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冰沁的柠檬茶放在桌沿,玻璃壁上细小的水珠凝结,滑落。
窗外,知了在叫;窗内,偶尔他书页翻动,偶尔她轻敲键盘。
半路,李瓒抬眸看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忽放下书起身出去。
她回首:“你去哪儿?”
“洗手间。”他说。
李瓒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花瓶,出了门。他在屋后边,田埂边,沟渠边,四处寻觅,最后找了一朵豌豆花,兰花草,橘子花,牵牛,外加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蓝色、粉色小花儿,放进花瓶。可以送给她,摆在她的电脑旁。
返回时经过屋后,目光无意一瞥,装修时钻木的钻机留在屋后的柴房里。钻头又细又尖,能看见它工作时那急速转动刺穿一切的锋利。
“滋——”电机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鲜血飞溅,骨肉模糊。
笑声,叫声,哭声,喊声。
他呼吸困难,猛地喘气,面前的房子开始扭曲,要倒塌了,要破碎了。
不行。
那是他的家。
不能。
冉冉在里面。
可脚下的路也开始扭曲。
他呼吸急促,踉踉跄跄,摸索着跑去门口,一眼却看见宋冉坐在落地窗里,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李瓒剧烈的呼吸就稍稍缓和了下去。
原本扭曲的房屋又回归了硬朗的线条。
他平息下去了,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她。
她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过来,目光与他对上的一瞬,弯眼一笑,说了句什么。隔着玻璃,听不清。
李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见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装满夏花的小花瓶。
他进了屋,将花瓶轻放在她桌前。
她仰头笑:“你怎么跑出去了?”
他微笑:“在东国的时候,你说花装在瓶子里好看。”
宋冉笑容放大,趴在桌边戳花。
李瓒忽唤了声:“冉冉。”
“诶?”宋冉扭头。
“戒指。”他说,捧着手给她看。
他掌心躺着一大一小两枚淡金色的戒指。
宋冉一愣,惊喜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让爸爸帮买的。”他浅笑。
结婚太匆忙,戒指都没买。好在及时补上了。
李瓒将那枚小戒指套在宋冉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好。而那枚大的套在李瓒手指上,稍微松了一点儿。
他笑道:“预留着。现在手太瘦。”
戴了戒指的两手交握在一起,定下一个契约。
她心含欢喜,跳下椅子,挤进他的躺椅里,和他拥在一起。
“阿瓒。”
“嗯?”
她抚摸他的无名指:“你要记得我们结婚了哦。不管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阿瓒和冉冉结婚了。李瓒和宋冉结婚了。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得。”
李瓒拇指摸着自己指根的戒指:“好。我记住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颈窝。
他侧头,贴了贴她的额,说:“对不起,我好像没有那么强大。”
他曾想变得更强,回来了跟她结婚,更努力,更优秀,给她最优渥幸福的生活。
“如果再强一点,或许就不会生病了。”
她摇了摇头:“没事。不那么强大也可以,脆弱也可以的。”
那些人总说坚强些,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了。可有些事,或许是咬碎了牙也过不去的。太苦了。
所以阿瓒,没关系,脆弱也没关系。
你遭受的一切,太痛太苦。你不必强迫自己去面对,也不必逼迫自己去正视。
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会永远陪着你。
摇椅缓缓停了摇动,他和她闭上了眼睛,似沉睡,似小憩。
阳光洒进来,照着他和她手上淡金色的戒指,光芒闪耀,一如永恒。
第68章 chapter 68
九月已近尾声,天气开始转凉。
三十号那天, 宋冉照例带李瓒上了趟江城, 去江城军医院检查身体。
医生早已跟他相熟,测体重时, 欣慰地说:“不错,62.3, 阿瓒要继续努力呀。”
李瓒听着他那哄孩子般的语气, 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要多吃东西,注意营养均衡。说什么至少也得再增10公斤回来。另外也要适当多锻炼。不过你现在身体太差, 锻炼的话就散散步,每天走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他的像跑步啊俯卧撑啊, 还不能做。”
李瓒说:“知道了。”
医生又单独跟宋冉说,要入秋了, 注意防寒。李瓒的身体在阴雨天和寒冷天会格外难熬,人只要身体不好, 精神抵抗力也会急剧下降, 更容易产生负面情绪。
宋冉说会注意。心想幸好家里装了地暖。
