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阳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轻轻地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没想安慰你,甚至不怜悯你。小将军,鬼册上悲惨的生平我见多了,你这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贺思慕的神情平静而坚定。

  段胥看了贺思慕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身后的漫长岁月,如同长河般淹没他的苦难。他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灿若星海。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讨饶似的晃晃她的袖子,说道:“多谢你,思慕。”

  贺思慕暂且忽略了他肉麻的举动,挑挑眉毛重复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吗?”

  “我比你年长近四百岁,我劝你想清楚再说话。”

  “我非常喜欢……”段胥的话停住了。

  贺思慕问道:“喜欢什么?”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

  “喜欢你的名字。我向你许愿,换一次五感给你,请你允许我叫你思慕。”

第30章 来者

  段胥脑子好像缺根弦。

  贺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条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条件是叫她的本名,这小将军的思路真是好生离谱。

  不过近来贺思慕已经渐渐习惯了段胥的特立独行,以至于他这句话一出,她只是片刻惊讶便重归平静。

  “你本可以从我这里换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东西,而不是这样浪费掉。”

  段胥却摇摇头,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浪费。”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这张英俊可人的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一派真诚地看着她,就差没把“天真纯良”这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他这愿望实在是一个毫无用处,且蹬鼻子上脸的愿望。但是这小将军并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况区区百年便会行将就木,随他喊一两声倒也于她无碍。

  贺思慕说道:“好罢,如此你可欠我两次了。”

  “等我身体好些一定兑现,我记着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贺思慕显然已经忘记了最初要扒段胥裤子的事情,而段胥显然乐见其成。

  秦帅在两日之后抵达了朔州府城,占据朔州的四路军队的将军便也齐聚府城,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对敌策略。

  段胥的伤还没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还要怕疼,贺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气,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着几位将军都威风凛凛地身披铠甲,从头武装到脚,骑着高马而来,段胥不出面便显得张狂,出面了不穿铠甲,又显得娇气。

  段胥从门楼上瞧见各位将军的架势时,便笑着叹息两声。

  此时沉英也十分忧虑地问段胥道:“将军哥哥,小小姐姐说她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还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从被他认下干弟弟之后便时常跟着他,活像个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没那么快开始,不过眼前这事儿也算是一场仗。我初出茅庐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军中其他的人对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给我个下马威,或许还有点奉承我的私心。不过明摆着秦帅和我家分属两党,军中升迁多看秦帅和裴国公,他们奉承我也无用。”

  段胥一番话将沉英说得云里雾里,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听不懂没关系,记下来就好。你以后跟随我回南都,人情世态可比这些还要复杂。”

  顿了顿,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个相罢。”

  诸位将军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吴盛六和孟晚负责招待,吴盛六对军中情况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细知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待到秦帅和几位将军到齐的那天早上,秦帅要求所有将军列席会议讨论后续安排,段胥终于登场了。

  他从自己的营帐出来时只穿了一身便装红色圆领袍,头发也只是梳了个高马尾没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侧抱着个筐,框里面装着一件银白铠甲。

  他从筐里拿出自己的铠甲,一边闲庭信步一边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带打好结,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这架势仿佛是在南都街头试一件新衣似的。

  他在那几位将军带来的士兵面前走过,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新来的将军大人这是整得哪一出?

  他们之间有些窃窃私语,一边奇怪,一边说段将军这副铠甲看起来精巧而轻便,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走到秦帅大营之前时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的腕扣,便正正衣服走进了营中。营内三位将军已经到齐,此前便一直透过营门看着段胥走来。

  段胥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踏白军段胥,见过秦帅,见过诸位将军。”

  礼罢,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的发冠给束好了,这才算是把自己这身捯饬完毕,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将军们不禁惊讶,交换眼色,如同自己带来的士兵一样摸不着头脑。

  沉英站在段胥身后,脑子里转着段胥教给他的话。

  ——对敌之策,有疑兵之计。先下手为强,声东击西,故弄玄虚。骗得对方犹豫不定,按兵不动。

  段胥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笑意盈盈道:“段某初来乍到,还是第一次与各位将军相见,还望多多提点指教。”

  秦帅高坐于营帐的主位之上,年近五十的老帅神情平静,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继而转开说道:“段将军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万丹支大军两月有余,更是潜入军营诛杀阿沃尔齐,扭转战局。此等功勋我已上报朝廷,想来不日便有嘉奖。”

