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印象的。”他说,“我都记得。”

“你呢?”

李瓒说:“你记不记得有次跟你的同事们还有沈蓓,去吃火锅?”

她当然记得。

“那天离开的时候,你跟我笑了一下,可转过头去,你是不是哭了?”

宋冉一愣。

那时她是要哭了。她竟没想到他会注意到那个瞬间。

而李瓒,其实也说不清楚。

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动了一下,有点儿刺痛。

当时过了,就不觉得了。

但后来再想起,那一幕竟就莫名地,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吃完饭,宋冉收拾了碗筷回厨房,李瓒跟着她去,寸步不离。

“你挡着我干活啦。”她好笑。

他于是往旁边挪一挪。

她噗嗤笑,拿上抹布去餐厅擦桌子。

李瓒站在洗手池旁想帮她洗碗,一眼看见了池边的菜刀。

他看了几秒,将刀拿起来。

刀刃锋利,透着白光。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宋她已经死了!”

枪声,脖子,尸体堆,她脸色惨白。

尖刀,小孩,笑声,本杰明脸上全是血。

杀虐,死亡,头颅,成堆的血肉与白骨。

他神思一晃,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梦里?

疼……

四肢百骸,锥心刺骨的疼……

面前那把刀忽然被宋冉抽走。

他回神。

她脸色发白,迅速将刀拿到离他最远的砧板旁。

厨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里空调风涌的声响。

她低着头,扶着流理台站了一下,忽然冲上来搂住他的腰,他被她撞得晃了一晃。

“阿瓒,你以后不要碰这种东西,好不好?剪刀,剃须刀,小刀,都不要碰,好不好?”

他揽住她的温热而发抖的身躯。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想说‘以后一定会好’这样的话。好或不好,都不要紧了。就算不能好了,也没事,对不对?只是……不要碰那些东西,我们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好。”

李瓒身体还很虚弱,宋冉帮他洗完澡,早早扶他上了床休息。

七点多的时候,陈锋和军队里的医生来了。都是李瓒熟悉的人,他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医生没有在他面前讨论任何病情,按部就班给他做检查,换掉腿上的药和纱布,又给他打了强心的营养针。

陈锋在一旁看着卧病在床的他,满脸痛心。

李瓒忽然说:“对不起。”

陈锋一愣,眼睛都红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瓒说:“白费了你的栽培。”

陈锋急道:“出了意外谁都不好受,你已经表现很好。秘密派出13个特种兵,只回来9个。阿瓒,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李瓒不说话,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医生处理完毕,出了卧室,对宋冉说:

“他身体太差。等过几天状况稍平复了,去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等拿到全面的数据,再根据实际情况看怎么医治。估计……是场持久战呐。”

宋冉说:“好。我会带他去的。”

她送他们到门口:“指导员,我怕阿瓒找我,就不送你们下楼了。”

“没事儿,留着吧。”陈锋说着,停在走廊上,看医生们下楼了,才拿出几份资料和几张卡,递给宋冉,“阿瓒的津贴卡在他自己那儿,工资一直按上尉级别发放。这张卡是伤残补贴的,也是按月发放。至于他的病,医疗费用全由部队承担。这些是相关联系人和资料,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开口。”

宋冉接过来:“谢谢了。”

陈锋面色为难,犹豫半刻,终于说:“虽然现在,他的职位没法升了,但等有一天他好了,还是有希望继续任职……”

“指导员,”宋冉打断他,“以后的事,等以后了再说吧。”

“行。”陈锋艰难地点点头,道,“就算以后……不管怎样,他的各种补贴会逐年增加。阿瓒他……”

“指导员,我不会离开阿瓒。他也不是负担。”

陈锋说:“苦了你了。”

宋冉说:“不苦。就是觉得,对他不公平。”

陈锋哑口无言。

“但都无所谓了。他还活着,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66章 chapter 66

那天早晨, 李瓒睡到自然醒来。

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回国后这几天,白天黑夜的睡了许久。

醒时约莫上午八点。

宋冉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斜洒进来,窗外树木茂盛青翠,晨光洒在绿叶上。

她推开窗户, 世界还很安静,空气也清新。

“今天天气不错。”她冲他笑, 回到床边, 伏在他身旁,“阿瓒, 今天带你去军医院做检查。你不要怕。”

他笑了,带着刚醒的温柔:“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冉心头一软,握住他的手,小声:“阿瓒,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了吗?”

他没做声。

“八月了。”她说, “已经过去半年了。仓迪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东国现在到处都在重建, 你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没关系。你只用知道, 你已经回国了, 我们现在在梁城,自己家里。”她轻声, “我们已经回家了。知道吗?”

李瓒清黑的眸光笼在她脸上, 说:“我知道。”

他直视着她, 眼眸不移,余光却瞥见外头的树被阳光照得一片雪白。风吹树动,摇曳着,像变换了形状。

他不愿去看。

“你闻闻。”她把被子扯起来凑到他脸上,“都是家里的味道。”

他嗅了嗅,目光柔和下去。

她趴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身影挡住了窗外的绿色。

“阿瓒,医生说你会觉得这是幻象,以为自己还在东国。不是的,我把你接回来了。你还记得么?”