其余各项检测过后,仍是远远达不到健康标准, 回转迹象也微乎其微。宋冉心里担忧,却又做好了准备。身体素质想要恢复, 不是一年半载急得过来的。况且要让他回到一年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也没多的指望, 只要他能少些病痛疲累就好。
体检完毕, 又看了趟心理医生。
宋冉在咨询室外等了一两个小时, 医生出来了,说的话和上次差不多。他的病情,目前很难有效治疗,只能定期观察预防。江城的医生和梁城的意见一致,认为可以让他入院,限制行动。但考虑到他们住在乡下,几乎与世隔绝,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加之病人本身也强烈抵触不愿入院,便没坚持。
医生又跟宋冉强调了一遍,哪怕没有外部刺激源,除去危险和惊恐,开心和幸福也可能成为刺激源,让李瓒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以为一切的安宁都是自己的想象。这种情况下,一旦再遭遇外部刺激,梦境破碎,他便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尽可能地让他感知,他所处的是真实的世界。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让他免受刺激。”
“我会的。”
从医院出来,快到中午饭时间了。
一直待在乡下,宋冉也想带李瓒到城里走走,可又怕碰上意外。想来想去,带他去了他高中校园外。明天就要放国庆假了,学校最后一天上课。教学楼里书声传来。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街对面的炸鸡店冷冷清清。
正好。
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点了炸鸡薯条和可乐。
夏末初秋,阳光并不刺眼,和煦地笼在两人身上。
落地窗外,绿树成荫,街道空旷安静,风吹着树梢簌簌摇动。门卫处的保安正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挂国旗。
“今天没人上体育课呢,不然可以看到跳绳。”宋冉望着街道对面的学校操场,不无遗憾地说。
李瓒正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外头茂密的树,将目光收回,盯着她的手看。阳光照在她的手背上,白得透明,却透着丝粉红,是生命的颜色。
他不自觉把手伸过去,碰了下她的手,下一秒,她便反过来勾住他的手指。他落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手心画圈圈,另一手托着腮,坐在桌子对面冲他笑。
他也跟着笑:“你笑什么?”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刚谈恋爱那时候,你带我看你的学校,还带我吃麦芽糖。”
“记得。”
“不过那时候是不是没有这家炸鸡店?应该是新开的。”
“生意好像不太好。”他低声说,笑了一下,“可能不好吃。”
“啊,完了。我点了两份呢。那要是不好吃,全部让你吃掉。”
他笑:“好。”
“阿瓒你要多吃点儿肉啊。”宋冉抓住他的手腕,量了一下,一只手就能握住。不过,比从东国回来那时粗了些。
炸鸡端上来,味道竟很不错。肉质饱满,松软多汁。
“好吃吗?”她问。
“好吃。”他舔舔嘴角的油,点点头。
“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好,”她说,“天天吃我做的菜,我怕你要吃腻了。”
“没有。”他温声说,“不会腻的,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你还会说这种话哄人?”她轻轻飞他一眼。
他咬着炸鸡,无声地笑。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宋冉忽就想起医生说,他会认为她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
可是,她也知道,他的开心是真的。他对她的笑也是真的。
就像此刻。
两人悠闲地吃完炸鸡薯条,正坐在窗边喝可乐呢,学校里下课铃声响起。
宋冉眼珠一转,说:“阿瓒我们走吧,放学了。不跟那帮小崽子们抢马路。”
“好。”李瓒拿起可乐,牵着宋冉的手快步走出炸鸡店。
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时,宋冉已发动汽车,很快将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抛去了身后。
马上要换季了,她带李瓒去商场买衣服。
她一路紧挽他的手,格外留心周边,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连在店里看衣服试衣服都紧贴着他。店员笑道:“你们感情好好哦。真羡慕啊。”
宋冉只笑不答。
一路很顺利。正是国庆放假前夕,商场里人还不多。买完几套衣服下楼,路过一家精品店,宋冉瞥见有红绳子卖,拉着李瓒进去买了两根,一人戴一根在手上。
李瓒之前的那根早就不见了,应该是掉在了恐怖分子的牢房里。
“戴上这根红绳子,阿瓒你一生平安。我把我的好运分你一半。”
他点头:“一生平安。”
从商场离开,李瓒说:“今天去爸爸家吃晚饭?”
