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在砖块下捡到了一支打火机,兴奋地跟妹妹分享。

两个小孩子坐在废墟上,捧着打火机蹭蹭地打着,火苗一簇簇地跳起又落下。小妹妹像是见到了多稀奇的玩具,开心得咯咯直笑,脚丫乱晃。哥哥也快乐地笑个不停。

小孩儿手心那微弱的火光照着他们亮晶晶的眼。

车辆转弯,宋冉终于收回目光,说:“他们的人生还长,还有未来。”

觉得气氛太过沉重,又微笑加了一句,“当然,你年纪大了,就不好说了。”

何塞哈哈大笑:“宋,你如此可爱!”

汽车沿着交战区外围驶过,在阵阵枪声中,宋冉看到不少军民大清早便在挖战壕,清废墟,炸楼宇,为接下来的战役做准备。

八点差五分,他们抵达阿勒城市中心的作战指挥部。那是一栋四层高的博物馆。

这里离前线不到两公里,不断有军车军用摩托和跑步而来的军人进进出出,通报着来自各条战线的军事战况。

宋冉跟着何塞下车,走进博物馆。

馆藏物早已腾空,里头光线昏暗,黑黢黢阴森森的,空无一物。

指挥部在地下两层的防空洞里。宋冉乘着木匣子电梯下到地下。

昏暗的白炽灯,狭窄的走廊,鸽子窝般的地下室。指挥官,军事家,通讯员,记录员,打字员,各个岗位上的人都聚精会神忙着手头的任务。

宋冉在蚁巢似的地下蜿蜒了一阵,走到一处封闭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一个密封的房间,透过门上的小玻璃,隐约能看见一群身着军装的人似乎在讨论战略部署,争得面红耳赤。听不见声音。

守卫的士兵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移开目光,随着何塞转进了这头一个狭小幽暗的房间里。

室内已经聚集了一些国内外的记者,唯有她一个亚洲面孔,也唯有她一个女性。其中几个欧美的男记者对她投来并不信任的目光,甚至有些轻蔑,仿佛认为瘦弱而又身为女性的她无法匹配战地任务。

宋冉只当没看见。

还没开会,有好几人抽起了烟。狭小的空间里顿时烟雾缭绕。

战地压力太大,男女老少,几乎所有人都会抽烟。

有人将一包烟递了一圈,人手一支。到了宋冉这儿,她摆摆手,微笑:“我不抽烟。”

“优雅的小姐。”那个分烟的法国记者笑道,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嘲笑。

那包还剩一支的烟和打火机摆在她面前,主人无意取走,她也熟视无睹。

八点整,一位东国的战事新闻官进来了。他负责此次的战事拍摄管辖。

开会内容很简单,政府军会尽量给这些在国际上拥有一定发言权的记者们提供便利,也请他们在客观记录的同时,多帮帮政府军赢得国际舆论的支持。

那法国记者呼着烟,玩笑道:“放心。我的镜头下,政府军都是英勇的,叛军都是残暴的。”

几个外国记者笑成一团。

屋内的东国人也跟着微笑,哪怕听出揶揄反讽的味道也装作不懂。

宋冉面无表情,如同听到了一句最无聊的笑话。

那法国记者见了,问:“你觉得呢,小姐?”

宋冉抬眸:“我不关心这个问题,先生。”

“噢?那你跑来战地,却不关心这些。请问你关心什么?”

宋冉:“我只关心这里的人什么时候能结束苦难。”

“……”那男记者吐出一口烟圈来,没再讲话了。

不一会儿,会议结束,大家散场离开。

宋冉起身时拿起那包烟和打火机,递给那记者:“你的东西。”

他不收,笑了声:“战场上很可怕的,小姐,希望你不要吓到流眼泪。害怕的时候试试吧,香烟会带给你勇气。”

宋冉回道:“和你不一样。我的勇气来自骨头,不来自尼古丁。”

