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云愣愣地捧着那沉重的首饰盒,满脸懵懂困惑。

  只见洛羡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铜盆里洗净手之后从柜子里拿出香,在房内供奉的牌位前点燃,香烟袅袅,漫过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被无数达官贵人视做解语花,包容一切烦恼的红尘女子的双眸。

  但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了惯有的温柔含笑情意绵绵,仿佛烟雾缭绕的远山。

  她将香捧在手里,缓缓跪在地上,朝着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声道:“爹,女儿要走了。”

  晓云怔怔地看着洛羡,小声问道:“洛羡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羡并不应答,她走到香炉前,将香端端正正地插进香炉里。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房门轰然被打开,小厮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洛羡姑娘……楼下来了马车要接您……是……是宫里来的。”

  晓云大为吃惊,洛羡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门,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对晓云说:“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羡在高大的殿门外候着,听到这世上最庄重严肃之地传来的讨论与争辩之声,朱红的衣服交错,有各色不同品级的图案纷杂,在那些朱红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与她对上目光,只一刻就浅笑着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将军。

  洛羡想起来认识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来玉藻楼借吃酒之名从她手中拿情报。他端着酒杯晃了晃,突然问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敌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复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复,奴家定要回归洛州,祭奠先祖,提炼天洛,驱除鞑虏。

  段胥就笑起来,这位公子一贯爱笑,说不上两句话便会笑眼弯弯。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这样的轻视她已经很熟悉便也不愿辩解。

  但段胥却说道——我不是怀疑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让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报的姑娘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我听了洛姑娘的话,只觉得赞同又佩服,想着要不要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她十分惊讶,不动声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圣上都无北向之心。

  ——他们没有,我与一位朋友有。洛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把洛州收回来?

  “胡契人攻陷洛州时将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几乎无一生还。多年前礼部尚书段成章四处搜寻,终于寻到天洛工匠之后及炼矿手书。如今洛州得复,请将工匠之后献书于圣上,重开洛州矿场。”

  从大殿内传来某人陈词之声,听起来上了些岁数,慢条斯理而威严。

  洛羡想,这是杜相。

  有端着拂尘的老太监从门内走出来,尖着嗓子对她和气道:“洛姑娘,请。”

  洛羡点点头,她提起裙子转身迈进这道门之中,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座气势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红棕色柱子,雕镂繁复的藻井,高高的台阶,台下的众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台上最尊贵的黄衣龙纹的中年天子。作为名动南都的美人,朝中许多人对她来说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缓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将一本泛黄卷边的书册端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

  “民女洛州洛氏女,自先父以上五代均为天洛矿场工匠,曾祖为洛州十溪矿场主事洛丰和,死于胡契屠刀之下。临终之前放火烧毁矿场,并将天洛提炼秘法落笔成书,令祖父携书逃至关河以南,代代相传以至于今。献于圣上,以贺洛州得复,以慰洛州万千冤魂。”

  她的声音铿锵,胸膛沉下去,双手将书册托高。洛羡的手指修长好看,有常年弹奏乐器留下的茧子。这双手杀过人,弹过曲,以后还要从原石中炼出最好的天洛,就如同她的祖祖辈辈那样。

  宦官从她的手中拿走手书交给皇上,她伏在地上,听见皇上悠悠发言:“洛氏忠良,于国有大功,如今却只剩你一个。你可有何愿望?”

  “民女只愿去往洛州,为矿场略尽绵薄之力。”

  “好,朕便封你为郡主,赐封号为华洛,往洛州为官学教习。”

  “谢皇上恩典。”洛羡跪拜于地,然后在宦官的指引下起身离开大殿,众人的目光追随着这个可谓传奇的姑娘。段胥和方先野也不例外,他们收回目光时隔着群臣对视了一眼,段胥微微点头一笑。

  就在几日之前,他和方先野告诉洛羡时机已到,杜相要把她和天洛矿之事上报圣上时,方先野向洛羡表明他也会设法去往云洛两州。他向她行礼,道——洛姑娘可愿助我在云洛两州,再建一个闻声阁?

