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
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
“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三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个女孩。这一耽搁便是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却往哪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