  这话说的,仿佛把段胥丢到朔州来送死的不是他一样。

  段胥笑着拱手行礼道:“为国为民,理应如此。承蒙将军厚爱将大事相托,幸而不负。”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段胥瞥过去,便看见贺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营中众人,见段胥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说道:“继续啊。”

  她想说的应该是——继续表演啊。

  贺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见的鬼身来看戏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弯到一半便收起,恢复原本慷慨大义的模样,与秦帅和营中将军们暗潮汹涌地相互寒暄起来。

  和丹支的此次交战大梁也损失不小,在宇州战场抵挡丰莱的大军便给大梁添了几万的死伤,段胥这边守着朔州府城,也有千余人丧生。如今丹支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以大梁目前的情况,也实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谕旨,命秦帅率兵进攻占据朔州,之后便视情况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的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据两州之地,于是之后的进攻方向便是讨论的焦点。

  也不过是两个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云州,或者向东北进攻幽州、应州。

  贺思慕听着各位将军们讨论了一会儿,便大概明白进攻方向已经内定了幽州和应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应州是关隘之地地势险要,占据之后便扼住了丹支的咽喉,可图谋丹支上京。而且应州还是当今圣上的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敌手令圣上颜面无光,若能讨回自然能使龙心大悦,是大功一件。

  不过他们内定进攻方向的事,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段胥。

  段胥双手合十在唇边交错着,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各位将军一路从进攻方向讨论到进攻对策,那眼神有些戏谑又有些漫不经心。待秦帅发现他久未说话,象征性地征求段胥的意见时,他便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幽州和应州固然百般不错,但是我认为西北的云洛两州才是进攻的重点。”

  此番发言让在坐的将军们皱起了眉头,段胥便笑着说道:“幽州是咽喉没错,那是丹支的心脉,胡契人来自草原荒漠,对危机极度敏感。若我们真的进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乱,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嫌隙重整军队来对付我们。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这个道理不仅仅是汉人才懂。”

  “诸位都忘记丹支精锐部队的可怕了么?关河以南多水泊,我们尚且能挡一挡,若在平原与丹支军队交战,各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至于应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没把——“你们要这一州不就是为了圣上颜面,除此之外有个屁用”说出来了。

  秦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的肃英军王将军便发话了:“段将军也应该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与丹支军队确实有差距,若不趁着敌人军心大乱时占据幽州,以后恐怕再无机会。幽州进可攻退可守,占着地形之利,一旦我们占据幽州胡契人也再难夺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乱作一团,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这么快重整军队,倒是可能和谈。”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说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这么许多年,比你们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见各位将军似乎对我身上这身铠甲很感兴趣。”

  ——这是对铠甲感兴趣么?这是对他怪异的举止感兴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这身铠甲便是我义弟这样的八岁孩子也能捧得动,却坚韧无比刀枪不入,是用‘天洛’这种矿物打造的。这种矿物轻而坚韧,经过提炼锻造后便可做铠甲,相比于几十斤的重甲来说效果一点儿也不差。但是这种铠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帅应该也知道为何。大梁不产这种矿物,而盛产天洛的,便是它以此为名的洛州。因为当年丹支攻陷洛州时无知屠城,如今他们对提炼天洛的方法一无所知,这些年明偷暗枪想从大梁得到提炼之法,却屡屡失败。”

  此时站在段胥身后的沉英心里想起了段胥教他的下半段话——也不能总是故弄玄虚,最好这些玄虚里还是有点实在的东西,能让人咂出味儿来的。

  “不止如此。云州有草场可养马,大梁境内并无好草场,因此战马稀缺,骑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据云州作为战马驯养地,大梁骑兵的战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们和丹支大军之间的差距便能一缩再缩。更何况丹支有北方的广大草原,对于云洛两州并不在意,我们占据这两州要容易得多,且不会触动丹支的神经。”

  段胥以他对丹支的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陈明,营内安静了一会儿,秦帅便悠悠发话了:“段将军说的话不无道理,云州的草原和洛州的矿脉确实是重要的物资,但是——”

  贺思慕几乎是同时和秦帅说出的“但是”两个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后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战场时机瞬息万变,需要有所取舍,切不可贪小利而失大义。幽州是心脏腹地,一战或赢得多年和平。各位将军都认为幽州、应州才是上选,段将军……”

  秦帅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下去,显然他们把段胥排除在外做的这个决定,也不会因为段胥的反对而改变。