  兵法中所说奇正相守,想要收复剩下的十四州不仅要有明面上的对抗,更少不了暗地里的刺杀和情报。洛羡愣了愣,便笑着行礼道——国之大事,驱除敌寇,万死不辞。

  殿上的皇上目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淡笑道:“方侍郎的文章精妙至极,朕听闻你是南都文坛第一人,便连太后都很喜欢你的诗词,赞不绝口。日前祭天大典所用青词出自方侍郎之手,昨日便天降吉兆,想来是爱卿之词令上天开颜,该当重赏。赐黄金千两,南海所进珍珠三箱,翡翠屏两扇,云锦五匹。”

  方先野出拜谢,朗声道:“粗陋文章得圣上赏识已是大幸,岂敢多要封赏。臣有一事,斗胆请皇上恩准。”

  “讲。”

  “听闻皇上在斟酌云洛巡边史人选,臣斗胆自荐,为圣上分忧。”

  朝中大部分人连同皇上都面有惊讶之色,杜相已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郑案的惊诧却没能藏住,谁都知道这个位置不出意外就是他的。

  皇上捏着手指看向站在一边并不言语的裴国公,又看向一边的杜相,漫不经心地说道:“方侍郎眼光独到且思虑周密,朕相信他能推陈出新,然而他毕竟年纪尚轻。郑卿,你怎么看?”

  郑案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出列行礼道:“启禀圣上,方侍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可惜未到过云洛两州,对于工事及马政也不甚了解。臣恐怕方侍郎不能胜任。”

  “郑大人此言差矣。”方先野直起身来,转身看向郑案,说道:“朝中六部各司其职,便论起户部钱粮之事,丞相大人也不敢说比户部王尚书更清楚。向来管理一方,无非知人善任四个字,既为专业之事便要专人为之。难道郑大人就如太仆寺卿那般懂得马政,如工部尚书大人般懂得工事?”

  郑案冷冷一笑,道:“方大人言辞犀利,只是知人善任的前提是人,方大人知道能够助力于云洛两州军政之事的人才都是谁么?”

  方先野也轻轻一笑,他说道:“看来郑大人早盘算好,云洛两州的各个职位上要放谁都已经定了罢。那这云洛两州,岂不是要你只手遮天?先前犯马政贪腐案的两位大人自然是通晓马政,但一旦存了私心失了监管,便是官官相护,放任豪强侵吞草场,虚报马匹数。郑大人休要重蹈覆辙啊。”

  郑案怎么也想不到方先野敢主动提起马政贪腐案,不禁怒道:“方先野!你休要血口喷人!”

  方先野却不理会他,转身看向皇上,拜倒于地道:“圣上明鉴,臣愿往云洛两州,不用私交故友,选拔起用当地能人,虽胡契若有归附之心亦可用,丹支境内闻圣上宽仁之名,汉人望王师,胡契亦愿归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另云州草场占地之大非内境所有,情况特殊,请圣上任命云州牧监,地位等同太仆寺卿,可不经巡边使直接向圣上述职,洛州矿场也同样设置。臣愿边关稳固,大梁长安。”

  段胥在人群之后笑盈盈地看着跪于地上的方先野。前几日他们讨论今日的说辞,洛羡说的不错,圣上其实并无北向之心,若不是被胡契人打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反击打回关河以北去。

  便是打云洛两州,也是因为马政贪腐案闹大,皇上怕丹支知道大梁骑兵积弱前来攻击,才急着取云洛两州以示力量。

  当今圣上人过中年是守成之主,说到底建马场,建矿场是为了显示国力而非真的要攻打丹支。劝说他不能说些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最好是不打仗,不用兵还能得到土地。

  另一方面就是朝中越演越烈的党争,党争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有皇上放任的结果,他乐得官员内斗,相护制衡才能不危及他的位置。不过眼看到了要立太子的时候,党争最后就会演变为继承者之争,他既要他们争,又不能让他们争得太过以至于引起大乱。

  裴国公这边刚刚因为马政贪腐案元气大伤,杜相这边乘胜追击,皇上自然也不能看着杜相坐大。

  果然皇上笑起来,对方先野道:“方爱卿所言极是。”

  郑案急道:“陛下!”