那记者正抽着烟呢,被她这话呛得挑了眉。他收了笑,没再说话,却也没接那烟,径自走了。

何塞和几个东国记者要留下来内部会议。宋冉先行离开。

她拿着那烟跟打火机,本想扔掉,想一想,又没扔。

她出了指挥部的大铁门,站在防空洞昏暗的地下走廊里等电梯。

横向铁栅门,黄色木轿厢,这是很老的那种电梯。

和当初在哈颇城的那个一样,那时,李瓒还教她怎么乘坐。

电梯一直没下来。

她等了一会儿,不等了,走去一旁拉开楼梯间的门。

感应灯亮了。

厚重的门从背后砸过来,撞了她背包一下,口袋里的烟盒掉出来。

宋冉捡起来打量一眼,烟盒上画着一个性感的金发女郎,里头只有一根烟了。

她把它丢在石头墙壁的烛台上,刚走上一步台阶,又回头看了眼。

那支烟孤零零地躺在烟盒中。

她又走下一步台阶来,将那根烟抽出来,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卷烟纸看着硬挺挺的,摸着却很柔软。

她凑到唇边嗅了嗅,烟草有它独特的香味。不像二手烟那么难闻。

宋冉转了个身斜斜地侧靠在墙上,将那支烟含在嘴里,“蹭”地点燃了打火机。

她对着火苗缓缓吸了一口,烟雾迅速顺着口腔涌入肺中,刺激,难闻,臭!她皱了眉,张开口正要把烟雾吐出来。

楼梯间的门被人推开,她手指夹着烟,无意扭头,猛地一怔。

隔着呼出的青白色烟雾,李瓒的眼神有些晦暗难辨。他顿在原地,手握着厚重的门沿;目光在她的脸和她手上的烟之间移动一遭,最终又落回她脸上。

宋冉惊吓不小,无声呼出一大口气,更多的烟雾呼了出来。青烟漂浮在她面前,衬得她的脸有种别样的寂寥,竟不像一贯的她。

李瓒就那样盯着她的脸,好几秒都没做声。

只是那丝怔愣下的妩媚转瞬即逝,她好似被他抓包,手足无措,夹着烟的手指立刻藏去了身侧;柔柔斜在墙壁上的小身板也不自觉站直了起来,眼神紧张而又谨慎地看着他。

三个月不见,也互不联系。足足三个月了。

他好似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头发长了点;可仔细看又是变了些的,眉眼更深邃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硬朗,看着气质冷肃了些,或许是这一身军装的作用。

连眼神也……有些疏凉。

她心里忽然有丝细微的刺痛。

藏在身后的手又拿到前边来,烟头之上,一缕青烟袅袅。

李瓒一步走进来,别过头去,侧身关上身后的门。他放手的动作很缓慢,仿佛那扇门是多贵重的历史遗存。

足足五秒钟,

他将那扇厚重的门轻轻关好了,收回手,这才回头重新看向她,淡淡一笑,问:“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这样的笑容,像一年前她去警备部取车时的笑容。

礼貌,但好似……不会更近了。

她心都木了,却跟着扬起嘴角微笑:“前天。”

“要待多久?”

“至少等阿勒收复。”

他清楚了,点了一下头:“嗯。”

“……”

“……”

没有别的话了。

昏暗的地下,死一般的寂静,如刀子一样割心。

四目相对,宋冉觉得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就将撑不住要垮掉时,感应灯救了她。

灯光熄灭。

阴凉的地下通道陷入绝对的黑暗。

无论怎么适应,地底下都看不到一丝光亮。手中的烟头也力量微弱。

宋冉没做声,她不敢叫醒那盏灯,竟不敢再面对回归清晰的他。

而李瓒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默契地让彼此都淹没在了黑暗里。

黑,掩盖了一切,

只有古老建筑地底下腐朽而潮湿的泥土气息。

几秒后,她听到他走上了楼梯,军裤摩挲声,靴子踏地声,敲打着石阶。

楼梯很窄,宋冉退后一步,给他让位置。

一步,两步……

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知道他要擦肩而过了。

她心乱如麻,竟无意识抬起手,将烟嘴放到唇边。

下一秒,李瓒走上了第三级台阶。宋冉仓促抬眸,微亮的火光中,碰上李瓒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而深沉的眼眸,凝视着她。但她没看清,下一瞬,他将那支烟从她手中抽走,摁灭在了烛台上。