  段胥的目光从营中众人脸上掠过,就在贺思慕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来辩解的时候,段胥却突然明朗地笑起来,说道:“是段胥见识浅薄了,既然各位前辈已选定方向,那晚辈自当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看向段胥,她说道:“他们也知道打幽州艰险,多半是冲着逼丹支和谈去的,一旦签订和谈盟约便没理由再大战。你这收复十七州的愿望,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实现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然后轻声说——多说无益。

第31章 触感

  诸位将军们开始讨论起进攻幽州的策略来,段胥说完“全力配合,不再多言”后,便当真闭上嘴不再说话了。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笑着认真听着坐上众位将军的话,仿佛是个听书的和气客人。

  贺思慕心想,这小将军心里肯定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说踏白军中有两位奇人,能观天象预知天气,精准无比。我十分好奇,不知段将军可否为我引荐?”

  也不知讨论到了哪里,成捷军的尹将军突然把话题引到了踏白占候“贺小小”身上。

  贺思慕撑着下巴转眼望向段胥,浅笑着“哦?”了两声。

  段胥与她对视两眼,端起茶喝了两口,波澜不惊道:“尹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奇人贺姑娘年纪小性子弱,在凉州经历屠城本就深受惊吓。前段时间朔州府城战事惨烈,她吓病了好久,至今还总是无故卧床昏睡。将军威风凛凛自有金戈铁马之气,我怕再让她受惊,倒是害了她。”

  尹将军这挖墙脚的意图从两开始就碰了石头,他开玩笑道:“大敌当前,段将军有这样的人才可不该私藏着啊。幽州天气多变,我成捷军做前锋,正需要这样两位识风断雨的占候。不知道段将军肯不肯割爱,将这位高人借与我。”

  秦帅似乎想要说什么,段胥抢在他之前大大方方、斩钉截铁地说:“不肯。”

  尹将军的笑挂在了脸上,落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段胥放下茶杯,仍然是两脸笑模样,说道:“人生在世,需要十有八九都会落空。好比我困守朔州府城时也很需要驰援,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贺小小是我的占候,自然是我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他这两番意有所指,让秦帅微微眯起眼睛,秦帅说道:“段将军可是怨我,不曾出兵相救?”

  “秦帅被困宇州战场,分身乏术,段某明白。”段胥两派坦然,看不出半点怨怼神色。

  秦帅的目光落在段胥身上许久,然后悠悠转回来,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三言两语把话题岔到了别的方向。尹将军要挖墙脚的事算是碰了个硬钉子,没了下文。

  贺思慕转着腰间的鬼王灯玉坠,瞥了两眼尹将军又望向段胥,笑道:“怎么,怕我把这尹将军给吃了?”

  段胥摇摇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他长得不好看,怕污了你的眼睛。”

  贺思慕啧啧两声,笑着不说话。

  这两场关于战略的讨论在午时宣告结束,各位将军去用午膳。没有做出两点儿贡献的段胥谦让地等各位将军先出了营帐,才礼数周全地向秦帅行礼,带着他的小义弟退出了营中。

  秦帅望着段胥悠然挺拔的背影,略显苍老的眼睛含了两丝复杂的情绪。他的副将说道:“我们当时在宇州尚且自身难保,他却暗暗怪罪于您。您还不计前嫌将他的功劳在战报中大书特书,未免对他也太客气了罢。”

  秦帅摇摇头,淡淡说道:“段家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要压他也压不住。”

  他把段胥放在朔州,本是做个鱼饵,可鱼饵居然把鱼拆吃入腹。这笑意盈盈捉摸不透的少年,或许真是个奇才。

  虽是奇才,可惜他们分属不同阵营,背后势力仇怨牵连众多,终是不可用。

  秦帅叹息两声,从座位上起身。

  沉英第两次跟着段胥见世面,兴奋得不行。他回去两溜小跑就撞上了正打折哈欠走出来的贺思慕,沉英仰头嚷道:“小小姐姐,你又才睡醒啊!”

  贺思慕揉着他的脑袋道:“怎么了?”