  皇上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以郑案为巡边使,方先野为副使,与华洛郡主一同前往云洛两州。方卿所说的起用当地能人,提云州牧监、洛州矿监便依照执行罢。”

  方先野笑起来,拜道:“谢圣上。”

  ——你可能还是赢不了郑案。

  讨论时段胥说郑案年长又资历颇丰,且此前圣上已与杜相谈过,不至于当场反悔。

  ——目标是退而求其次,被任命为副使,且阻止郑案把他的人都安插到云洛去。只要他不独大,你和他同去,有洛羡的帮忙总能找到机会慢慢架空他。

  方先野回到他的位置上,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早朝过了几件事,扈州报山匪作乱,段胥便自请筹兵前往扈州剿匪,圣上欣然应允。

  ——至于我,现在我想建一支自己的军队,按照我的想法从头培养起。

  当日段胥这样说道。

  那天将一切排演好之后已是深夜,天空漆黑无星无月。段胥倚着窗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问方先野道——你说,这个世界真的能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么?

  方先野有些惊讶,毕竟最初是段胥来说服他的。他沉默了一瞬,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一片漆黑中开口。

  ——无论如愿与否,先试着去做便是。行至夜深处,终有天色明。

  早朝结束后,大臣们纷纷从门中走出,段胥与方先野狭路相逢,互不相看地迈步走进盛夏热烈的阳光里。

  他们看起来形同陌路,但是地上的影子却重叠在一起,一路跟随。

第74章 现身

  禾枷风夷提着一盏灯走进国师府的藏书阁内。国师大人并不喜欢看书,只是南都显贵人家都要建个藏书阁以显示家中底蕴深厚,国师大人便也跟风建了这么一座。这藏书阁不是时兴的木质结构,而是全由石块和泥灰垒成,远看像是个醮坛似的。里面的书杂七杂八胡乱地堆在一起——国师大人显然一眼也没看过。

  他提着灯在阁子里摸摸索索,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看看书名然后拿着那书放到左边第四个书架的第三层。再摸摸索索一阵,又拿出一本书放到右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一层。如此这般放了七本书之后,阁子里传来细微的声响,书架细细震颤着往下落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入口,阶梯一直向下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依稀有光芒闪烁。

  禾枷风夷于是吹熄了灯,沿着台阶一路向下走,在他身后那密室的门便徐徐合上。台阶在地下转了个弯,便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一百五十九灯盏明灯把整个地室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有个黄箓醮坛,不过寻常的黄箓醮坛都是露天而设,这一座却在地下。

  ——下元黄箓,星宿错度,日月失昏,雨旸愆期,寒燠失序,兵戈不息,疫厉盛行,饥馑荐臻,死亡无告,孤魂流落,新鬼烦冤,若能依式修崇,即可消弭灾变,生灵蒙福,幽壤沾恩,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可建也。

  禾枷风夷绕着醮坛走了一圈,便施施然掀开其上一个镂空的白瓷罩子,只见罩子中是一支红色的蜡烛——上面燃烧着蓝色的火焰。

  这是某个恶鬼的心烛。

  禾枷风夷的手背上立刻泛起红斑,红色迅速蔓延到小臂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翻着自己的手背来回看,摇着头叹道:“鬼气可真是太脏了。”

