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天光刺眼,宋冉眯着眼睛问他:“今天没补课?”

“请假了。”王翰到她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宋冉拿出手机,在他面前关了机,又拿出录音笔,拆掉了里头的电池。

王翰看她这架势,不解:“怎么了?”

“跟你聊会儿天。”宋冉微笑,“不是记者和受害人的关系,就是朋友。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朋友。”

王翰一愣,说:“是朋友。除了你,我没敢跟任何人讲这些事。我也知道你没透露我的信息,不然现在同学肯定都孤立我了。”

“我也跟你讲件事吧。”宋冉轻浅一笑,望向青色的江面,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王翰呆呆地摇头。

“你知道CANDY吗?”

“当然知道。”

宋冉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王翰缩着脖子像只小鹌鹑,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但没有躲。

“你就像那些我想要救下来的小孩子。”宋冉说。

王翰并不懂,但还是说:“你已经救了我。现在赵老师都不敢靠近我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能要被电视台开除了。”

“为什么?”男孩惊讶又害怕,“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对了,我看到你的文章都被删掉了。”他又气又愤,可他有什么力量,只能红着眼睛,“我看到了同学的请愿书。那是假的,他们都没有看到真相!”

宋冉扭头看他,眼神安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相。”

“你……”王翰愣住,“什么意思?”

“我最近生病,脑子太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王翰,赵老师殴打你,你给了确切的信息和证据。可赵老师对朱亚楠的霸凌,除了你的证言,那个不明朗的截图,混乱的短视频,你还能给我更多证据吗?哪怕你告诉我朱亚楠身体的哪个部位撞伤过,淤青过。你告诉我,”

她说,“只要你给,我可以再去写文章。哪怕被电视台开除,被几亿人骂。

我朋友说记者不要代入感情,可如果你保证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王翰,我可以拼上我的一切保护你,帮你对抗他们。你能保证吗?”

面前,那瘦弱的男孩错愕着,短发被江风吹得张牙舞爪,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可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宋冉冲他微笑了,笑容比此刻的江风还凄凉。

她回望青蓝的江水,呓语一般:“我以为是赎罪,没想到,又是一次犯罪。”

王翰不懂她这话,却也惶然起来,湿了眼眶:“姐姐,我发誓!”他狠道,“赵老师他真的打我骂我,快半年了!地点,时间,每一次,我没有撒谎!我身上的心里的伤都是真的!我什么时候看的医生,什么时候跟教育局投诉,跟教导处投诉,我都跟你说了呀!”

“我知道。”宋冉说,“我查证过,所以我相信你。可是……朱亚楠呢?”

“他……”

“你说的这些场景里,他在场吗?他和你一起被打了吗?”

王翰猛地怔了,渐渐,低下头:“他跟我讲,说老师有次,骂他,好像也,推,了……我没亲眼见……”

宋冉耳边忽然就响起李瓒的话:“我担心后果要你一个人承担。”

她望向江心洲,看见滩涂上似乎冒出了一抹绿色,跟江水接连成一片,再细细一看,又像是幻觉。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春天还没来呢。

江风冰寒如刀,她忽然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沉进那水绿色的江底,沉进那清澈的颜色里。是否跳入水里,世界就会通透澄净了。

她说:“王翰。”

“嗯?”

“赵老师骂你的那些话不要信,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过去受的伤就变坏,继续做个好人,好不好?”

“……好。”

“要好好学习哦。”

“……嗯。”

王翰去上学了。

宋冉走在街上,不知该去何处。

车流如织,汽笛声不绝于耳,城市的喧嚣吵闹充斥着她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像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广告牌,红绿灯,高楼天桥,迎面行人的脸,全部陌生而冷酷。

她一直走一直走,朝那个方向走,要在这漫漫城市里抓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抓一丝她唯一熟悉的气息。

宋冉闯进白溪路派出所时,在冷风中走了数小时的她已冻得嘴唇青紫。

众民警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一脸莫名。

宋冉声音跟丝一样缥缈,问:“李瓒,李警官在吗?”

“他下午请假出去了。”

“去哪儿了?”

“没说啊。”

她转身要走,迎面碰上民警小甲。

对方不太客气:“你把阿瓒害死了。他给你担保,你倒好,转头就发文章,害我们所有人扣奖金。还好现在要结案了。”

“对不起。”宋冉极低地说了声,脑袋也垂得很低,走出门去。

身后,有民警喊:

“又出事了!实验中学一个叫王翰的学生站出来了,说他就是指控赵元立的王某,公开请求警方调查赵元立,还说学校教育局包庇……”

宋冉不知听没听见,脚步不停地离开。

……

宋冉站在十字路口,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手机没电了。电视台,她没法回去。父亲家,那里从来不是她的后盾。

当路灯转绿,她随着人潮前进,她不自觉在对面而来的人面中搜寻,希望上天再次创造一次缘分,让她遇见他。

可这一次,好像缘分已尽。

迎面那么多的人面中,没有他的身影。

宋冉独自走过小半座城,回到北门街。

天黑了,巷子里头冷冷清清。

她的躯壳沿着死寂的小巷往前走,走到青之巷拐角的时候,她一抬头,愣住了。

李瓒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开车送她过来的地方。

因在冷夜里等候太久,他微微缩着肩膀,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睛却依然清亮。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当初在机场候机厅的那个眼神,似温柔,似悲伤,却又更坚定。

