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了几分,孟惟悉将车往高速上开。过了绕城便是京港澳互通,恰逢周末,车多又堵,孟惟悉受不得这般折磨,方向盘一横,靠边停在了耳道。

车灯全熄,他仰靠着椅背,额头上的血口传递出细密的疼,左手腕也肿得老高,皮椅上不知是哪里沾上的血渍,横七竖八很是瘆人。

孟惟悉盯着前方,空洞的黑夜,偶有蚊虫飞过。

他闭上眼睛,心痛的感觉往身体里撞。方才麻木的神经齐齐苏醒,五脏六腑处处都疼。

那年赵西音在北京舞蹈学院,他毕业开始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孟惟悉年轻,但做事四平八稳,加之开朗的性子,不管什么阶层,就没有他交不成的朋友。

孟惟悉是真的喜欢赵西音,出入场合都把她带在身边。年轻时候总是张狂,和朋友闹起来也不分轻重。后来输了酒,友人拿赵西音打趣儿,问她:“条件这么好,想不想进娱乐圈演个电影过过瘾?”

孟惟悉三言不合差点翻脸。

朋友都懵了,“不至于吧,小赵都没说什么呢。”

孟惟悉恶着一张俊脸,“她男人说不行。”

赵西音红透了脸,把他拉到包厢外,“什么男人的,你别乱说。”

孟惟悉抱着她,有点蛮横耍赖,“就是就是,我就是。”

赵西音被他的胡茬刮得脖颈痒,笑着躲,“幼不幼稚呀。”

里头都是打不散骂不走的发小,知道他少爷脾气,谁都不计较。进去又得一顿疯玩,赵西音扯了扯他的衣袖,关切道:“诶,你不要喝太多啦。”

孟惟悉答应得好好,最后还是醉得不省人事。幸而他酒品不错,从不发酒疯,就是胃里难受。赵西音送他回公寓,沏了热茶,买了护肝药。孟惟悉趴在床上,裹着被子头发乱糟糟,就这么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儿在柔软的灯下忙前忙后。

他眼睛发热,这样平淡的幸福,好像一眼就能望到一生尽头。

赵西音见他这副神情,还以为他难受,焦急地用手背试他额间温度,“你怎么啦?没有发烧呀,是不是胃疼?哎,你就是不听话,我让你少喝一点的。”

孟惟悉可怜兮兮地枕着她大腿,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皮肤,他说:“音音,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赵西音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没说话。

孟惟悉抬头一看,却见她在笑,嘴角映出两只很浅的梨涡。

赵西音伸手,将他的脸抡去左边,“别看我。”

孟惟悉又转回来,一双桃花眼往上扬,里头情浓爱深,英俊又迷人。赵西音索性捂住他的眼睛,“不准看我。”

那一瞬间,他记得,她脸上的幸福那么多。

赵西音和孟惟悉恋爱谈了一年多,却从不过问他家里的情况。只知道比一般男生条件优越些,也曾为他出手过于阔绰而闹过矛盾。孟惟悉第一次送她的礼物,就是一条手串。赵西音知道是个奢侈品牌,但分不清具体,后来还是黎冉告诉她,这条钻石手串是私人订制,没有七位数拿不下来。

赵西音把东西退还,孟惟悉不高兴,觉得她没把他当男朋友。

那是两人第一次争执,不算激烈,却分外闹心。孟惟悉狂妄起来就有些失分寸,赵西音最后不说话了,眼睛低着,一动,眼泪便淌了出来。

孟惟悉慌了手脚,伸手抱她,她就躲,退得远远的,眼泪断了线。孟惟悉又气又懊恼,拿起手串,三五下就把它给扯断,然后往垃圾桶一丢,怒骂之:“罪魁祸首!”

赵西音料不到他这举动,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孟惟悉就把人抱住,一个劲地认错:“以后我不乱买东西了,钱和卡都归你管,我错了。”

也是到后来,赵西音才知道孟惟悉的家庭。他的母亲,父亲,还有孟家遍布京城深不可测的人际脉络。却不知道,孟母已和孟惟悉有过数次交涉。

内容不得而知,但那段时间,孟惟悉的情绪是极低的。

赵西音是个聪明姑娘,看破,却从不说破。他那段时间忙,跟着副总去了一趟南方出差,一个多月没见上面,孟惟悉给她打电话,跟脆弱的孩童似的,他说:“音音,我想你,明天周末,你能不能来深圳看看我。”

赵西音说:“我这几天要排练,真的走不开。”

那天孟惟悉应酬喝了酒,情绪浓时容易失控,“你就不能请请假?”