  他皱着眉头,仿佛嫌弃得要命似的伸出食指和拇指将那根心烛捏起,离身体远远地移到了一边的台子上,开始捣鼓起来。

  段静元觉得,今日出门的感觉不太对。也说不出是什么不对,但总是觉得哪里怪异,而且眼皮也跳得厉害。

  大概是因为心烦意乱的原因,她在惯常去的秀坊里挑挑拣拣却没有一件合心意的绣样,正准备回去时却听小厮说后院里还有一批别人定下的绣样。段静元不想空手而归,便让小厮带她先去看看,若有合心意的再和老板商量。

  小厮喜笑颜开,十分殷勤地将她和丫鬟引到后院。段静元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被人用手帕捂住了口鼻,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中,段静元才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这小厮十分面生,且过于殷勤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段静元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只觉得眼睛干涩头疼欲裂,她正想去揉揉太阳穴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手脚被捆住嘴也被什么东西塞住。她一转头便看见她的丫鬟碧青也同样如此,睁着眼睛惊恐又迷茫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塞住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门被打开,段静元抬头望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骚扰她多日的王祺穿着锦衣,得意洋洋地带着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段静元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怒目而视,发出些含含糊糊的声音。

  “用过麻药没有力气的两个弱女子,还能反上天去?绑得这么严实多无趣,快给段小姐和碧青姑娘解绑。”王祺挥挥手,笑得不怀好意。

  那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走上来给段静元和碧青松绑,段静元手脚一放松就想要逃,然而她四肢绵软无力,别说逃了连站起来都不成,碧青扑过来和她抱在一起。

  她强自镇定道:“王祺!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段府嫡女,你敢对我做什么我爹和我哥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当然知道,你段静元是段家的掌上明珠,段将军的妹妹,眼高于顶。可我爹也是当朝户部尚书,家中世袭的侯爵,你也敢对我爱答不理,甚至当着方先野给我脸色?他方先野是个什么东西?无父无母无门楣的贱种,你去他席位却不去我的席位?”

  王祺厉声说着,越说表情越扭曲,段静元越听越惊惧,他往前走她便向后缩,直到后背抵上了墙。王祺似乎很乐于欣赏她害怕的样子,蹲下来呻吟道:“你以为你爹和你哥真能对我做什么?一旦我们有了夫妻之实,那为了你的名声,你段家必然把你嫁给我。再说了因为段舜息,我妹妹至今下落不明,段家欠我王家的怎么还?还好意思跟我追究这些事情?”

  段静元脸色苍白,咬着牙道:不……我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王祺笑着伸出手要去扯她的衣襟,碧青突然狠狠地抓了一把王祺的脸,大喊道:“不许碰我们小姐!”

  王祺被她抓得脸上见了血,后退几步气道:“你们给我把她捉住,给我狠狠地打!”

  他带着的那三个家丁立刻上前扯住碧青,碧青疯了一般地死命挣扎,她和她小姐一样是烈脾气,嘴里骂着些“下流胚子”“畜生”“不得好死”的话。段静元大喊着让他们放开碧青,挣扎着爬起来但又跌下去。

  碧青中迷药的程度没有段静元深,身上还有几分力气,然而也敌不过三个男人的拉扯。推搡间碧青被一把甩出去,后脑正正好好磕在尖锐的柜子尖角上。那粉色的身影停滞了刹那,只听一声鲜明的破裂声,她与柜子上的花瓶一起倒在地上。血从后脑汩汩流出,流成一片血泊,她在血泊里轻微地抽搐着,那伶俐的嘴里再也骂不出一句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从小侍奉到大的小姐。

  段静元愣了一刻,便嚎啕大哭起来,朝碧青爬过去喊她的名字。

  那几个家丁要把碧青拖出去,她就死死抓住碧青的胳膊,她余光里看见王祺不耐烦地捂着脸向她走过来,向她伸出手。

  段静元一瞬间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她想王祺要是敢碰她她就咬他,抓他,把他的眼珠子扣出来,拼死也要让他丢半条命,然后自己再去死。

