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野看着段胥前襟和脸上的血,叹息一声道:“亥时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没人盯着我的宅子看,你从偏门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来,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门离开你的宅子。”

  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他们之间的交往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黑暗里进行。

  方先野送段胥从偏门离开方府,这个友人敏捷的身姿消失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方先野还是没有走。北风呼啸着穿街过巷,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到底还是没有对段胥说出那道密旨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说出来。原因仿佛是关在漆黑盒子里的怪物,出于莫名的恐惧,他也不敢看得仔细。

  那名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边却有一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猜测着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这个身上染了血迹的蒙面人究竟是谁。

第93章 尺热

  虽然从方先野那里出来时段胥走了门,可是回到段府他还是得翻墙。待段胥从墙上轻手轻脚地落在院子里时,意料之外地和段静元对上了目光。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段胥奇道。

  段静元则提着灯跑过来,同样惊道:“我想起我的菊花酒少放了一味料……不对,这么晚了你这副打扮,跑哪里去了?”

  她一凑近便看见了段胥衣襟上的血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抖着唇道:“三哥……你……你去杀人了?”

  段胥不禁笑起来,他好整以暇地往他的院子走,顺手拍拍段静元的头:“不是,那是我的血。”

  段静元立刻跟上了段胥,她问道:“那你受伤了吗?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段胥摇摇头,以手指放在唇上道:“秘密。”

  段静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跟着段胥走进他的皓月居,边走边说:“你这次别想再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跟我说,我就去告诉爹爹……”

  她还没说完,便看见段胥的步子慢下来,他似乎晃了晃继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便一动不动了。段静元怔了怔,小声道:“哥,你可别想唬我啊,你别装了快起来!”

  段胥紧闭双目地躺在院中的石板上,灯火之下依稀可见面色苍白,像是一块要碎的白玉。

  段静元便慌了手脚,她放下灯笼抱起段胥,唤道:“三哥,三哥你醒醒!”

  真正抱住段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他在发高烧,段静元惊惶地捂着他的额头,提高了声音:“三哥!三哥!”

  似乎被段静元的声音惊扰,段胥皱起眉头,低低地唤了一声——贺思慕,然后任段静元怎么喊也不再回应了。

  段静元急得站起来就想去喊人,但是看到她三哥一身夜行衣又觉得不能惊动爹娘,在她犹豫地望向院门时,突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再转回目光时便愕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挑美丽的女子站在段胥身边,身着红白交叠曲裾三重衣,额际银穗摇动。北风萧萧,灯影幢幢,她身上的阴森鬼气比北风还冷三分。

  段静元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结巴地说:“贺……贺小……贺姑娘。”

  贺思慕周身的鬼气迅速收敛,她的眼睛恢复黑白分明,继而微微点头算是应答段静元这句招呼。她低眸望了段胥片刻,叹息一声微微抬起手,段胥的身体便凭空被提起来,她于是接过段胥的手臂将他架在了肩上。

  段胥的额头抵在贺思慕颈间,他迷糊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脖子,闭着眼低声道:“贺思慕……”

  贺思慕瞥他一眼,便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房门自动打开。段静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便看见贺思慕把段胥放在了床上,她手指一挑,他身上的衣服便自动剥落下来,露出伤痕交错的肩膀和胸膛。

  段静元惊道:“贺……贺姑娘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总不能让他穿着这身夜行衣。”贺思慕淡然道,并转头吩咐段静元:“去喊大夫。”

  段静元咬咬牙,转身去拎起她的灯去找大夫了。她一面想着那可是只鬼啊,她怎么能把三哥留在鬼的身边呢?一面又想着三哥做梦都在喊人家的名字,她还操哪门子的心,说不定就算被贺姑娘吃了三哥也求之不得。她胡思乱想着把大夫带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了贺思慕的踪影,而段胥换了单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放着浸湿的脸帕,闭目疲倦地昏睡着。

  大夫走过去牵起段胥的手腕把脉,段胥皱着眉,低低地唤道:“思慕……”

  段静元怔了怔,她扶着门框,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儿。

  大夫并没能看出来段胥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能针对热症开了药方。段静元喊丫鬟将药煮好端来想要喂给段胥,但段胥却紧闭着唇,只要闻到药的味道就下意识转过头去不肯喝。