“好啊。”
来江城一趟,要去看李父的。
宋冉开车朝建工家属院方向去。
汽车广播里忽然播出一条新闻:“近日,中国X建集团成功中标东国阿勒——仓迪公路建设及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最近两国政府也就石油贸易问题开展了新一轮的磋商。目前东国已收复90%的国土,基建、农业、商业、贸易百废待兴。中国和东国一直是友好合作……”
宋冉关了广播,从车内后视镜里瞥了眼李瓒,他平静看着道路前方。
过了许久,宋冉道:“阿瓒,当初派出去的十三个特种兵。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李瓒说:“哦。”
援助,最终换来了利益。
她不肯再想,直视前方。
天空湛蓝,道路开阔;绿树成荫,红旗飞舞。
因为国庆,大街小巷不少店铺、商场、单位门口都挂上了国旗。有些迎面而来的车上都插着国旗,小孩子挥舞着小旗帜在街上跑。
江城的初秋季节,一派欢乐祥和,节日气氛渐浓了。
街上车来人往,那样多欢笑的人们啊,他们知不知道,她身边这个人的故事呢?
车辆转进家属院,鲜红的旗帜在树梢上飞舞,李瓒忽说:“之前维和的时候,军装上绣了国旗。五星。”
宋冉避让着车辆,尚未开口,听他继续:“因为要区分国籍。本杰明的军装上,绣着他们国家的国旗。星条。乔治也是,他的是米字。”
炮火纷飞中,他们年轻的笑脸变成了黑白色,暗淡,破碎。
他站在硝烟中,举目四望,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血肉模糊,惨死荒野。
一双手用力握住了他:“阿瓒!”
李瓒回神,发现车停在他家的单元楼门口,挡风玻璃上铺满阳光,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宋冉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她微笑:“阿瓒,到家了。”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李瓒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进屋后回房睡了个午觉。
宋冉守在一旁,看着他呼吸均匀,安睡下去,才悄悄出了房间。
李父在厨房准备炖鸡汤的材料,香菇一个个认真清洗:“这东西就是蛮容易生沙。你看,洗了三遍了都,水里还有沙。”他倒掉水,新接了一盆,“你们今天去哪里玩了?”
“去了医院,然后买了衣服,别的地方没去。”
“医生怎么说?”
宋冉只说好听的:“还是有点儿好转的。”
李清辰没说话,清洗着香菇的褶缝。宋冉便知他心里有数,她忽地想起一个月前冉雨微说的那句话。
李父心中的伤痛,只怕比她更甚。
他这一生,就将这么一个儿子抚养成人了。
宋冉拿了颗生姜削皮,想起医生的话、路上的红旗,心里一时也情绪翻涌,终于唤了声:“爸——”
李父温声说:“心里有什么话,别怕,跟爸爸说。”
“我——”宋冉本来没事,被他温言一哄,反而有些哽了,“我就是……心里难受。爸,有时候我在想,你说……凭什么呢?”
李父顿了一下,低下头洗香菇,许久了才叹息道:“都这样了,心里头再难受,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一贯温和从容的中年男人到了这一刻,无措而又无奈,“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人只要还活着,想活着,再苦再难,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只得熬。落谁头上都一样。”
宋冉呆了呆。
是啊,过不去这坎又如何,命运不给你其他的选择。
可……
“我心里不服啊。”她拿刮子用力刮了下生姜皮,狠狠说,“怪命。”她一声发泄,厨房里没了动静,只有水声。
她低下头,捏着手里的生姜:“爸,你会怪吗?”
李父嘴皮子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是艰难,说不出。他将一只洗好的香菇放进沥水的篮里,抬手拿袖子搓了下鼻子,“这世上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做了,我谁也不怪。可你要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哪里能情愿?总得有人做,那就让别人去吧,谁会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宋冉吸了下鼻子,别过头去。
李父说完,长久无言,只有池子里倒水的声响。
他重新洗了遍香菇,这回终于干净,盆底没了细沙。而他终究是内心过不去,又长长一声叹息:“话又说回来,比起一道出去却牺牲了的,我知足了。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
宋冉心里顿时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面前这个父亲,分明比谁都委屈心疼,困惑迷茫,却依然善良至此。莫名就给了她了一丝安慰和力量。
宋冉回到房间,李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垂着,眉心仍微微皱起。
她伸手过去,轻抚他的眉,直到他额间缓平了下去,才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