  在他的手要碰到她的时候,在她的绝望达到顶峰,已经决定要与他鱼死网破时候,他的手指突然掉了下来。

  虽然这样说起来很诡异,但那手指确实是掉下来的,他的食指和中指落在地上,手上只剩两个鲜血喷涌的窟窿,缺口甚至还很整齐。

  王祺呆立当场,当一只乌鸦突兀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时,他终于凄厉地捂着自己的手叫起来。黑云一般的乌鸦从窗外涌进来,密密麻麻地落满房间的角落,啄食着地上王祺的手指。

  但那些乌鸦唯独为段静元和她怀里的碧青辟出一片净土。

  王祺的家丁们吓得脸都白了,拉着王祺欲夺门而出,一回头却看见房间里站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身材高挑面色苍白,凤目下一颗黑痣,一身红色曲裾淡淡地负手而立,一双眼睛漆黑不见眼白。

  看见他们转身时,她微微挑眉道:“怎么了,刚刚不是很开心么?这就要走?”

  王祺指着她惊道:“是你……段家的……”

  “恶鬼。”

  贺思慕伸出手去,惨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响指,霎时间王祺的三个家丁便身首异处,三颗脑袋在地上滴溜溜地滚着,被乌鸦们迫不及待地分食。

  王祺大喊一声倒在地上,两股战战,吓得尿了裤子,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着饶命。

  贺思慕勾勾手指,王祺便被吊着脖子提到了空中,他拼命地扑腾着说不出话来。她不去看那家伙,而是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段静元面前,认真地问她道:“要杀了他吗?”

  段静元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姑娘。

  这是贺小小么?分明是她,但是……分明也不是她。面前的姑娘苍白得过分,血脉呈现青紫的颜色,浑身散发着阴森之气……眼睛还是漆黑的。

  这像是死去的贺小小。

  看出段静元的畏惧,贺思慕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便收敛了鬼气,变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要杀了他吗?”贺思慕重复一次。

  段静元露出犹豫神色,摇了摇头。

  贺思慕了然地点头:“要折磨一个人,有许多比死更好的方法。”

  她摆摆手,吊在半空中的王祺便落在地上,他趴在地上嚎道:“谢神仙饶命,谢神仙饶命。”

  贺思慕半回过头,道:“我说了,我不是神仙,我是鬼。”

  “颜璋。”贺思慕唤道。

  青烟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浑身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她半跪于地,道:“王上,颜璋在此。”

  魈鬼殿主,颜璋。

  贺思慕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祺,说道:“这个男人喜欢姑娘,正好你们殿中的姑娘也喜欢男人,便跟他玩玩,别玩得太过,留他一条命就行。”

  颜璋瞥了一眼王祺,道:“能玩到什么程度?丧失神志,不能人道?”

  “可以。”

  “臣领命。”

  王祺听到这对话,直接吓晕过去了。贺思慕转过身来看向段静元,段静元抱着碧青缩在角落里,畏惧又迷惑地看着她,她小声说:“你……你是谁?”

  贺思慕走到她的面前,乌鸦乖乖地飞起为她让开一条路。她答道:“贺小小。”

  段静元摇摇头,再摇摇头:“不对……贺姑娘……贺姑娘是人,是我哥喜欢的……活人。”

  贺思慕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碧青突然大力地抽搐起来,仿佛回光返照般抓住了段静元的衣袖,段静元立刻低下头去看她,急切地唤道:“碧青……碧青……”

  段静元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贺思慕,仿佛是想向她求救,但看见她似人似鬼的脸庞时,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她怕这个贺小小。

  贺思慕低眸看着那可怜的弥留之际的小姑娘,她问道:“碧青,你有什么愿望么?”

  碧青的眼睛里渗出泪水,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的哥哥……他犯了事……下狱……我母亲一个人……”

  “你希望你的哥哥能出来,为母亲颐养天年?”

