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信号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街心中央,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有的肢体已分解开,血腥味满街飘荡。军人和医生在人堆里寻找着还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弃者,没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愤怒,恶心,悲痛,无助……胸腔内各种情绪翻涌。她双眼通红,几欲作呕。
可耳机里传来前方讯号:“宋冉?听得到吗?宋冉?”
她迅速回头,咬着牙瞬间调整好状态,对着镜头连线完毕,开始清晰陈诉:
“当地时间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东国中南部加罗城发生一起自杀性爆炸袭击,确切伤亡数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还无法推断自杀者来自哪方势力……”
她身边一排外国记者,纷纷在跟自家电台通讯。大家互不干扰。
宋冉口播完成,又传送完现场影像后,耳机里传来信号切断的声音。
她准备收拾器材,却正好看见清理尸体的士兵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去路边摆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怀里,仰着头,小手小脚垂吊着,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将他摆在路边,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别的尸体。
宋冉吸一口气,扶着三脚架撑住自己,深深弯下腰。
她勉强支撑着站直起来,这时,几个熟悉的中国兵出现,在帮忙搬运尸体。那股深深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
宋冉突然朝警戒线内冲去,立刻被东国兵拦住。她眼看着士兵们仍在给那辆燃烧的车灭火,急得不行,正巧有个中国兵走过,她一把抓住他,问:“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车里?!”
“谁?”
“李少尉。李瓒!”
“送去医院了。”
宋冉脑子一懵,转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温,一公里的路。她背着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尽头,冲进医院。
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者,血肉模糊的,皮开肉绽的,断腿断脚的。
孩子的嚎哭声,大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医生护士人手不够,四处扯着绷带喊叫着找帮手。
宋冉脸上已全是泪和汗,她满医院地找,找一个中国人,哪怕随便一个中国人。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受难者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对应的部位撕裂着。她快疼死了。
她路过一个盖着白布的人,颤抖着掀开去看,又吓得迅速阖上。
“对不起!”
到处都是哭声,她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拨开重重人影去寻觅。
终于,在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迷彩服和军靴,还有那衣服上鲜红的国家标志。
那士兵躺在移动病床上,整个人在抽搐,两个医生摁着他的胸口给他止血。
宋冉冲过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却还是清醒的,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宋冉整颗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着嘴转过身,眼泪不止。
泪眼模糊之际,却见李瓒拎着一包绷带站在几米开外。
他脸上破了几处伤口,衣服上也沾着血,但人看着没什么大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
宋冉望向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扭过头去,眼泪就哗哗而下。
李瓒原地站了两秒,走上前来,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哭了?”
宋冉垂着脑袋不回答,胡乱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
……
宋冉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脸上泪痕已干,沾满烟灰尘土。
后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一些都很寻常。
一个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跟路边香料店里的老板聊天;一个女人牵着一对儿女走过,小孩子欢快地唱着歌;公交车站旁,两三男女等着车,表情漠然。
大家早有准备。这一天迟早要来。
叛军和恐怖分子势力已渗入南方。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无钱无势,毫无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瓒走下台阶,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小块沾了水的绷带。
她仓促看他一眼。
“擦擦脸。”他说。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以前没见过。”
“没有。你呢?”
“上次来撤侨见过。所以……”
“什么?”
“想能不能做点儿什么,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不过……”他极淡地弯了下嘴唇,那笑容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撂在那里。
宋冉安慰:“今天虽然伤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里爆炸,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很多人。”
李瓒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能拆掉那枚炸弹。他打死袭击者后,跳去后座打算拆弹。但那人有同伙,他们开车追上来朝车内开枪。李瓒别无他法,只能弃车滚下去。最终,子弹引爆了炸弹。
他心里也不平静,想说点儿什么。但医院后门被推开,士兵A探出脑袋:“江林包扎好了,没事儿了。”
“好。”李瓒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来,她有点儿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李瓒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她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躲过去了。
他的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来。而她已走进医院,去看江林去了。
走廊拐角的另一头,战友们围在江林身边问候,宋冉也轻声安慰着他。
拐角这头,李瓒靠着墙壁,低着头,拿棉球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伤口。
擦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心抬起头,将脑袋靠在墙壁上,默默望天。望着望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第16章 chapter 16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特别联合部队。”
特别联合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