  段静元急出一身汗来,却突然察觉到熟悉的阴冷气息。她喂药的手顿了顿,对自己的丫鬟道:“你先下去罢,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应声退下。

  段静元余光里便看见了红色的衣角。贺思慕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段胥身上。

  “他怎么了?”贺思慕问道。

  “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来,只是说……三哥身体很虚弱。”段静元小声回答。

  贺思慕抬手将一个药丸丢进段静元手中的药碗里,然后端着药碗走到了段胥身边坐下。

  段静元有些着急,阻拦道:“你丢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找仙门要的灵药,吃不死人。”

  “你……为什么来找我三哥啊?”段静元将信将疑。

  贺思慕抬起眼睛看了段静元一眼,淡淡道:“是他托人说要见我一面的,我来,便算是见过了。”

  说完她便舀了一勺药汁出来,放在段胥的唇边:“张嘴,喝药了。”

  段胥皱着眉偏过头,他早就烧到神志不清,此刻本能地厌恶药的苦味,任谁说他也不张口。

  贺思慕低声道:“还是这么怕苦,有蜜饯吗?”

  段静元马上站起来:“我马上去买!”

  “算了。”贺思慕端起碗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扶起段胥的后背,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撬开他的牙关,段胥的喉头终于动了动——将那口药喝了下去。

  她离开段胥的唇时,段胥却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脸上有痛苦神色,不知道是被病痛所折磨还是别的什么,他紧闭着双目喃喃道:“思慕……好苦……唔……”

  不待他说完贺思慕便低下头去喂他第二口,堵住了他的声音。他胳膊在她的肩膀上没有方向地挥了挥,修长的手指最终抓住了她后脑的头发,他费力地仰起脖子。

  那声音就逐渐变了味道,药汁过渡间夹杂着唇舌交缠的水声,贺思慕放开他时他便又开始喊她的名字,说不到两遍就又会被她堵住嘴,这样断断续续地将一碗药喝了下去。

  贺思慕将空碗放在一边,想把段胥放回床上,但段胥却不肯撒手,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脸颊贴着她的脸,胡乱地说道:“好苦……我不要……我不想喝……思慕……”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没有了,喝完了,段狐狸。”

  他摩挲着贺思慕冰冷的皮肤,或许是因为烧得神志不清,他格外依恋她身上的温度,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把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全花在了这里。

  “好热,思慕,我好难受……”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痛苦无法纾解般,小声说道:“抱抱我。”

  贺思慕拍着他后背的手停住了,她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一声,慢慢挨过身去伸出胳膊抱住他的后背,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力道有点可怕,像是收不住般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是融入骨血的那种拥抱。

  好像她怀里这个,是她不可以失去的人。

  段静元怔了怔,继而低下眼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段胥的房间,把房门关好。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折磨他一夜的热度已经褪去,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窗户,目光在房内逡巡一圈继而落在趴在床边的段静元身上。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昨夜沉英住在城外军营中,所以是静元照顾了他一晚上?

  段静元动了动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见段胥已经醒过来便满目惊喜,三哥再不醒她就真要告诉爹娘去了。她伸手去摸摸三哥的额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气道:“你吓死我了,三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胥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大夫说我这是怪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辛苦你照顾我了。”

  段静元怔了怔,她有些犹豫,观察着段胥的表情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段胥有些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段静元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是咬牙道:“贺姑娘来过了,你的衣服是她换的,药是她喂的,你……你还要人家抱你!”

  段胥揉着额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许久才道:“她……来了?我是不是喊她名字了?”

  段静元大幅度地点头,道:“你喊得可起劲儿了。”

  “贺思慕。”他几乎是立刻就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段静元奇怪地看了看段胥再环顾四周,恍然大悟道:“所以只要你喊她,她就会出现吗?她昨天还说她是受人所托来见你一面呢。”

  房间里并没有贺思慕的身影出现,看来那只是一次意外。

  段胥皱了皱眉,笑着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只是一面么。”

  晨光把室内照得明亮,段胥身着白衣单衣面色也苍白,他说着有些伤心的话,可那双圆润含光的眸子含着笑意,仿佛明朗无忧。这是段静元最熟悉的三哥,但她却想起来昨天夜里抱住贺思慕的段胥。

  她心中微动,思索了片刻咬咬唇问道:“三哥,你也会撒娇吗?你其实……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对吗?”