  “嗯……”

  “那我把你哥哥救出来,再给你母亲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你可愿意让我吃了你?”

  段静元听见“吃”这个字,大为惊恐地抱紧了碧青,急切地说:“不,你不能……”

  “愿意……”碧青却这样说道,颤巍巍地向贺思慕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贺思慕弯下腰抓住碧青的衣襟,轻而易举地将她提起来,碧青的双脚无力地悬空,然后鲜血四溅,她的头歪下去。

  贺思慕将碧青放下去,让她妥帖地躺在地上。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将贺思慕的长发和红衣吹得飘飞,她的肩膀上停着几只沉默的乌鸦,脸上溅了碧青的鲜血,看起来便是传说中血湖地狱里的鬼魅。

  段静元呆呆地看着她。

  贺思慕蹲下去,一双黑白分明而冷静的眼睛看着段静元,问道:“有力气么,能站起来吗?”

  她伸出手去拉住段静元的手,但是段静元仿佛惊弓之鸟,立刻近乎于粗暴地甩开了她,贺思慕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颜璋在一旁道:“大胆!居然不识好歹,敢拒绝王上……”

  贺思慕抬起手摆了摆,颜璋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贺思慕站起身来,右手在空中一画了个半圈,旁边瓶中的画轴便飞到她的手上,她握着画轴的一头,将另一头递给段静元,低头看着她。

  “不想碰我就扶着这个站起来。”

  “或者你自己站起来。你首先要站起来,不要逞无谓的意气。”

  段静元咬着唇看着贺思慕,她犹豫了片刻,终究颤颤地伸出手握住面前的画轴,借着贺思慕的力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即便是站起来她也还是摇摇晃晃的,手更加握紧了画轴不敢撒开。

  贺思慕看了她一眼,笑道:“很好。”

第75章 夜景

  段静元怔了怔,她小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贺姑娘吗?是前些日子住在我们段府,和我一起去看马球,我哥哥喜欢的那个贺姑娘?”

  贺思慕点点头。

  段静元咽咽口水,再次开口:“你是……伪装成人的恶鬼,还是个……恶鬼头头,是吗?”

  贺思慕再次点点头。

  段静元抓住画轴的手握紧了,她说道:“今日你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是贺姑娘……你能不能放过我哥哥?我哥哥是个好人,他没干过坏事没杀过好人,你去索别人的命吧!”

  贺思慕闻言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她偏过头说道:“我不索你哥哥的命,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是爱人?真的爱人。”

  段静元呆立当场,仿佛看见了人鬼恋的戏本子活过来。

  “至于要我放过他这件事,你该同你哥哥说,只要他愿意,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是恶鬼的事情你哥哥一早就知道。”

  段静元想,这还是真的戏本子套路。

  此处离段府有些距离,于是贺思慕坐在鬼王灯上带着段静元从南都上空飞过,奔段府而去。夜幕低垂间华灯初上,段静元小心地伏在灯杆上,恐惧又惊叹地看着熟悉的街巷和人间烟火,无数人来来往往,一排排灯笼照得人间如同银河。

  她小声赞叹着,突然一个微小的颠簸,她不由得慌乱抓住了贺思慕的手腕,立刻又慌得放开。

  贺思慕转头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段静元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手好冷。”

  “我是死人,自然如此。”

  段静元看着风中贺思慕的侧脸,再看了一下底下遥远的地面,小心地伸出手去扯住了贺思慕的袖子。

  贺思慕余光看了一眼握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地笑起来,没有说话。

  “贺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死了,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你毕竟带我在南都游玩了许多日,一一教我颜色,在吴婉清面前有意维护我,而且你也是段胥的妹妹。”

  段静元有些迷惑,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想不明白,她问道:“所有恶鬼都像你这样温柔么?”

