临安府捕快,都给我停,别打了。”
见是官差,那个捂着脖子的男子忙叫众人停手,来和顾难得解释。
“小人乃是这布店的少东家。这厮是小人店中伙计。今日小人看他精神不振,说了他两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发起疯来。小人上去呵斥他,他居然蹦起来,抱着老子……呃,不,抱着小人就咬了一口。就算老爷您不来,小人把他打了这一顿后,也要送去衙门口。”
自称少东家的男子一边抱怨着,一边伸着脖子。顾难得仔细观看,果然有两排清晰的牙印,还往外流着血。
顾难得心中一怔:“我正愁没处抓咬人的人犯,此人竟撞上门来,莫非那疯和尚是故意引我来的?——可是他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这里有个咬人的疯子?”
他正想着,众伙计已经将地上缩成一团的胖子捆了起来,又用汗巾塞住嘴。顾难得问少东家:“你这伤确是他咬的?”少东家苦笑道:“怎会有假。”
顾难得一点头:“那甚好,你也同我走一趟罢。”那少东家有点怕见官,为难道:“这伙计吃我喝我,又伤了我,罪状明明白白,何必还要我去?”
顾难得不便和他说明白,便含糊道:“你是苦主,你不去,叫老爷如何审这官司?”少东家以为是顾难得要为难他,忙从袖子俩掏出一锭大银子塞给顾难得:“小小孝敬不成敬意,老爷拿这二两银子买点茶叶喝……”
顾难得“啧”一声,皱着眉头推开银子。少东家以为他嫌少,又往从怀里掏出二两,塞给过来,顾难得就顺势将四两银子都塞进袖管说:“你是这布店的少东家?”
“正是。”
“姓什么?”
“小人姓包。”
顾难得又是一阵心惊。那疯和尚果然没一句事瞎说的,可不就是黄衣汉子吃包子么?他沉下脸道:“你随我去公堂走一趟。”少东家一听就急了:“哎?怎么还要去?”
“去做个见证,府尹大人问问话,当堂就能放你回来。”顾难得已经下了决心,要把这包少东家扣押,只是怕他闹起来,特地编了一套话来哄。
正说着,他又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只见疯和尚远远的又溜达过来,边走边回身用蒲扇朝后扇,身后一个穿着青衣长衫的男子,仿佛被蒲扇勾着,歪歪斜斜也跟着跑过来。顾难得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外甥许仙。
“许仙!?”
“舅舅!”听到顾难得叫自己名字,许仙如梦方醒。
“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我正说到街上逛逛想想事,这和尚从旁边跳出来用扇子扇我,我就觉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拍花子的……哎?和尚呢?”
许仙正说着,左右一看,疯和尚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顾难得点点头说:“看来这是遇到世外高人了。这疯和尚引我们到一起,必有用意,你也随我同去府衙吧。”
“听舅舅吩咐。”
※※※
临安府公堂之上,众衙役位列两班各执大板,齐声高喊“威——武——”。声音响震,震得房梁上的尘土扑簌簌地往下掉。
府尹大人居中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背后是代表清正廉洁的獬豸壁画,旁边一身黑衣的王押司拿着白纸扇在给大人扇风。顾难得、许仙和包少东家一行人,还有被捆得像粽子的土黄衣服胖子,都在大堂的方格石板地上跪倒一片。
府尹大人听了事情缘由起末,脸上表情拧成一团。本来他就讨厌麻烦事,谁知道闹出王三一家神秘横死事件,还和顾难得打了赌。谁知才到下午,顾难得竟然真的抓来人犯!
自己输了俸禄事小,脸面却下不来台。现在人人都知道顾捕头好手段,却把他个府尹大人晾在那里,只怕衙役私下里要看他笑话。
顾难得和少东家等人在下面讲了一下案情,许仙也说了他对王三一家中毒的判断。府尹大人坐在那里,却一直在想怎么把这事压住,免得闹出大乱子。
“大人,大人,您看如何处置?”
顾难得看府尹大人一直沉默,忍不住叫了两声。府尹大人这才恍过神,一拍惊堂木:“这胖伙计咬少东家的事,本官已经知道了。既然牵扯许多其他事项,便先下狱收押,容我想想怎么应对。”
“大人,这案子只怕拖不得……”顾难得面带忧虑。
“呵呵,顾捕头,你多虑了。这店伙纠纷,本官审理过无数,能有多大事?何必急于一时。”府尹心意已决,能拖一阵就拖一阵。
顾难得朗声道:“大人,打赌事小,只是这些案子怕是牵涉广大,希望大人快快决断。”
见顾难得又说起打赌的事,府尹大人忙说“知道了,退堂退堂。”命人将包少东家和伙计二人都先收押,起身朝后堂去了。
顾难得叹口气,府尹大人明显打算大事化小,可是那奇怪的瘟疫却不等人。这两位,只怕今晚都非常危险。
他目前能做的,就是设法将两人隔离,又让手下人搜集了一些胖伙计和包少东家的唾液、血液,交给许仙。别的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顾难得迈步走到仪门外,看着府衙门口那副煊赫楹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忠心昭日月力革弊端上书北阙,正义满乾坤严惩邪恶施法南衙。”,又想起府尹大人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连声叹气。
正想着,肩膀忽然被人一拍。顾难得回头一看,原来是王押司:“顾捕头,今天那二十下板子,伤可还好?”
顾难得想起在王三家,王押司不肯在府尹面前给他作证,便不大想理他:“小人不过是个捕头,身子贱得很,哪敢劳动押司老爷问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