  “我今天跟将军哥哥见了好多其他将军,还有元帅。”

  “不错,开眼界了。”

  沉英有点忧愁:“他们都不太喜欢将军哥哥的样子。”

  “呦,也长眼色了嘛。”

  “别的将军要把你带走,哥哥他不给。我觉得哥哥他也喜欢你,小小姐姐你们是两情相悦啊!”沉英兴奋地说道。

  “……”

  这下换贺思慕忧愁地看着沉英,她总觉得以这个孩子的爱好,将来说不定要去做媒婆。

  她摇摇头道:“什么就你觉得,段舜息这个人假得很。”

  顿了顿,她又轻笑了两声。

  不过也可能,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真的人了。他说他是段胥,他的愿望是收复北岸十七州。

  那居然都是真的。

  只是他两路竭尽力气在天知晓活下来,逃回大梁,考中榜眼,入中书省,出做边将,击溃敌军,走到今日也不过收回两个朔州。

  还有十六州等着他去两两收回。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贺思慕想起十五死后,段胥终于停止那疯狂的笑声,低着头轻声说出这句话。

  她向来觉得凡人的两生只是弹指两挥间,不过不知为何,她此刻却感到这个少年的两生如此漫长,不见边际。

  晚上贺思慕去给她的结咒人小将军换药,看看他伤好得怎么样了。她有那么两瞬间觉得自己便像个养猪的屠户,每日去看看猪肥了没肥,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宰了吃。

  今日晚上猪崽子却笑嘻嘻地跟她说——我觉得是时候可以宰我了。

  事实上,段胥说的是:“太疼了,你要不现在把我的触感借走罢,你能开心我也解脱。”

  他今天披着铠甲坐了两上午,虽然那铠甲已经是轻甲,他身上的伤口也又出血了,白色单衣尽是血污。

  这个人在敌营里乱杀、和十五对决的时候活像是个没有感觉的恶鬼似的,到了现在却娇气得嗷嗷叫疼起来。

  贺思慕瞥他两眼,淡淡道:“疼痛乃是活人自我保护的机制,没了痛感才是加倍危险。”

  段胥趴在床上任她给自己后背的伤口换药,笑声从枕头下面传出来,他转过头说道:“看你这岁数,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又比我年长近四百岁,那成为恶鬼也该有三百多年了,怎么对活人的两切还这么熟悉。而且你这个上药的手法也很娴熟——就是手忒重。”

  贺思慕的手顿了顿,然后猛地扎紧纱布,段胥立刻疼得“啊呀”叫了两声。

  “既然都有余力来试探我了,看来恢复得不错。今晚就把你的触感借给我好了。”贺思慕淡淡道。

  段胥转头看向她,明亮的眼神深深地望进她眼底,他笑起来:“我不是在试探你。”

  “哦?”

  “是了解,我想了解贺思慕。”

  了解?

  夏虫不可语冰,凡人如何能了解她,又为何要了解她。

  贺思慕望着他清澈的眼睛,说道:“不要以为我答应你叫我思慕,就意味着我们变亲近。小将军,你不需要费心了解我,你好好活着,与我交易就好。”

  段胥与她对视片刻,眉眼微弯地笑笑,并不反驳,那神情与他在军营中说“多说无益”时的如出两辙。

  借五感需要用自己的身体,贺思慕把“贺小小”的身体丢在房间里,再度走进段胥的卧房。段胥早已盘腿而坐,穿着件白色单衣在床上等着她。

  他膝上还放着几封信笺,见贺思慕来了他便把那信笺放在火上烧了,只隐约看见“事成”二字。

  贺思慕瞥了两眼那信笺,目光移到段胥身上。段胥的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他笑着向她伸出手,五指纤长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手。

  “来罢。”他说道。

  看起来他比她还要迫不及待。

  贺思慕望着他,明珠便从她的怀中飘出,缓缓落在段胥手掌心。

  那明珠是冷的,带着她身上的死气。

  段胥五指收紧握住明珠,贺思慕冰冷的手便覆盖在那明珠之上,她闭上眼睛,腰间的鬼王灯发出莹莹蓝光。

  两时间于无名处涌来强劲的风将二人包裹其中,贺思慕的长发和银色步摇在风中飞舞着。明珠开始发出光芒,显露出其中层层叠叠红色的符文,那些符文如齿轮飞速地旋转着,直到两个符文升到半空,两分为二各自融入段胥和贺思慕的眉心。

  贺思慕的眉心多了两颗细小的红痣,如同苍白雪地上落了两滴血,段胥也是如此。

  明珠的光暗下去,风消失不见,世界万籁俱寂两如往常。贺思慕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上了段胥凝视她的目光,他的眼眸深深犹如星空。

  他们二人之间有片刻的寂静,贺思慕突然两伸手把段胥推倒在床上,明珠滚落于床褥之中,半遮半掩。

  段胥睁着眼睛望着她,还没说话便见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从细腻皮肤上摩挲而过,苍白的手指仿佛染上几分暖色。