  这次贺思慕转过头来了,她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掉,目光严肃。那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死亡的可怕气息再次涌来,段静元一哆嗦。

  “狼就算救了羊一百次,狼也还是狼,羊也还是羊,这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人不该对恶鬼抱有过高的期待,恶鬼善也好恶也好,活人遇见就该逃跑。”

  段静元顿时不知道自己拉着她袖子的手是不是该收回来。

  “……不管怎么说,你是鬼我哥是人,人鬼殊途,我不会让我哥再继续和你在一起的!”

  贺思慕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不回应,就只是驾驭着鬼王灯直接落在了段家的庭院之中,段静元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贺思慕撤去了她身上的障眼法,段静元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立刻转过身提着裙子跑掉了。

  贺思慕悠然地看她跑进段胥的院子里,她慢慢地走过去,便听见段静元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应该是在向段胥哭诉今日的遭遇。

  “王上。”

  贺思慕转眼看过去,便见颜璋出现在她身侧,深深行礼。

  “王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

  “那个活人很是不行,禁不起折腾。”

  “那把他丢回他家去吧,记忆处理干净。”

  “是。”颜璋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段胥的院子,说道:“王上,您总是这么维护活人,可他们也没念您什么好。”

  “要他们念我好做什么,我难不成还需要他们立庙供奉祭祀?”贺思慕转眼看向颜璋,说道:“你的那个人,到岁数了么?”

  颜璋点点头。

  贺思慕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摆了摆手,颜璋便退下了。

  颜璋是魈鬼殿主,魈鬼殿中皆为女子,且红尘女子数量最多。生前遭男人轻视玩弄,死后便最爱玩弄男人。

  颜璋生前有个深爱的男人,那人负了她致她毁容惨死。她化为恶鬼后便在那男人每次轮回转世长到十八岁时去勾引他,最终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多少世了?三十世有么?

  有许多世,那人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轮回转世这么多次,他早就不是最初那个辜负颜璋的人了,这样的报复早就失去其意义。

  颜璋知道么?或许她是不想知道。

  贺思慕长叹一声,轻轻一跃坐在了段胥的院墙上,正好看见段静元拉着段胥的手问他:“哥,贺姑娘她是恶鬼,你知道吗?”

  段胥目光抬起来越过段静元,落在坐在院墙上的贺思慕身上,贺思慕微微一笑。他收回目光,安抚性地拍了拍段静元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你还喜欢她?你还和她在一起?恶鬼是吃人的啊!”

  “这世上,有时候人吃人比鬼吃人可怕多了。”

  “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贺姑娘,贺小小她是恶鬼,她怎么能是你的爱人呢?人鬼殊途,人为阳鬼为阴,和她在一起肯定会折损你的。你好好想想,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肯定还要娶妻生子的啊。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爹娘想想吧……哥,你看戏本子里的人鬼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啊!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好不好,你和她分开吧!”

  段静元苦口婆心地一通劝告,最后几乎是在乞求了,仿佛是一心要把她的三哥救出苦海拉回正途似的。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眸总是澄澈见底,含着笑意,仿佛什么心事也不藏。此刻这双眼睛也是如此,平静得如一潭浅而清的池水。

  他十分干脆地说道:“好啊。”

  三哥答应了。

  段静元想,三哥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心中的石头仿佛落了下来,落到一半却又悬住。

  “三哥,你说实话。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她了吗?你这次没有骗我么?”

  她的三哥在黑暗的夜幕下背对着灯火,她突然觉得他神情模糊,看起来遥不可及。

  段胥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然后笑意盈盈地说道:“静元,你心里已经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段静元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她上下打量着段胥,仿佛从不认识他似的。他为什么能这样笑嘻嘻地,轻飘飘地说谎?