“……”宋冉眼前再度陷入绝对的黑暗。

也没了一丝声响。

她知道他近在咫尺,无端紧张至极,发热出汗的手心抓紧阴凉的墙壁,微微偏头想听清周围的一丝声响,判断他的动作。

可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心脏皱缩,莫名感觉有股压力向她逼近而来。她觉得自己恍惚了,竟疑似嗅到了他脸上肌肤上的熟悉气息。她心跳狂跳,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喘气,想求证什么。但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的鼻息。想要再嗅一嗅确认,却什么都闻不见了。

一切只在一秒之间,

他摁灭了烟蒂,收回了手,走上了第四级台阶,一路向上而去。

刚才,许是她的幻觉。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就这样在黑暗中擦肩而过。

她手指抠紧石壁。

忽听一声清脆,李瓒拿枪敲了下铁栏杆,咚地一声,感应灯亮了,昏黄的光芒铺满了楼道。

他走过楼梯转角,没有看她,目光微抬看着上方,上楼去了。

宋冉无声地低下了头。

而他在第三个台阶上站住了,望着出口看了几秒,终究是低下头看她:“你不走吗?”

第47章 chapter 47

“走的。”宋冉抬头, 匆匆回答。

目光与他交错的一瞬,他便移开了,抬脚上了楼梯。

宋冉回头看一眼摁灭在烛台上的烟蒂,攥紧手心的打火机,跟随他上去,出了地下。

穿过幽暗的一楼大厅,白花花的阳光劈头而来, 刺激得她眯上了眼。她抬手挡住光线,见李瓒已走下台阶, 跨坐上路边的一辆军用摩托车,戴上头盔,微抬着下巴, 系着头盔带子。

侧脸的轮廓有些淡漠。

宋冉上了自己的车,里头被烈日炙烤得像桑拿房,她心上凉飕飕的,落下车窗, 很快启动, 驾车离开现场。

起步时她瞥了眼后视镜,李瓒正低头往手上套着黑色的作战手套。

车开出去没多久,她听见后方重型摩托车的声响。再瞥一眼后视镜, 李瓒驱车过来了, 似乎和她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宋冉深吸着气, 抿紧嘴唇。走到前方十字路口, 正好碰上一帮挖壕沟的军民要过马路。宋冉提前避让地停下了车。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刚好到她车窗外,刹停。

李瓒斜斜地拿单脚撑地,背脊微弓地匐在机车上,等着那帮人走过。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车把手。

宋冉目不斜视,盯着挡风玻璃外静止的雨刷器。

经过的东国军民看见宋冉这亚裔姑娘,都好奇地打量,带着善意的笑容议论纷纷。

李瓒见了,偏头看一眼宋冉,她侧颜安静,因众人围观而面颊微红,耳朵边上也染上了霏霏的粉色,唇上还冒着细汗。

几个当地人看见李瓒的军装,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敬着并不标准的军礼。

库克兵在东国是很受尊敬欢迎的。

李瓒也冲他们淡笑了一下。

宋冉抬眸看向窗外,正好看见他侧脸上的笑颜,唇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却是真心实意。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将要移过来,她已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前方。心脏砰砰跳,就怕被抓包。车前已经没人了,她手忙脚乱踩动油门,驶过十字路口。

四五秒后,后方的摩托车也启动了,加速飞驰而来。

一车一摩托,在空旷的大街上飞速行驶。

拐弯绕路,穿街走巷,远方交战区的枪响成了背景音;街上只有摩托车的轰鸣和汽车轮胎滚轧水泥地面的声响。

但汽车终究是汽车,高速之下难免不稳。宋冉拐过一条颠簸的大道,没再加速。以为李瓒会超速过去,可他竟也没有,就那样并排和她行驶着,一路到了战地医院门口。

宋冉的车停在路边,李瓒的摩托刹停在她前一个身位。

他拔下钥匙,摘掉头盔下了摩托,回头看她,问:“生病了?”

“没有。”她摇头,“来采访。”

“嗯。”

“你呢?”

“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