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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瓒站在洗手池旁想帮她洗碗,一眼看见了池边的菜刀。

  他看了几秒,将刀拿起来。

  刀刃锋利,透着白光。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宋她已经死了!”

  枪声,脖子,尸体堆,她脸色惨白。

  尖刀,小孩,笑声,本杰明脸上全是血。

  杀虐,死亡,头颅,成堆的血肉与白骨。

  他神思一晃,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梦里?

  疼……

  四肢百骸,锥心刺骨的疼……

  面前那把刀忽然被宋冉抽走。

  他回神。

  她脸色发白,迅速将刀拿到离他最远的砧板旁。

  厨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里空调风涌的声响。

  她低着头,扶着流理台站了一下,忽然冲上来搂住他的腰,他被她撞得晃了一晃。

  “阿瓒,你以后不要碰这种东西,好不好?剪刀,剃须刀,小刀,都不要碰,好不好?”

  他揽住她的温热而发抖的身躯。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想说‘以后一定会好’这样的话。好或不好,都不要紧了。就算不能好了,也没事,对不对?只是……不要碰那些东西,我们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好。”

  李瓒身体还很虚弱,宋冉帮他洗完澡,早早扶他上了床休息。

  七点多的时候,陈锋和军队里的医生来了。都是李瓒熟悉的人,他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医生没有在他面前讨论任何病情,按部就班给他做检查,换掉腿上的药和纱布,又给他打了强心的营养针。

  陈锋在一旁看着卧病在床的他,满脸痛心。

  李瓒忽然说:“对不起。”

  陈锋一愣,眼睛都红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瓒说:“白费了你的栽培。”

  陈锋急道:“出了意外谁都不好受,你已经表现很好。秘密派出13个特种兵,只回来9个。阿瓒,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李瓒不说话,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医生处理完毕,出了卧室,对宋冉说:

  “他身体太差。等过几天状况稍平复了,去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等拿到全面的数据,再根据实际情况看怎么医治。估计……是场持久战呐。”

  宋冉说:“好。我会带他去的。”

  她送他们到门口:“指导员,我怕阿瓒找我,就不送你们下楼了。”

  “没事儿,留着吧。”陈锋说着,停在走廊上,看医生们下楼了,才拿出几份资料和几张卡,递给宋冉,“阿瓒的津贴卡在他自己那儿,工资一直按上尉级别发放。这张卡是伤残补贴的,也是按月发放。至于他的病,医疗费用全由部队承担。这些是相关联系人和资料,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开口。”

  宋冉接过来:“谢谢了。”

  陈锋面色为难,犹豫半刻,终于说:“虽然现在,他的职位没法升了,但等有一天他好了,还是有希望继续任职……”

  “指导员,”宋冉打断他,“以后的事,等以后了再说吧。”

  “行。”陈锋艰难地点点头,道,“就算以后……不管怎样,他的各种补贴会逐年增加。阿瓒他……”

  “指导员,我不会离开阿瓒。他也不是负担。”

  陈锋说:“苦了你了。”

  宋冉说:“不苦。就是觉得,对他不公平。”

  陈锋哑口无言。

  “但都无所谓了。他还活着,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66章 chapter 66

  那天早晨, 李瓒睡到自然醒来。

  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回国后这几天,白天黑夜的睡了许久。

  醒时约莫上午八点。

  宋冉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斜洒进来,窗外树木茂盛青翠,晨光洒在绿叶上。

  她推开窗户, 世界还很安静,空气也清新。

  “今天天气不错。”她冲他笑, 回到床边, 伏在他身旁,“阿瓒, 今天带你去军医院做检查。你不要怕。”

  他笑了,带着刚醒的温柔:“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冉心头一软,握住他的手,小声:“阿瓒,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了吗?”

  他没做声。

  “八月了。”她说, “已经过去半年了。仓迪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东国现在到处都在重建, 你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没关系。你只用知道, 你已经回国了, 我们现在在梁城,自己家里。”她轻声, “我们已经回家了。知道吗?”

  李瓒清黑的眸光笼在她脸上, 说:“我知道。”

  他直视着她, 眼眸不移,余光却瞥见外头的树被阳光照得一片雪白。风吹树动,摇曳着,像变换了形状。

  他不愿去看。

  “你闻闻。”她把被子扯起来凑到他脸上,“都是家里的味道。”

  他嗅了嗅,目光柔和下去。

  她趴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身影挡住了窗外的绿色。

  “阿瓒,医生说你会觉得这是幻象,以为自己还在东国。不是的,我把你接回来了。你还记得么?”