  她从来没有见过段胥撒娇,在她的记忆里三哥爱笑、活泼、无忧无虑,但是与父亲母亲绝不亲昵,甚至有些客气和疏远。他这辈子似乎从不需要从谁那里讨关爱或心疼。

  所以她觉得三哥是不会撒娇的,不会抱着一个姑娘死死不肯松手,低低地说我好难受,你抱抱我。

  可或许他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呢?她总觉得,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段胥怔了怔,他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刚想回答“不是”,却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下了话头。

  他沉默片刻,眉眼弯弯道:“我习惯故意示弱来骗得一个人心软,可能是骗得太久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想想她这么聪明的人,若不是在他伪装的示弱里看见他真正的渴望,怎么会每次都让步。

  “三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贺姑娘啊?”

  段静元实在是想不明白。贺姑娘长得好看,但南都也不缺长得好看的姑娘。贺姑娘似乎很厉害,可是一只厉害的鬼,对于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段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的手在曲起的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着,说道:“我第一次动心的时候啊,她穿着浅粉色褙子罗裙,手里拿着一支小风车,在阳光灿烂里转着圈朝我走过来。哈哈哈,现在想想她那时候看起来真是有点傻。”

  “可是我呢,在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美好,她是这个世界变得美好的原因。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我希望她爱我。”

  这样想来,自从他七岁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就没有再指望过任何人爱他,他这一生的愿望总是关于破坏、重建、解救、给予。

  她是他唯一关于“得到”的愿望。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有坚定的愿望,可是也演戏太久,有时候分不清台上与台下。

  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天才、疯子、异类或是离经叛道者,他都希望得到她的爱。然后他要用尽他的鲜活和热烈,他的疯狂和热爱,让她在以后数百年的时间里,不得安宁,念念不忘。

第94章 挟持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姜艾在玉周城的街上看到了贺思慕。她独自在街上漫步,步子很慢像是散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艾走到她身边,指指贺思慕的嘴角怪道:“王上,你嘴边这沾着的是什么?”

  贺思慕摸摸自己的嘴角,说道:“药汁罢。”

  姜艾便更惊奇了,恶鬼哪里需要喝药?她瞬间想起了人间那个小朋友,看着贺思慕的脸色还是把自己的问题咽了下去。

  她们在玉周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如今鬼界纷乱,各位殿主都回到自己的领地统帅鬼军,叛乱的叛乱,拱卫现王的听从贺思慕吩咐出兵讨伐,玉周城里没有住着多少恶鬼了。

  “白散行最近表现得很好。”贺思慕闲谈道。

  “他恨不能把晏柯生吞活剥,上了战场自然最卖力。晏柯用不了鬼王灯,光凭自己的法力是拼不过你的。”姜艾说着说着,便好奇道:“晏柯为什么用不了鬼王灯呢?他的法力也不弱,应该能掌控鬼王灯才对。”

  贺思慕轻轻一笑,轻描淡写道:“只要我还在,他就别想用鬼王灯。”

  她们走到空旷的街巷一角,便看见路边开了一片秋海棠,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刻,绚烂地铺到街的尽头去。贺思慕的脚步停下来,她蹲下去看着这些姿态舒展的花朵,脑子里便浮现出段胥画的那张玉周城风物地图。

  秋海棠,相思草。这丛花是浅粉色的,像秋日落日后的晚霞,太阳落下去之后浅浅铺在天边的一层,气味很淡,香气有点冷,像是露水里掺了一点香膏。

  姜艾看到这丛秋海棠,仿佛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之前要的那些木料和颜料都到了,垒在后山脚下呢。朱砂、铅丹、碳黑、石绿、雌黄,你到底是打算建个什么样的宫殿?这么花哨的?你也分辨不出来啊。”

  贺思慕沉默着,她伸出手去抚摸那秋海棠,突然问姜艾道:“姜艾姨,你还记得疼是什么感觉么?”

  姜艾怔了怔,她思索了一会儿有些挫败道:“忘记了,只记得是不好的感觉。”

  “真奇怪,明明我感觉不到。”贺思慕低低道。

  怎么她会觉得疼呢,从看见段胥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现在。

  姜艾、白散行、禾枷风夷甚至于她遥远的父母亲人都说,她力量很强,她会是最强的鬼王。

  果真如此吗?

