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嗯?”他回头。
“zan是哪个字?”
“王字旁。”
“噢。”
瓒。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进到会议室,还有一个特警。他起身冲宋冉打招呼,自我介绍叫陈锋,是负责接受这次采访的指导员。
“淋雨了?”
“忘带伞了。”宋冉头发上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还好她为出行方便,穿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不至于太尴尬。
正说着,室内传来一声响。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陈锋坐在这边,和宋冉呈直角。
宋冉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拿纸巾再次擦了擦手。这暴雨的天气啊,笔记本的纸都是软塌塌的。
“陈指导您好,我们新闻部想就今早在机场发生的小范围暴力事件对您进行采访。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
“别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采访中得知,机场安保不归他们管。但这两天滞留人数过多,已造成巨大安全隐患。机场人手不够,申请警力支援,他们才过去帮忙。
陈锋笑说:“你应该去公安支队采访民警的,他们去的人多。我们只调了一小拨人。”
宋冉心虚,抱歉地笑:“是我经验不够,不好意思。”
“没事儿没事儿。”陈锋大方道,“接着问。”
宋冉的问题都是沈蓓准备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这边不接受视频采访,所以宋冉只用了录音笔,操作相对简单。陈锋是他们队内负责宣传的指导员,驾轻就熟,也很配合,双方一问一答十分默契。两人低低的话语声夹在暴风雨里,显得室内更加安静了。
中途,宋冉再次无意看了眼窗边的方向。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约莫半小时后,采访完成。
“还有别的问题吗?”
“都问完了。太感谢您了。”宋冉说,余光看见李瓒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应该的。以后我们也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经常联络啊。”
“好的。”
宋冉起身,李瓒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插在兜里,看着室内两人。
陈锋走上走廊,看了眼廊外的暴雨,说:“这伞拿着吧。”
宋冉接过那把重重的黑伞,说:“谢谢。改天还过来。”
陈锋没指望她还伞,摆手道:“别客气。伞多的是。”
楼下雨水越积越深,李瓒忽扭头问她:“你住哪儿?”
宋冉一愣,说:“北门街。怎么了?”
李瓒说:“你这车恐怕回不去。底盘太低。”
这会儿城里内涝只怕更严重了,北门街那块地势低,靠近江边,积水处更多。宋冉的车现在开回去,不是进水熄火,就是打水漂儿。
宋冉迟疑半刻,小声问:“那怎么办啊?”
陈锋指导员爽朗地拍拍李瓒肩膀,对她说:“没事儿,让他开军用车送你回去。”
第7章 chapter 7
雨势果然是大了。
空地上的积水漫过了宋冉的鞋。李瓒撑着那把大黑伞,风很大,他的手却将伞握得很稳。
她和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伞面宽阔,雨却还是砸在了宋冉的半边肩膀上。她并不介意。
他送她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副驾驶旁,她上了车。
他绕到驾驶座上车,收了那把大黑伞,放到后排座位上。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嗯。”宋冉乖乖照做。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宋冉答:“青之巷。”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要开空调吗?”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晕车?”他淡笑起来,“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他说:“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她望着窗外咬嘴唇,淡淡的懊丧。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水。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李瓒说:“不是。江城的。”
“噢。”宋冉说,“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淡笑说:“想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说:“不用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笑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