  他点头:“我记得。”

  “要是忘了,我再提醒你。”

  “好。”

  ……

  两人吃完早餐,收拾好了一道出门。李瓒腿脚有伤,拄着根金属手杖,脚步不太方便。

  宋冉搀着他慢慢下楼。

  早晨八点半,气温已经升高了。

  他费力地挪下楼梯,额头冒出细汗。慢慢走过拐角时,竟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宋冉歪头甩了下额边的碎发,见他在笑,不禁心情也好了,问:“阿瓒你笑什么?”

  他眼睛微弯:“觉得这样子,像我们老了一样,七老八十了。”

  宋冉盯着台阶上他的脚步,笑:“那还不好?等我们老了,也是这样子。”

  “老了换我扶你。”他说。

  “那你身体要快快好起来,多吃东西,再慢慢锻炼。”

  “好。”他说着,帮她捋了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

  宋冉扶他上了车。

  时间还早,路上车辆行人不多,还算安静,阳光也灿烂。

  宋冉避开交通路口多的路段,特意绕上环城高速,一路上时不时瞥一瞥李瓒,他靠在座椅靠背上,表情平静,目色清明。

  一路无虞到了军医院。

  队里打点过,他情况特殊,不用挂号。

  一大早,医院里人群挤攘,宋冉不经意牵紧他的手。李瓒撑着手杖,慢慢穿过大厅,离电梯间十米开外,他的手颤了一下,忽然停住,说:“坐扶梯好吗?”

  “好啊。”

  她意识到他被关过牢房,黑屋,还被关过水牢。

  她摁住心头那丝痛楚,搀他上扶梯。

  扶梯上有人走得急,宋冉避让开,站在李瓒前边。

  经过的人见他们不方便,好心提醒道:“那边有直梯的。”

  宋冉笑:“谢谢。”

  特需部在7楼。

  主治医生给李瓒开了一堆检查单,由护士带着抽血、取样、超声、CT等等做了几十项检查。

  检查骨密度时,医生说数值有些偏低,要注意补钙。宋冉记住了。

  测身高体重,仪器上显示55.6公斤,医生说极度偏瘦,必须要补充营养。

  宋冉忧愁道:“这几天明明吃了很多,怎么都没长肉呢?”

  李瓒抿抿唇,说:“那我晚上再多吃一碗饭。”

  所有项目检查完毕,是上午十一点。大部分化验结果要等几天后拿报告。

  宋冉谢过医生,扶着李瓒原路返回。

  这个时候,医院里来往的人更多了,大厅里人头攒动,竟有些挤攘。

  宋冉小心看顾着他,好不容易避让着人群,穿过大厅走到门口,自动屏蔽门拉开,两人正要走出去。可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匆匆走上前来,抢着出门,速度太快避让不及,不小心猛撞上李瓒,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杖。

  金属手杖飞开数米远,砸在地板上敲打出刺耳的金属声。

  李瓒身体晃荡一下,脸色骤然一变。

  刀刃,鞭子,铁钉,锁链……一幕幕画面突然闪现眼前。

  撞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匆忙中不耐烦地走到几米外捡起手杖。

  宋冉忙说:“给我吧。”

  那少年也不懂规矩,懒得多走几步递给她,直接举起金属杖朝她一递,让她接末端,像手拿着一把长枪。

  宋冉刚要伸手,李瓒突然将她拉到身后护住,一脚踢飞了那根手杖。金属杖反弹回去,猛地敲打在少年脑门上,震得他手痛呼叫。

  杖子砸落地面,乒乒乓乓响。

  “你他妈有病啊!”少年狂吼。他的母亲——一位中年妇女怒斥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怎么还打人呢?!”那妇女心疼儿子,上前揪扯住李瓒的袖子:“你马上给我儿子赔礼道……”

  李瓒避之不及,猛地甩手掀开她。妇女踉跄着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呼救:“大家都来帮帮忙,打人了!打人了!”

  那儿子愈发气不过。少年年轻气盛,捡起手杖就朝他打来。李瓒眼神骤然阴冷,牵握住宋冉,自己迎上前一手接住那手杖,猛地一扯,少年扑上前来。李瓒抬脚要踢,宋冉惊忙扑上去挡住他,用力抓住手杖,将那少年推开。

  “阿瓒没事的!”