  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过,她迫切地想要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将他从苍老、疾病、痛苦与死亡之中,解救出来。

  可是她无能为力,她无法对抗凡人的生老病死。

  她痛恨她的无能为力。

  段胥这次从前线带来一万士兵,驻扎在南都郊外,美其名曰是得胜归来拜见新君,可若新君不肯让他回前线,这些士兵的作用就另说了。

  高烧褪去后段胥歇了几天,便不顾大夫和妹妹的劝告骑马出城,准备去城外的军营看看。他在南都街头只是缓行,出了城便纵马疾驰起来,北风把他的衣服和发带吹得飘扬,冬日里树木萧索尘土飞扬,景物快速地从他的身边略过。

  离军营还有段距离,马却突然嘶鸣一声停下脚步,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段胥抚摸着马的鬃毛,在尘土飞扬间看到面前凭空突然出现了一群披着铠甲拿着武器,士兵样貌的人,仿佛是瞬间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以这些士兵样貌的人来看,他们并不是他的兵,也非城中的禁军,以这匪夷所思的出现方式和阴森的气息,这些面色苍白双目漆黑的士兵应该根本不是人。

  段胥勒着缰绳,心想看来思慕那边的仗还没打完。

  “段大人小心!”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大喝,突然出现了三个身着道袍的修士站在了段胥马前。

  段胥意外地看着这三个白袍的年轻人,只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在他的头顶上空丢了一个伞状的法器,于是段胥周身迅速起了一个法阵。那群恶鬼如黑云一般扑了上来,这几个修士便挥剑而去,如闪电劈开黑云般厮杀起来,灰烬漫天。

  段胥便从马上跳下,看看自己脚下冒着金光的法阵,再看看自己头顶上方的法器,一时间觉得这被人保护的滋味可真是很特别。

  “三位少侠,劳驾问一句,你们是何人啊?”他高声问道。

  “我们是星卿宫弟子,奉风夷师兄之命保护阁下。”其中一个修士一边忙着杀鬼,一边回应道。

  不出所料。段胥看着他们拼来杀去,这全然是他陌生的领域,于是他便抱着剑倚着马,乖乖地站在阵法之中。凡是要接近他的恶鬼都被阵法所拒,只能张牙舞爪地在金光外狂怒。

  三人中一个瘦高的白衣修士飞来,一剑将阵法外的恶鬼斩杀,正欲转过身去再次投入混战,步子却突然停下来了。

  那修士缓慢地回过头来看向段胥,姿态有些僵硬地抬手收回法器撤了阵法,段胥的目光一凝。

  “你在干什么呢!木奚!”他的同伴喊道。

  话音未落之时段胥的破妄剑便出鞘,搁在了这修士的脖颈之处,段胥眯起眼睛笑意盈盈道:“从他的身体里出来,晏柯。”

  修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眼光倒是很毒。”

  说罢他低眸看了一下脖颈边的剑,抬眼道:“你要杀了这个来救你的修士?”

  段胥目光闪了闪。

  这个被鬼附身的修士扬长而去拿着剑,对剩下那两个人倒戈相向,那两个修士既惊诧又愤怒,在重重恶鬼包围之中已然是勉力抵抗。

  借机靠近段胥的恶鬼士兵被他手里的破妄剑砍了个稀巴烂,他对付这种程度的恶鬼还是绰绰有余的。方才他唤了贺思慕,但现在她也没有出现的迹象,想来是早就把他交给禾枷风夷了。眼见鬼气森森的黑云已经要将那两个修士也淹没,段胥略一思索,想到横竖他们也打不过晏柯,索性将破妄剑左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晏柯,做个交易罢。”他朗声道。

  那被附身的修士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段胥。

  “你来劫我,肯定不想只带一具尸体回去罢?我跟你走就是了,你放了这三位少侠,还有……我这匹马。”段胥笑着指指自己身侧的良驹。

  那修士看了段胥一阵,摆摆手正在攻击的恶鬼便停下了动作。高大肃穆的蓝衣恶鬼从修士的身体里脱出,踏过地上恶鬼死去所化的灰烬走到段胥面前,冷冷道:“段舜息,我看你还能笑多久。”

  段胥归剑入鞘,满眼笑意却在看见晏柯腰际的鬼王灯玉坠时淡了下去。

  晏柯说会让段胥笑不出来,便果然没有食言。

  段胥被蒙上双目不知带到了哪里,久违地迎来了一番撒气式的严刑拷打,唇角被打裂了,笑起来便扯得生疼。他被绑在架子上,感觉浑身上下可能没有几块好地方,上次伤得这么惨大概还是和十五对决时。也不知道刚刚吐过血发过烧又来这么一出,他的身体还能不能受得了。

  不过痛感消退或许真是件好事,不然他就该疼晕过去了罢。此刻任那些拷打他的恶鬼如何叫骂,段胥只是歪着头——装死。

  周围恶鬼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有脚步声走近。

  段胥想大概是晏柯来了。

  “他怎么了?”