一瞬间,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涌上来。

宋冉呼吸不畅,立刻朝他走去,却是李瓒先开口:“宋冉,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谎了!”她急迫地打断,眼睛紧盯着他,“这半年来我过得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她仰着头朝他微笑:“我对你笑是假的,我说我很开心是假的,什么家人都好、工作顺利,统统都是假的。是我装的。……就像现在这样……”她咧嘴冲他一笑,笑得很难看,笑得眼泪盈满了眼眶,“你看,我今天过得很好。我在说假话,我说了好多假话。我今天过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难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情绪汹涌而上,她蓦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该用如何表情面对此刻荒谬的自己。

“我也骗你了。”李瓒微微一笑,目光烁动,似是眸光,又似泪光,“我现在过得很好,很轻松,拆弹很危险,我不想干了,不在乎了,都是骗你的。我其实……”他轻轻摇头,嘴边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话语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他抬眸看下天,吸着气,红着眼眶,压住声线中的颤抖:“对不起。昨天我不该跟你讲那些,我不知道CANDY的事,不知道你经受的压力……我只因为自己走过绝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拦你,质疑你的判断力。对不……”

“不是!”她摇头,泪水滚落脸颊,“是我对不起,说了太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绪不稳定……也是我固执不听劝,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记者了。早就错了……

可你不要生气,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因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已是满面泪水,泣不成声,根本无法再组织语言:“我……没法对任何人说。阿瓒,你知不知道……我没法对……”

她双手捂着口鼻,深深低下头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红着眼眶,吸着气咬紧下颌,竭力抬起头。夜空仿佛在晶莹闪烁。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发间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

因为我也一样。

因为这世上就没有感同身受;

因为说出口就好像,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脆弱?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无能?

征战沙场的士兵回到安宁的国土,人们欢声笑语,没人听得见那段记忆里的炮火声声。

在这和平的年代,战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丑陋、私隐、不可为人知。

外人瞧见了,或猎奇一窥,或不屑一顾。他们看不见那道伤疤下的抽筋挫骨;他们不知道它看似愈合却会在阴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而兜兜转转直到今夜,才终于碰见那个同样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形销骨立,满目凄零;那个有着同样伤疤并夜夜发作痛彻心扉的人。

就像那天见到的白色橄榄树。

没见过的世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过那样的盛景,永远不会理解天地间竟有过那一瞬的温柔。

没见过的世人们大声说:“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榄树!”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榄树,是存在的。

因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见了。

庆幸啊,那一刻,蓝天沙地的白色橄榄树下,他/她在身边;证明着,她/他不是在梦中。

第32章 chapter 32

二月只剩最后一天了, 天气依然寒冷。

夜里温度不到2℃, 这在潮湿的梁城,可说是寒气入骨。

宋冉家一楼原本就阴凉, 夏天住着舒服, 这个季节却阴冷得慌。宋冉开门进屋, 李瓒跟着走进去,站在门廊里看了眼地。

宋冉哑声说:“我家是水泥地坪,不用换鞋的。”

李瓒扫了屋内一眼,问:“你一个人住?”

“嗯。这是我外公外婆的房子, 他们都过世了。”

宋冉放下包, 立刻打开电暖炉,说:“你先烤烤火吧,我去洗个脸。”她虽没再哭了,但脸上都是泪痕。

李瓒点头,说:“好。”

宋冉走开几步回头, 见他还站在原地, 有些出神的样子, 指了下沙发:“你坐啊。”

“诶。”他走了过去。

宋冉去洗手间拿凉水浇了下脸, 抬头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红肿的,难看死了。

等她出去,李瓒坐在沙发上, 微弓着背在烤火。

他双肘搭在双膝上, 一双手匀称修长, 在暖炉上头随意翻转。火光映在他指间, 照出粉嫩的血肉的颜色。他的脸上也映着温暖的红光,只是,那平静的表情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自今年再见,宋冉就没见过他此刻这样的神情;或者说从前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仿佛那炙热的火光都无法将他眼底的寂寞融化掉似的。

她想,这半年来,当她没有面对镜子,没有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神情。

宋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微弓着身子烤火。她的手和他的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

进屋了一段时间,身上还是冰冰凉的,寒气未消。她问:“你等很久了吗?”

“有一会儿了。”他说,“你手机打不通。”

“没电了。”

“嗯。”

“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那个案子,我觉得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但你也说对了。王翰骗了我……也不能说骗,虚构了1%的事实。”

他们都对了,可也都错了。

而此刻,彼此似乎都不想在这问题上深聊,像达成了某种默契。

心中有更想说的话。

他和她呈直角坐着,两人都盯着暖炉,手各自摩挲翻转,透露着内心些许的不安定。

终于,他抬眸看她一眼,说:“去喝点儿水吧。”

“嗯?”

李瓒说:“你嗓子有点儿哑了。”

刚才哭的。

宋冉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喉咙又干又涩,还很疼。她起身去厨房调了两杯温开水,递给李瓒一杯。

李瓒握着杯子,问:“从东国回来后经常哭吧?”

宋冉低眸道:“不会哭出声音。”

李瓒说:“因为926么?”

宋冉的手僵了一下,轻轻“嗯”一声,自我反省地说:“可能因为我不够坚强,所以总是觉得很痛。”

“没关系。”李瓒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宋冉抬眸看向他,他微低着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格外柔和温暖。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批评她的脆弱,她的不够坚强。从来没人跟她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