  可李瓒的眼神和神情全变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他们拿着手机,全部举起来了。

  他们举着枪。

  李瓒立即将宋冉搂紧在怀,飞快拄着手杖,拖着脚步往外逃。却正好撞见一辆救护车刹停,交通事故中断了腿的伤者被抬下车。

  鲜血像火一样烧着他的眼。

  妇女和少年推开人群,呼叫着追赶过来:“打了人还想跑,你站住!”

  “阿瓒!”宋冉想拦他,想安抚他,可没用了。

  他眼神坚毅却恐惧,不屈却戒备,脸色冷白,胸膛剧烈起伏着,箍着她拼命往前逃。

  踉跄跑到路边,自行车、摩托车飞驰而过,街上车流如织,四处鸣笛。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儿逃,抬头四望。

  那幸福安宁的梦境突然间如玻璃般粉碎,晾衣架上的衣服,厨房里她的背影,带着气息的被子,泛着阳光的窗帘,全部粉碎了。

  他站在人间地狱里,高楼在爆炸中垮塌,战火燃烧上街道,炮弹飞过天空,军用车在硝烟中飞驰,他的战友们——本杰明、摩根、乔治、凯文——一个个在枪林弹雨中死去。

  无数敌人抱着枪冲来,子弹突突突,一刻不停歇。

  那妇女和少年,那些举着手机的围观人群全追上来。

  李瓒惊慌失措,拖住宋冉往一侧逃,可他越是急迫便越是脚步凌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宋冉痛苦唤他:“阿瓒,没事的,我们回家了……”

  “冉冉,”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慌忙抱紧她,弓背蜷腰,把她护在怀里,拿身体挡住她。可她脖子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涌,他捂着她的脖子,想堵住伤口,但那温热粘稠的液体源源不断渗过指缝。

  “冉冉……”他头颅低垂,泪水疯狂涌出,“不要!”他背脊耸动,紧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哭得全身颤抖,“冉冉……”

  “阿瓒,战争结束了。”宋冉泪如雨下,“结束了,我们回家了!”

  是啊,战争结束了,但他没有回家。他成了孤鬼,在异乡的废墟中流浪。

  而这偌大的城市中,他是一座孤岛。

  路人议论纷纷,看他们两个失了心的疯子。

  那儿子见这模样,也于心不忍。可那妇女不依不饶,围着理论要说法。

  保安和岗亭的民警赶来,疏散人群。

  一个民警过来拍李瓒的肩:“怎么回事……”

  李瓒骤然回身,用力打开他的手,抱着宋冉退开一段距离。

  妇女呼道:“我说了他打人吧,你们看见没?我要报警!”

  宋冉眼泪未干,道歉:“不好意思他精神不太好……”

  妇女咽不下气:“神经病就关在家里别放出来!伤到人怎么办?”

  宋冉咬紧牙,拳头狠狠攥着,生生将心里的恨忍了下去。他现在状况不好,她不想跟人争吵刺激他。

  周围有人看不过去,说:“人家也很可怜,就算了吧。”

  “就是嘛,再说也是你们先撞的人。”

  那妇女还要说什么,少年嫌丢人了,拖他妈妈:“走吧走吧。”

  妇女咕哝着不服气地离开。

  “散了啊,都散了!”民警轰赶四周人群,过来询问李瓒情况。

  可李瓒处于警戒状态,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和宋冉。

  民警发现情况严重,跟宋冉说,建议去医院检查一下。

  宋冉不敢去,忙说刚刚检查出来。

  民警察觉情况不对,决定还是把人送进精神科检查。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极度严重的PTSD症状,极端情况下有杀人倾向,建议送入精神病院。

  医生跟民警在办公室里交流,宋冉陪李瓒坐在走廊上。

  民警还不出来,她渐渐不安,咬着手指站起身。李瓒这会儿已平息下去,怔怔看着虚空。

  她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脸,轻哄:“不怕啊,阿瓒。”

  他抬起面庞,冲她微微一笑:“冉冉,对不起。”

  “你别这么说。”她眼眶红了,摇了摇头。

  他嘴角艰难地扯了扯,想冲她微笑,那笑容却挂不住,难看极了:“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冉冉,你把我送去……”

  “你别这么说!”她骤然低声尖叫,“你就不怕我生气吗?!”她狠狠瞪着他,眼中已浮起泪雾,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不准再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你更没有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