赵西音犹豫了很久,小声说:“不方便,总不能让那么多人等我一个吧。”

孟惟悉的少爷脾气一下子被酒精助燃,“你就不想我吗?我每天都想你想的要死了,但凡我有半天功夫,我立马回北京。跳舞就这么重要吗,我重要还是跳舞重要?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

说到最后,他气儿都急了,或许是酒精作祟,积压许久的委屈再也收敛不住。

赵西音最后还是没来。

孟惟悉跟她置气,两人的冷战直到他回北京都没休止。

孟惟悉当年多傲的一人,为着面子死撑到底,哪怕夜深人静心脏跟刀戳似的火急火燎。

发小劝:“惟悉你别作,小赵不是那种胡闹的女生,她真不要你的时候,你别后悔。”

孟惟悉脸面挂不住,吼着说:“谁不要谁了,你瞎说个什么劲儿!”然后十指往头发间一捋,挫败又颓然,“我妈那人太顽固了,我除了应付集团那一堆老江湖,还得跟她斗智斗勇。她不同意我交女朋友的事,我跟她耗,我就不信了,耗不到她同意见音音的那一天。”

发小明白的很,这是累了,压力全自己背了。

重话没舍得说,谁都明白,孟惟悉对赵西音爱得有多深。

赵西音这边也不是有意,她确实忙一个青舞大赛,没日没夜地彩排训练,从青岛回来一周之后,她主动求和,拨电话过去,孟惟悉几乎一秒接听,偏偏态度又臭又硬。

赵西音哄他:“大少爷,消气了没有?”

孟惟悉拿乔,冷冰冰道:“你回北京都六天了,才想起我,你还在意吗?”

西音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打断说:“我已经不在意了,就这样吧。”

电话挂断,并没有想象中的舒坦。孟惟悉明明那么不舍得,但出气的话还是说得锋利冷血。他几乎瞬间后悔,但碍于面子,怎么都不肯放下|身段。心想,明天。

明天要买最好看的玫瑰花去接她下课。

晚上他和朋友去钱柜聚会,几个在国外的同学都回来了,玩得疯,玩得尽兴。音乐声太大,灯光绚烂迷醉,孟惟悉跟人划拳,气氛又躁又烈。

他手机一直响,一直响。

朋友提醒他,“惟悉,你电话。”

孟惟悉瞅了眼屏幕,“老婆”两个字温情又刺目。

他还惦记着生气,加上那么多人看着,等着,他便掐了电话。

都笑他,“行了行了,这么好的小赵,别让姑娘真寒了心。”

孟惟悉是从应酬局上下来的,这是他第二轮酒,人已经醉呼得不行,心烦意乱只觉啰嗦,“我们两口子的事情外人别多嘴。”

傲娇,得,真傲娇。

赵西音的电话一遍又一遍,终于不再响起。

这晚北京罕见暴雨,甜水园街这边水都溢过了鞋面。赵西音举着手机左顾右盼,哭得雨泪满面。十分钟前医院来电话,说奶奶心脏骤停过一次,人是不太行了。

赵西音打不着车,最后的那点托付之心也付诸东流。她伤心又无望,哭着在暴雨里狂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辆黑色大车用车灯晃她。

周启深靠边横停,很快从驾驶位下车,他从后座拿了一把伞,撑在赵西音头上,一脸诧异,“怎么了这是?”