  “启禀王上,打晕过去了。”行刑的恶鬼谄媚道。

  王上?晏柯已经自立为王了么,鬼王灯为什么会在他这里?思慕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段胥的心里飘过,只听得晏柯冷冷一笑,道:“思慕,你把他保护得够严实的,我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手。”

  段胥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万籁俱寂中响起贺思慕的声音。仿佛是从什么法器里传出来的,显得遥远而模糊。

  “哦?你也知道自己要完了,都开始做这样的勾当了。”暌违一年,贺思慕的声音漫不经心,十分平静。

  “你上次愿意用鬼王灯换他一命,这次你要拿什么来换呢?”晏柯幽幽道。

  用鬼王灯换他一命。

  段胥怔住了。

  一年前分别那日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飞快轮转,从贺思慕的目光到之后沉英的劝慰,停在沉英所说的一句话上——是小小姐姐把解药拿回来的。

  她离开的那一天,身上好像没有带着鬼王灯。

  所以贺思慕是用鬼王灯换了他的解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贺思慕失去了鬼王灯,所以那半年就能结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今天。

  段胥的心沉下去,沉到一半冰水一半火焰的湖底,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那边贺思慕笑起来,她道:“哈哈哈,换什么?我换给你的鬼王灯如何你不清楚么?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与我之间也没什么关系,你想杀便杀好了。”

  “贺思慕!”晏柯的声音骤然提高,他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巨响。他怒道:“你在鬼王灯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为什么我用不了鬼王灯?”

  一时间满室寂静,继而有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可怜啊晏柯,三百年了想找我的命门找不到,得到了鬼王灯又用不了。打不过我,杀不了我,又爱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家伙?”

  顿了顿,贺思慕淡然道:“我不妨告诉你,三百年前我生剥了自己的一片魂魄融进鬼王灯里。鬼王灯便是你梦寐以求的,我的命门啊。”

  这句话仿佛一箭穿心,晏柯明显僵住了。

  贺思慕的声音虚虚地漂浮着,仿佛怜悯又仿佛挑衅,她说道:“想杀了我,毁了鬼王灯便是,但你舍得吗?”

  没有无上珍宝鬼王灯,晏柯又怎么敌得过姜艾与白散行联手?怎么能名正言顺地做鬼王?恶鬼是欲念,争权夺位的恶鬼有病入膏肓的贪婪,有哪个能毁了费尽心机拿到手的鬼王灯?

  可只要贺思慕还没有灰飞烟灭,她这一片魂魄还在鬼王灯里,没有她的许可就没有谁可以驱使鬼王灯。

  得到鬼王灯的唯一方法,是毁了鬼王灯。

  这是她自从入鬼域开始,便为每个争夺王位的恶鬼所设好的死局。

第95章 代替

  随着那边的一声巨响,玉周城王宫殿宝镜中晏柯和段胥的身影消失不见。

  贺思慕勾起的嘴角平下去,风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她身边,房间渐渐开始动荡起来,她身上的鬼气大涨充斥着整个王宫,甚至如兵刃般朝整个玉周城蔓延而去,整座城仿佛地震一般震颤起来。

  姜艾被这鬼气压得直接跪倒在地上,她勉力地抬起头对贺思慕道:“王上……思慕!你冷静点!”

  贺思慕睁着一双漆黑双目,低声道:“禾枷风夷,你想死吗?”