他点头:“我记得。”

“要是忘了,我再提醒你。”

“好。”

……

两人吃完早餐,收拾好了一道出门。李瓒腿脚有伤,拄着根金属手杖,脚步不太方便。

宋冉搀着他慢慢下楼。

早晨八点半,气温已经升高了。

他费力地挪下楼梯,额头冒出细汗。慢慢走过拐角时,竟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宋冉歪头甩了下额边的碎发,见他在笑,不禁心情也好了,问:“阿瓒你笑什么?”

他眼睛微弯:“觉得这样子,像我们老了一样,七老八十了。”

宋冉盯着台阶上他的脚步,笑:“那还不好?等我们老了,也是这样子。”

“老了换我扶你。”他说。

“那你身体要快快好起来,多吃东西,再慢慢锻炼。”

“好。”他说着,帮她捋了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

宋冉扶他上了车。

时间还早,路上车辆行人不多,还算安静,阳光也灿烂。

宋冉避开交通路口多的路段,特意绕上环城高速,一路上时不时瞥一瞥李瓒,他靠在座椅靠背上,表情平静,目色清明。

一路无虞到了军医院。

队里打点过,他情况特殊,不用挂号。

一大早,医院里人群挤攘,宋冉不经意牵紧他的手。李瓒撑着手杖,慢慢穿过大厅,离电梯间十米开外,他的手颤了一下,忽然停住,说:“坐扶梯好吗?”

“好啊。”

她意识到他被关过牢房,黑屋,还被关过水牢。

她摁住心头那丝痛楚,搀他上扶梯。

扶梯上有人走得急,宋冉避让开,站在李瓒前边。

经过的人见他们不方便,好心提醒道:“那边有直梯的。”

宋冉笑:“谢谢。”

特需部在7楼。

主治医生给李瓒开了一堆检查单,由护士带着抽血、取样、超声、CT等等做了几十项检查。

检查骨密度时,医生说数值有些偏低,要注意补钙。宋冉记住了。

测身高体重,仪器上显示55.6公斤,医生说极度偏瘦,必须要补充营养。

宋冉忧愁道:“这几天明明吃了很多,怎么都没长肉呢?”

李瓒抿抿唇,说:“那我晚上再多吃一碗饭。”

所有项目检查完毕,是上午十一点。大部分化验结果要等几天后拿报告。

宋冉谢过医生,扶着李瓒原路返回。

这个时候,医院里来往的人更多了,大厅里人头攒动,竟有些挤攘。

宋冉小心看顾着他,好不容易避让着人群,穿过大厅走到门口,自动屏蔽门拉开,两人正要走出去。可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匆匆走上前来,抢着出门,速度太快避让不及,不小心猛撞上李瓒,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杖。

金属手杖飞开数米远,砸在地板上敲打出刺耳的金属声。

李瓒身体晃荡一下,脸色骤然一变。

刀刃,鞭子,铁钉,锁链……一幕幕画面突然闪现眼前。

撞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匆忙中不耐烦地走到几米外捡起手杖。

宋冉忙说:“给我吧。”

那少年也不懂规矩,懒得多走几步递给她,直接举起金属杖朝她一递,让她接末端,像手拿着一把长枪。

宋冉刚要伸手,李瓒突然将她拉到身后护住,一脚踢飞了那根手杖。金属杖反弹回去,猛地敲打在少年脑门上,震得他手痛呼叫。

杖子砸落地面,乒乒乓乓响。

“你他妈有病啊!”少年狂吼。他的母亲——一位中年妇女怒斥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怎么还打人呢?!”那妇女心疼儿子,上前揪扯住李瓒的袖子:“你马上给我儿子赔礼道……”

李瓒避之不及,猛地甩手掀开她。妇女踉跄着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呼救:“大家都来帮帮忙,打人了!打人了!”

那儿子愈发气不过。少年年轻气盛,捡起手杖就朝他打来。李瓒眼神骤然阴冷,牵握住宋冉,自己迎上前一手接住那手杖,猛地一扯,少年扑上前来。李瓒抬脚要踢,宋冉惊忙扑上去挡住他,用力抓住手杖,将那少年推开。

“阿瓒没事的!”

可李瓒的眼神和神情全变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他们拿着手机,全部举起来了。

他们举着枪。

李瓒立即将宋冉搂紧在怀,飞快拄着手杖,拖着脚步往外逃。却正好撞见一辆救护车刹停,交通事故中断了腿的伤者被抬下车。

鲜血像火一样烧着他的眼。

妇女和少年推开人群,呼叫着追赶过来:“打了人还想跑,你站住!”

“阿瓒!”宋冉想拦他,想安抚他,可没用了。

他眼神坚毅却恐惧,不屈却戒备,脸色冷白,胸膛剧烈起伏着,箍着她拼命往前逃。

踉跄跑到路边,自行车、摩托车飞驰而过,街上车流如织,四处鸣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