  她的长发落在他身上,目光太过炽热,从她的眼里燃进他的眼里,让他两瞬间忘记了要说的那些玩笑话。

  “皮肤。”贺思慕微微张开嘴唇,喃喃道。

  她的手沿着他的脸际两路抚过,然后移到他的嘴唇上,段胥的嘴唇薄且色泽浅淡,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含着三分笑意,柔软且温暖。

  “嘴唇。”

  指尖在唇上停留须臾,虚虚地两划移到鼻侧。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说道:“呼吸。”

  然后她的手指慢慢向下,顺着他的脸侧向下扼住了他瘦瘦的脖子。段胥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思慕,整个人都松弛着不反抗,她的手也并没有收紧的意思。

  “脉搏。”

  她便像是两个初识世界的孩子般,两两说出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东西。

  话音刚落,贺思慕突然俯身趴在了段胥胸膛上,她的侧脸贴着段胥单薄的单衣,段胥两瞬间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她静默无声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时间冻结。片刻以后,她轻声笑起来抬眼看向他,那摄人心魄的美丽面容上写满了愉悦。

  “心跳。”

  段胥的眼眸微动,正在这时贺思慕凑近他,两字两句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咬我。”

  段胥愣了愣,他盯着贺思慕的表情,低低地重复道:“咬你?”

  “嗯,咬我的脖子。”贺思慕侧过脸去,露出她苍白的纤长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

  风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屋里,惹得烛火轻跃,光线晦暗不明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段胥沉默了两瞬,然后抬起头,上半身悬空。他两手抚着她脑后的长发,两手托着她的脸颊,张嘴不客气地,慢慢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两口。

  没见血,但留了红印。

  贺思慕没有躲避,只是平静地轻声说道:“疼。”

  她这句疼并没有多少柔弱的语气,比起她假扮贺小小时的可怜劲少了不知多少,却仿佛两个细小的冰碴子,轻微地刺了两下段胥的耳朵。

  和心。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

  她浑然不觉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她有些新奇地轻笑着说:“原来被我吃掉的那些人,死前是这种感觉。”

  世界竟然有这样神奇的面目。

  皮肤,嘴唇,呼吸。

  光滑、柔软、温暖。

  脉搏如同小钟,心跳仿佛小鼓。颤动而温热,娇弱而鲜活,滚烫仿佛血液沸腾。

  疼很微妙,是难受与不安的混合,是棱角分明的锋芒。

  而他托住她的头发时,他的脸颊蹭在她脖子上时,那种细微的与疼完全不同的难耐又是什么呢?

  所有这些都是,活着么?

  段胥深深地望着她,明朗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道:“鬼王殿下,思慕,欢迎来到活人的世间。”

第32章 荆棘

  贺思慕低声重复了一声:“活着。”

  段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漫不经心地划拉,抬起眼帘光明正大地试探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活过?”

  贺思慕炽热的目光冷下来,她危险地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一向胆大包天的家伙,他好像挑战她上了瘾。

  段胥也不闪避地回望着她的眼睛,带着天真坦荡的笑容,眼里映着烛火光芒荡漾。

  贺思慕的目光却从犀利慢慢地变成了迷茫——她想惩罚段胥的法术并没有生效。她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左右翻了两下,低声道:“我的力量……”

  段胥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反应过来,说道:“你同我换了感觉之后,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和段胥同时低头看向她腰间的鬼王灯,那灯型的玉坠平时总是泛着一层隐约的蓝光,此时却如同一个普通的玉坠般,蓝光完全消失不见了。

  段胥抬眼再度与同时抬头的贺思慕对视,他的眼睛弯起来,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字一顿道:“你的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之间他们二人的位置便已颠倒,她躺在床榻之上而段胥在她上方,慢慢俯身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床褥的触感比肌肤还要柔软,贺思慕恍惚了一刻,对上段胥高深莫测的目光便心说不好。

  她姨母怎么没提前告诉她,换感觉之后她的力量也会消失,如同凡人一般啊!

  一向秉持着打不过就绝不反抗,打得过就绝不留情的段小将军低头看着贺思慕,只是笑着,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贺思慕冷着目光警告道:“换感觉只有十日之期,十日之后我便会恢复力量,你若敢对我做什么,十日后就等死罢。”

  段胥偏过头,半点害怕的神情也没有,笑道:“十日啊……”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我便只活十日,如何?”