赵西音眼泪止不住,下意识地抓住了周启深的手,死死的,仿若救命稻草。

周启深载她去医院,雨天疾驰,不顾危险。

但,还是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病房里家属哭声震耳,赵西音站在走廊,靠着墙壁,身上湿透还在滴水。她神情麻木又空洞,忽然肩上一沉,多了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

周启深声音厚重又温情,他说:“你这样,奶奶走得不放心。”

赵西音眼眶蓄满泪水,望他一眼,便泪如雨下。

孟惟悉第二天知道她奶奶去世的消息,悔得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赵家的丧礼办得简单清静,赵西音这几天一直不肯见他,孟惟悉出现在葬礼的时候,衣服皱得不能看,胡茬也冒出了下巴。他眼睛都是红血丝,几乎要落下泪来。

赵西音和他提了分手,这两个字,是孟惟悉从未设想过的结局。

他又惊又惧,先是认错,再是苦求,最后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那天两人大吵一架,孟惟悉气得当天就飞去澳洲,名曰工作,实则散心。他那时想得万全,心说,冷一冷,静一静,他们感情坚深,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故事的最后,是赵西音出嫁的前一晚。

孟惟悉跌跌撞撞地冲上门,赵家的亲朋怕出事,干脆拦在门口,铜墙铁壁一般。孟惟悉不要命似的往里闯,衣服乱了,头发塌了,鞋子也丢了一只,狼狈得哪还有半点天之骄子的影子。

他一遍一遍叫赵西音的名字。

这阵仗太吓人,万一有个好歹,真收不了场。

赵家给周启深打了电话,周启深到这时,孟惟悉上前就是一拳。可他人太虚,根本使不上劲。孟惟悉大骂:“阴险,姓周的,你他妈就是一个卑鄙小人!”

周启深穿的是白衬衫,衬得他的脸像沉静月光。

只平声问了句:“明天要来喝喜酒吗?”

兵不血刃,一句话就将孟惟悉挫骨扬灰。

孟惟悉呆如木桩,跟丢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

农历廿六,六月二十八日,周启深大婚。

孟惟悉坐上了去洛杉矶的航班,当时他想,这一生,就不回北京了。

——

手机搁在仪表盘上,屏幕亮了好几次,家里的电话一遍一遍往他这儿打。

孟惟悉坐在车里,接起电话,哑着嗓子说:“就回。”

下高速,车往城区开。城市光影灼灼如翡,孟惟悉滑下车窗过风,红灯时,他停在线内,半边手臂都疼麻了。孟惟悉心里有数,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他转头看窗外,嘴角猛地一颤。

马路那边,北京舞蹈学院的大门赫立,偶有三五学生结伴进出。

孟惟悉的目光钉在那处没有动,直到后方车辆鸣笛催促。

他转回头,手背在眼睛上盖了盖,像是被风吹进了砂砾,一不小心湿了眼睛。

第9章 疯人愿(1)

这边,周启深也是见了血。

孟惟悉的招式没吃上几拳,倒是被摔碎的花瓶碎片划破了腿。上个月才送来的高定西裤就这么废了,干脆用力一撕,半截裤管撕开,上药顺手。

周启深镇定自若,药瓶棉签用得熟练,十厘米的口子幸而不深,但血淋淋的着实怖人。

顾和平现在想起还觉得火大,“这都一个个什么事儿,一言不合就干架,就你俩会打架,什么身份的人了,懂不懂点事儿?你那两个多亿的投资搁凡天娱乐,今晚这破烂事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儿了?”

顾和平真服气,“得了,你俩提前过年——过年了,恭喜发财嘞周老板。”

周启深旋上瓶盖,皱眉说:“你安静点。”

顾和平呵的一笑,“你和孟惟悉的矛盾上了明面,以后多的是麻烦,这个道理你不懂?”

周启深靠着椅背闭了闭眼,笃定:“他不会。”

顾和平还真无话可说了。周启深就是这么有分寸的一个人,估摸着动手之前就将后果设想个周全。孟惟悉虽才上任,但这人近年也是修炼得愈发四平八稳,权衡与取舍,那也是通通透透的。

顾和平开车送人回梵悦。路上,周启深接到一个电话,区号是西安。

“你是周伯宁的家属吗?周伯宁是你爸吧?他住院了啊,心内科,你们是怎么回事,也没个人来照顾!”医院那边态度不好。

这车是周启深的,自动连了车载蓝牙,顾和平也听得一清二楚。

电话挂断,沉默如尘。

顾和平斟酌了番,“我帮你安排一下。”

窗外浮光掠影,周启深眉间肃穆凛然,他说:“不用。”