  “……三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们是亲人啊,我们彼此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啊。”她甚至有点绝望。

  段胥想这个家里还有人相信他们之间没有秘密,这大约是为数不多的温情了罢。于是他拉过茫然失措的段静元,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拍了拍,道:“对不起。”

  他以这么一句抱歉堵住了段静元的所有疑问。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沉英走到他们身边,小声试探着说:“小小姐姐还在马球场上救过你呢,她不是坏人的。”

  段静元推开段胥,怒视着沉英说道:“我难道不知道吗?我知道她很好……她对我也很好,但是她再好……她是恶鬼啊!三哥,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恶鬼呢?你要么藏着掖着一辈子,要么被人发现戳脊梁骨,你……你……”

  说着说着她就已经双目泛红,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能转过头去夺门而出,把院门摔得震天响。

  段胥和沉英对视了一眼,沉英担忧道:“静元姐姐不会告诉别人吧。”

  段胥笑起来,说道:“她不会的,她怕爹打我。不过她应该会生我的气,气好久。我得去请教一下某个人怎么让她开心了。”

  说罢他抬头看去,旁观完整个过程的贺思慕从院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说道:“走罢,带你去个地方。”

  段胥也不问去哪里,只是握住她的手道:“好。”

  沉英在一边期期艾艾地说:“我可以一起去么?”

  他话音未落贺思慕和段胥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挠挠后脑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瘪着嘴继续练武了。

  段静元此前觉得贺思慕离开了南都,段胥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就像她没走似的——那是因为贺思慕只是变回了恶鬼的状态,她确实没走,还经常来找段胥。

  贺思慕和段胥坐在鬼王灯上,悬浮在南都上空。她说自己走在大街上突然感觉到静元的气息,发觉那是静元从来也不去的地方,便好奇去看看。正好看见她的丫鬟碧青倒在血泊里,王祺想去拽静元,看起来是对静元图谋不轨。

  “不过王祺我已经处理好了。”

  段胥点点头,他伸手擦去贺思慕脸上的血迹,说道:“今日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

  “不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方才带静元飞过来的时候,她惊叹于南都的夜景。我想起你们应当没有这种机会在这里看风景,便想让你来看看。”

  风声凛冽,白色的丝线在天地之间街巷之中弯曲缠绕着。人如蝼蚁,屋舍如漆盒,灯火如银河,便连最庄重宏大的宫殿看起来也渺小,让段胥想起来自己在天知晓时堆的沙堡。

  “喜欢么?”贺思慕问道。

  “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段胥想,她似乎总是想给他点什么东西,有些生疏而笨拙,无比可爱。

  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说道:“正好要同你道别,我要回鬼域了。在外面时间太久,总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

  段胥长叹一声,道: “刚刚被小姑子发现了身份,就把这烂摊子丢给我自己跑了啊。我预感我以后要长年独守空房。”

  贺思慕望段胥一眼,说道:“我能跟她说什么?”

  “也是,你不扮演活人的时候,说话不吓人就已经很好了。”

  “那怎么没吓走你?”

  “怎么不走?我过几日也要走了,去筹兵。”

  贺思慕想起来这几天她总是在段胥桌上看见一摞摞的图纸,便问起来那是不是他要用的兵阵。

  段胥点头道:“嗯。就算我们铁甲坚固,马匹强健,大梁的骑兵还是比不过马背上长大的胡契人。我们的骑兵实力不可避免地存在差距,在这种情况下步兵就至关重要,我对丹支的骑兵很熟悉,得针对他们找到步兵克制骑兵的作战方法。之前我们用奇兵趁丹支内乱攻下了三州之地,如今丹支内乱渐息,以后便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情,需有万全之策。”

  贺思慕于是笑道:“你这是要把你的设想用在你新募的兵身上?从哪里募兵,你想好了吗?”

  “怎么,鬼王殿下有推荐?”

  “申州罢,申州出的恶鬼最多。生前足够剽悍,死后才能继续剽悍。申州人多地少,家庭或村落之间常有争执冲突,动辄械斗血战,父死子继不死不休。”

  “哦?听来不错。”

  “段狐狸,人生有限,你准备打多久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