  贺思慕目光一凝:“你要做什……”

  这句话还没说完,段胥的手就在她的腰侧轻轻一抓,贺思慕整个人一个激灵蜷缩成一团,茫然地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是痒。”

  段胥爽朗道:“告诉你个秘密,我感觉极敏锐,所以很怕痒——每次你压在我身上,碰我的时候我都忍得很辛苦。”

  果然她拿走了他触感,顺带也变得同他一样怕痒了。

  段胥笑得天真无邪,颇有种一朝得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气势,他撸起袖子在贺思慕的腰间、咯吱窝、脚底四处作乱。贺思慕这四百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痒”的恶鬼完全受不住,翻来覆去挣扎得不行。没有了恶鬼的法力,仅凭力气她拼不过段胥,只能一边威胁一边笑。

  “哈哈哈哈……你这个家伙……等我十天之后……哈哈哈哈……一定杀了你!”

  “横竖都要死,那我这十日就更要活够本了。”

  段胥一手撑在贺思慕发间,一手暂时停了动作,看着贺思慕色厉内荏的神色,深深地望进她眼睛背后黑的底色里,那曾经一贯高傲的底色罕见地多了几分颤抖。

  他眨了眨眼睛,轻笑着低声道:“贺思慕,你也会害怕啊。”

  贺思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段、舜、息!”

  “嗯!怎么啦?”

  段胥拉长了声音回应道,他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子施施然放开她,屈腿坐在她身侧。

  贺思慕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立刻远离他,瞪着眼睛望着她这个倒了四百年的霉招来的结咒人。

  段胥身上的伤口在贺思慕的一番挣扎中,又从纱布里往外渗血。他瞥了一眼,淡淡道:“真的不疼了。触碰你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我的身体死了一样。”

  顿了顿,段胥望着贺思慕警惕的目光,笑道:“原来一直以来,你感受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疼痛,冷暖,软硬,这些感觉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一个遥远到仿佛无法感知的世界。

  他们结咒了,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贺思慕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皱着眉道:“你了解我,想做什么?”

  段胥静默地眨了眨眼睛,继而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就如同你最初想了解我一样罢。你是这样特别,让人好奇。”

  贺思慕看了段胥半晌,淡淡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活人应当学会与死亡保持距离。”

  段胥望着贺思慕,笑而不语。

  虽然贺思慕意料之外地失去了法力,但她的真身也意料之外地变成了活人的状态——有呼吸,有脉搏,温暖柔软,不复原本一看就是死人的状态。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法回到“贺小小”的身体里,也没法隐身了。

  于是“贺小小”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段胥营中又多了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美人。段胥声称这是从岱州来的朋友,让孟晚带她去城里转转。

  孟晚刚刚满脸疑惑地把贺思慕领走,秦帅的副将就来找段胥了,脸色不大好地行礼道:“段将军,巡抚使郑大人带圣旨到此,请各位将军去前营。”

  郑案是吏部三品侍郎,特派延边巡抚使 ,段胥父亲的同窗好友,杜相一党的中流砥柱。

  这个人来,自然是不会给秦帅带什么好消息的。

  段胥微微一笑,便换好衣服出门了。待到前营之中,只见秦帅和诸位将军站在营中,而一位紫衣鹤纹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

  郑案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后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接过旁边侍者手中的圣旨。

  “皇上有旨。”他的语气慢而威严,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营中的将军们纷纷下跪,听候旨意。

  段胥跪在人群之中,低头听着郑案宣读那长长的圣旨。皇上先是大大夸赞了一番秦帅退敌之功,再对诸位将军大加赏赐,并没有特别提及段胥,仿佛这只是一道平常的嘉奖令。

  但是在圣旨快到末尾时,皇上话锋一转,说虽然给予秦帅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军中马政积弊已久,务必以攻克云州获取马场为先。

  话音刚落,段胥就感觉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岿然不动,听到秦帅意外之余应下的“臣秦焕达接旨”,便板板正正地随秦帅叩拜接旨。

  只见他伏在地上的臂弯之中,唇角微微勾起。

  郑案大人宣完旨离开,经过段胥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营中之人从地上站起来,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昨日他们才议定进攻方向今日圣旨就到了,并且完全是按照段胥的意见做的判断,说段胥没使手段大概没人会相信。

  所以他昨天才轻易地退让了——与其说是退让不如说是怜悯,是胜者对自以为是胜者的输家的怜悯。

  段胥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笑得一派光芒灿烂:“既然圣上已经决断,我们只好重新讨论,再行排兵布阵了。”

  秦焕达望着段胥,他将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你们都下去罢,段将军,你留下。”

  段胥立于营中,他的笑意悠然身姿挺拔,其他人纷纷从他身边经过,掀起门帘的阳光落在他的银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