把人送到,顾和平便走了。

这处楼盘屹立于高楼群立里,国贸核心区的精英繁荣一览无遗。房子周启深买了没两年,那时房价水涨船高,实在不是入手佳机。但他订得迅速,溢价两成也不在意。没别的,他和赵西音的婚房也在这附近。求婚的时候,婚房就已备好,户主只写了赵西音的名字。离婚后,房子自然也是她的。

洗完澡,伤口又裂开,周启深拿棉纱随便扎了圈,然后背靠桌沿慢条斯理地抽烟。

书房灯光全熄,夜色踏窗入室,匀了几抹光在他脸畔。

周启深望向东南方,眸色深深,好像真能看到曾经的住处似的。

离婚之后,赵西音迅速搬离壹号院,大门一锁,再未开启,后来周启深路过,无数次地问过物业,经理告诉他,夫人,不,赵小姐一次都没来过。

那样好的一处房子,分崩离析,成了空城。

凌晨入睡,周启深睡眠不太好,勉强两三小时,天还灰蒙就已醒着。健身室一圈器械下来,才七点。电话搁床上响了两遍,周启深一看,竟是赵文春。

——

“到底年龄来了,不如人了,还麻烦你跑一趟,实在对不住。”赵文春脸色虚白,扶着周启深的手慢慢坐下。

周启深搁了车钥匙,枕头往他背后垫了垫,“没事,您慢点。”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温,“您休息,我去倒点水。”

帮他分好药,周启深看到桌子上一摞资料,“赵叔,今年职称评比还顺利?”

赵文春说:“条件都达标了,我就填填资料。”

赵文春昨夜结石犯了,忍了一晚上实在疼得厉害。赵西音在黎冉工作室帮忙,昨夜估计是睡仓库,电话打了几遍没人接,他只能找周启深。

周启深来得快,医院那边也都打了招呼,不然没这么快完事。

赵文春看着他忙前忙后,有一瞬间,心里头又苦又酸。他欲言又止,刚要开口,赵西音火燎燎地开门,“爸,爸!”

赵文春精气神一下子提起了些,“别急别急,我这不是好着呢。”

暑气没消,赵西音热得脸红。她转过身看着周启深,真心实意地感激,“谢谢你。”

周启深略一点头,看了眼她身后,轻声说:“你站过来点。”

“嗯?”

“后头空调冷,别对着吹风,容易受凉。”

赵西音愣了下,周启深已经让了个位置,自己站前边去了。

赵文春全看在眼里,但真要说什么劝和的话,那不至于。他只道:“小西,中午你做饭,启深,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一点。”

这态度于情于理,总归是受他帮助,一饭之恩不为过。

赵西音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去厨房。她会做饭,但也仅限家常菜,做不出花样。水桶里还有赵老师昨天买的鱼,赵西音举着把刀,捉了半天实在无从下手。

“我来。”周启深也进了厨房,搭着她的肩膀往后一拨,弯腰捞鱼,动作麻溜。就见刀光迅速,鱼鳞四溅,开膛破肚再用水冲洗干净,过程不过两分钟。

赵西音知道,他一向是会做饭的。

周启深今时今日的权势财富,锦衣玉食也是应该。但他偏偏做得一手好菜,那时他开完会回家,西装一脱,摘了白金袖扣,就去给她焗龙虾。那么大一只活物,钳子黑漆漆的,他拍虾背抽虾线,三两下弄得干干净净。

芝士浓郁,赵西音搂着他的腰馋嘴,周启深夹了一块递嘴边,“张。”

赵西音樱桃红唇微启,却被狠狠亲了一口。

她哇呜哇呜抗议:“我要吃虾肉。”

周启深亲了亲她的颈侧,“吃我。”

“鱼怎么烧,清蒸还是煎炸?”

赵西音回神,周启深一直望着她,他自己做决定:“清蒸,赵叔也能喝点汤。”

他这阵仗,是没打算让赵西音做饭了。赵西音帮他打下手,后来他兜里的手机一直响,周启深嫌吵,腰胯就往她这边挪了点,“手机。”

他手上有鱼血,确实不方便。赵西音伸手进他侧边裤袋,里头沾着男人的体温,她跟触电似的,飞快拿出。

周启深头也不抬,“密码没变。”

她低着头,手就这么颤了颤。

是微信消息,赵西音粗粗一扫,方才的微妙情绪就淡了。

“周叔叔住院了,你怎么不去看他?”