  她身上的动荡鬼气直奔殿内的禾枷风夷而去,他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杖,却见身边一直默默无闻的紫姬突然横在了他面前。

  那鬼气撞到紫姬身上便消散,从紫姬身上蔓延而出的力量如同水扑灭烈火般,压着贺思慕的鬼气一路扩散开来,冲散鬼气抚平了整个玉周城的震动。力量骤然爆发,须臾便全部收回,了无痕迹。

  姜艾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而贺思慕目光深深地看着毫发无损的紫姬。

  紫姬站在禾枷风夷身前,神色淡淡道:“他第一时间就亲自赶来通知你,是他大意,可他知错了。”

  禾枷风夷从紫姬身后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眨巴眼睛。贺思慕看着禾枷风夷身上因为过敏而生的大片红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姜艾看看禾枷风夷,再瞄瞄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思慕你……鬼王灯居然是你的命门?你把你的命门告诉晏柯没关系吗?”

  “我不可能让他再拿段胥要挟我。”贺思慕冷冷地说,她揉揉额角道:“他舍不得毁掉鬼王灯的,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能赢我他还会留段胥一命。”

  这是段胥的一线生机。

  晏柯所设的鬼牢里,听到贺思慕的一番话之后他气得砸了手中的灵器,转过头去便看见木架上的段胥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他,满眼暗色。

  “她不救我吗?”段胥这样说道,眼眸颤动,仿佛不能相信。

  看来刚刚的话他都听见了。晏柯看见段胥神伤的样子,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恶毒的痛快,他嘲笑道:“我早说过她从来就不缺爱人,你能算得了什么?过眼云烟罢了,她是因为留了后手才肯用鬼王灯救你,若真要伤筋动骨,她马上就会把你抛弃。你被她骗了,你就是个玩物!”

  他越说声音越大,情绪激愤,仿佛要把他在贺思慕身上所受的屈辱都发泄在段胥身上一样。眼见对面之人的神色越来越暗,他心里就觉得越来越快活。

  段胥低眸再抬眸,大笑道:“既然她要弃我,我便也弃她。你毁了这破灯罢,她灰飞烟灭,我便是她最后一个爱人。”

  晏柯听到这句话却犹豫了,眼中的愤怒被冲淡,他低头看向腰间的鬼王灯片刻,再幽幽地抬起眼来看向段胥。

  他慢慢走近段胥,背着手神色莫测道:“你希望在你这一生里,完全拥有贺思慕,让她不能离开你吗?”

  “当然。”段胥回答地不假思索。

  晏柯眯起眼睛,冷然道:“你可以和思慕交换五感,在交换五感时,思慕便失去所有法力如同凡人,是吧?”

  段胥捏紧了拳头,眼睛却微微睁大,仿佛十分惊讶的样子。他道:“你是指……”

  “再过几日有一场大战,你按照我说的时机和她交换五感。待我打败她虏获她,令鬼王灯认我为主,贺思慕便必须听命于我,我便让她在你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如何?”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道:“那待我死后,她会如何呢?”

  “你死后,她还与你有何关联?”晏柯冷笑道。

  “也是。”段胥思索片刻,低低笑了一声,望着晏柯的眼睛说道:“成交。”

  此时此刻南都段府正乱成一团,段胥在出城去军营的路上突然失踪,消失得毫无痕迹,段府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都找不到人。这事儿传到了城外将士的耳朵里,史彪立刻就跳起来了。

  他在来南都之前就寻思着皇上定要找他们的麻烦,此刻更加笃定段胥失踪是被皇上暗害,或许已经掉了脑袋。要不是沉英死命拉着史彪,他马上就要带着城外的兄弟们冲进南都城围了皇宫,叫皇帝把段胥交出来了。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说要求和的丹支突然之间举兵反攻,声势浩大,不仅反攻了丰州和青州的一些土地,甚至在幽州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只不过又被大梁将士们夺了回去。皇上便下令派赵纯担任元帅,与史彪沉英和城外将士一同返回前线。

  赵纯此人也是武将世家,身上有些军功,但是从没去过北岸。他是皇上的心腹近臣,皇上是想趁这个机会扶他一把。史彪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不服这个从天而降的主帅,不见段胥不肯回去前线,嚷嚷着他们在前线拼命,一回来却被自己人害,他怎么也不回去犯傻。

  一时间南都的气氛紧张,皇上转脸便把压力卸给段府,指责段胥无诏书无故离开南都,是对皇上不敬,怎么也不认段胥是被害或是死了。

  段府上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段成章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么一急病得更严重了,还要撑着病体出来上下打点。就连那醉心佛堂的段夫人都暂时离开佛堂,担心起家里的事情来。

  段胥失踪的第五天,最是焦灼的时刻,月上中天之时段府的后门被敲响,来人穿着披风头戴兜帽,说是关于段胥的事情要见段老爷相商,管家立刻把这位客人引到大堂之中。

  段静元听说这件事匆忙赶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位客人站在大堂里。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样子,段成章拄着拐杖被吴氏嫂子搀扶着走来,颤声道:“阁下知道胥儿的下落吗?”