全是医院那边发来的,他父亲的病情,状态,还有一些急需与家属沟通的情况。但周启深的态度十分冷漠,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周启深放下刀,很平静:“没空。”

旁人不了解内因,但赵西音是懂的。周启深生母不详,父子寡淡,长大后更是冷情。赵西音从不评述他所作所为的对错。但今天这个借口实在没法忍。

赵文春病了,周启深忙前忙后。

亲爹住院了,就一句没空。

这让赵西音心有愧疚。把手机塞回他兜里,又把人往边上挤,“饭不用你做。”

周启深稳在原地,没动。

赵西音挤得更用力,“你是个没空的人。”

她头发垂在侧颜,露出巧翘的鼻尖,微抿的唇瓣跟她此刻的表情一样倔强。

周启深明白,这是生气了。

就这会子沉默的时间,赵西音反应过来,她往边上迅速挪开一步,道歉:“对不起。”

周启深没说什么,吃完饭就走。

一小时后,赵西音收到他的微信,是首都国际机场T2航站楼的定位。

——

周启深下飞机后,直接去了医院。

周伯宁被安排在特护病房,护工、医生都妥帖。主治医生告诉他,“还是心血管的老毛病,问题不大,但需要人陪护

周启深说:“钱会入账,你们看着办。”

医生为难,“周总,您误会了,是您父亲不太配合。”

周启深自始至终都没去病房看周伯宁一眼,这家私立医院与他交好,这话大有无奈诉苦的意味。周启深提步去病房,走廊西头,还未走到,就听见里面稀里哐啷的动静。

周伯宁坐在病床上好大一通脾气,护工见周启深来了,实属无奈,“周先生,您父亲弄湿了被褥,却也不肯让我们换。”

白色床单湿了一大片,是尿渍。

周伯宁五十有余,轮廓生得刚毅硬朗,虽已中年,但眉眼烁烁,没有丝毫柔软温情。

周启深冷眼对视,比他还硬、还冷。说:“他要睡得惯,随他。”

周伯宁不顾埋着针的手,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儿子头上砸。

周启深偏头躲开,轻而易举。

“你,你这个不肖的东西,我是你老子,我瘫了你也得给我端一辈子屎盆子!”

周启深提脚将地上的水桶踹翻,眼里的恶意寒意如开锋的刃,“你自求多福吧。”

撂话,走人。

病房里周伯宁的骂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周启深沉着一张脸,心情差到极致。他在医院待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马上返回了咸阳机场。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周伯宁提拎丢到外头,那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热气炙烤地面,没有一丝风,干晒的太阳像一个火炉。周伯宁没给他穿鞋,才修不久的柏油路沥青未干。六七岁的周启深还很瘦,光脚烫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沥青撕扯脚底心,被烫出的血泡化脓感染,他烧了半个月,差点以为要死了。

想起他高三那年,明明可以上清华的成绩,被周伯宁非逼着去部队当兵,十七岁的少年臂膀已逐渐丰盛,敢于反抗。但周伯宁第二天就把他的课本和书包烧得一干二净。

那团火焰烈烈如闪电,劈在他心尖,伤口疼了好多年。

到北京已是夜幕深垂,从停车场开车上地面,周启深偏头痛发作,难受得厉害。

他一根一根地抽烟,下了机场高速,白色路虎仍旧飚如飞剑。

从西长安街往东,经过首都地心,周启深越开越快,在呼家楼地铁站附近,他靠边停车。方向盘打得猛,砰的一声蹭上一辆右转车辆。

他碾熄烟蒂,怒得双手捶了把方向盘,情绪躁得慌。

撞上的那辆车也有违规,但真要划分责任,周启深免不得干系。司机在窗前又敲又比划,凶神恶煞先声夺人。周启深置若罔闻,不开窗,不表态,坐在车里又点燃一根烟。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这样的态度,有理也变没理。

车灯未熄,浮光耀在那些人脸上,尘埃漫布,唾沫四溅。他们面容或狰狞,或嘲讽,或愤怒,千姿百态夹揉成一团。

周启深摁灭半截烟,挂倒挡,导航灯亮,车往后退。

对方司机以为他要走,于是拦在车前,用手捶敲引擎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