  来人沉默了一瞬,伸出手来拿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容,凤目薄唇,如同山石水墨,他慢慢抬起眼帘望向堂中众人,眼里落着月光皎洁。

  他在段成章震惊的眼神中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说道:“但是,或许你们需要一个人来扮演他。”

  段静元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她喃喃道:“方……先野。”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微微点头,继而望向面色铁青的段成章。

  段成章颤着手指指着他,道:“大胆狂徒,你在说什么?扮胥儿……这么多年了……你以为……”

  “段大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有别的方法吗?”

  方先野淡淡地说道。

  他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也确实如此。

  第二日段府便传出消息,说找到段胥了。

  段胥突发恶疾在去军营的途中晕倒,被附近的农户救回去治疗,最近才醒来被送回家。只是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传染性极强的麻风病,只能闭门谢客。

  史彪将信将疑,说什么都要见段胥一面,哪怕是隔着房门隔着帘子,他要确认段胥还活着。眼见史彪大喇喇地直接闯到了段府上,段成章心知再阻拦便会引人猜疑,便许了史彪探视。

  段成章坐在皓月居内,一帘之隔便是“假段胥”,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那魁梧的汉子和沉英一起从外面走进来,汉子粗略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地对帘子之后的人说道:“段帅!”

  “怎么,以为我死了不成?”

  帘后那人的声音与段胥居然有八成相像,足以以假乱真。

  史彪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这么多天提着的心终于稍安些,立刻就想去掀帘子却被“段胥”喝止。

  “史彪!我的病会传人,你要染了我的病再回去传给将士们么?皇上要你回前线,你为什么不回?最懂羽阵车的便是我、你与沉英,现下我们三个都在南都,丹支反扑势头猛烈,你让归鹤军和丁进怎么办?”

  史彪要掀帘子的手便放下了,他有些委屈地说:“我担心段帅,皇上要换帅,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帘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史彪,上次醉酒失时你对我发过誓吧,除了再也不喝酒之外,你也说以后事事听我的。”

  段成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转头望向那道帘子身后的身影,苍老的手颤动着,离奇的猜测占据了他的脑海。

  史彪听“段胥”提起这件事,不由得完全相信了帘后之人就是段胥。

  帘后之人继续说:“你放心,我在南都掉不了脑袋。如今你该听我的话回前线去,把丹支人赶回他们的老家。至于主帅是谁,眼下不是最重要的。”

  这边史彪垂下了脑袋,他道:“段帅既然安好,我便放下心了,我这就带兄弟们回去杀了那帮孙子!”

  史彪与“段胥”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沉英此前一直一言不发,史彪说要走他便说他有些话要跟三哥说,过会儿再走。待史彪离去之后,沉英看了一眼竹帘,再看了一眼端坐的段成章。

  他似乎有些犹豫,话还未出口时,便听到竹帘之后的人道:“沉英,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那个声音已经不再是“段胥”的声音。

  沉英终于开口道:“方大人。”

  “是我。”

  段成章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目震惊地望着沉英。

  沉英却只是问道:“我三哥人在哪里?”

  “我亦不知,他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你要留在南都等他回来么?”帘后之人平静道。

  沉英摇摇头,他一身青衣站在从门漫进来的阳光内,说道:“我要跟史彪一起回前线去,三哥的愿望是灭丹支复中原,三哥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现如今他不在,我要替他守住他的愿望。”

  再有十几天过年,他便要十四岁了。这些年他身子骨越发坚实,精干而高挑,不在段胥和贺思慕面前时眉目间添了坚毅和沉稳,看起来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了。

  他弯腰行礼道:“多谢方大人,保重。”

  然后转身对段成章道:“老爷,保重身体。”

  说罢便迈步离开了房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皓月居门边。

  方先野靠在床背上,听见了沉英离去的脚步声,片刻之后段成章便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一把掀开帘子走到方先野面前,面色铁青怒发冲冠,揪着方先野的领子道:“你……怎么会……这么些年你和胥儿……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