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凉,洛府,哦不,现在该改称崔府了,富丽堂皇的房间中,芊芊正被囚禁于此。
崔子钰拿来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变着法子讨她开心,她却都不开口,冷若冰霜,最后在崔子钰伸手抚上她脸颊时,才终是有了反应,一把拍掉他的手,恨声道:“别碰我,我嫌脏!”
就是这双手,在那些胭脂中下了慢性奇毒,一点点毒死了洛小姐,而那老丈人所谓的“悲痛过度,撒手人寰”也是出自这双手。
那些肮脏不堪的真相,若不是芊芊亲耳听见,简直难以置信。
她被关进崔府后,想方设法地要逃出去,却无意在窗下听见了崔子钰与管家的对话,震惊莫名下,她不慎发出声响被人抓住,在崔子钰的命令下,彻底囚禁起来。
像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狠毒心计,芊芊瞪着崔子钰那张俊秀的脸,咬牙切齿:“好一招借刀杀人,栽赃陷害,人在做,天在看,你夜晚当真睡得安稳吗?你就不怕遭报应?”
崔子钰哈哈大笑,神似癫狂,狠狠一拂袖,凑近芊芊,眸光蓦厉,彷如玉面修罗。
“报应?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从来都是强者的天下!当年我进京赶考,一心想出人头地,衣锦还乡,接你过上好日子,可你知道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试卷被人替换,状元之名转眼就被尚书家不学无术的三公子窃取,还惨遭殴打威胁,上诉无门,我不敢回乡,不敢面对你,我只恨自己没用!”
“你起早贪黑卖胭脂供我考取功名,我不敢辜负你,可我寒窗苦读那么多个春秋冬夏,满腹经纶到头来还不是只落得被人踩在脚底的命运?那时怎么没人为我来讨个公道?”
“我浑浑噩噩地滞留梁都,每天借酒消愁,要不是在花灯节上遇上了洛小姐,我还不会下定决心,世道浑浊,我不想再做回人人践踏的蝼蚁,我发誓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不惜一切代价……”
一连串的话语久久响荡在房中,芊芊听得颤抖不已,不敢相信地望向崔子钰。
脑子乱作一团间,崔子钰忽然蹲下身,搂住她的腰肢,将脑袋埋在她的腹部,哽咽了喉咙:
“芊芊,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恨的,不是被人欺压,而是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他抬起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眸光闪动,是不容她挣脱的强硬:“但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能给你过上好日子了,功名利禄,泼天富贵,我什么都有了,只差你了……”
声音在房中一字一句地响起,饱含了无尽灼热的情感:“我没有骗你,我从未变过心,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放过绝色坊所有人,包括谢尘!”
(七)
芊芊站在城楼上,大风烈烈,吹得她长发飞扬,眼睛似进了沙粒,刺激得泪水簌簌而下。
她看着那身白袍驾马扬鞭,一路绝尘而去,头也不回。
耳边是崔子钰冷笑的声音,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男人,生死关头抛下你走了的男人。”
他说,芊芊,这场赌注,你输了。
是的,这是他们打的一个赌,赌人心的可贵。
当崔子钰以绝色坊上下与谢尘来威胁芊芊时,芊芊狠狠啐了他一口,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你自己的欲念作祟,像你这种自私卑鄙的小人,永远无法明白人心的可贵。”
她说,谢尘不同,和你这种人截然不同,和天底下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都不同。
她说的那样笃定,气得崔子钰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可当崔子钰再来时,却甩了一堆调查来的证据在她面前,冷笑道:“我卑鄙无耻?那姓谢的又高尚到哪里去,你好好看看,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接近你又是怀了怎样的居心?截然不同?是啊,他当然与我不同,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你宋家的秘方而来!”
恶狠狠的话语中,她瞬间惨白了一张脸,颤着手翻向桌上的户籍与信笺,不可置信。
原来谢尘竟是紫云山菩提老人的徒弟,那个在行内鼎鼎大名的老人,曾经的东穆皇室御用妆师,二十年前告老出宫后就不知所踪,原来竟是隐居在了紫云山。
难怪谢尘手艺卓绝,调香制粉的本事一流,可为什么每当她问他时,他都含糊其辞,不愿告诉她师承何门何派?
崔子钰见芊芊摇头不愿相信的模样,冷冷一哼,带着残忍的笑意开口,剥开了那隐藏在美好假象后的无情真相。
宋家乃妆术世家,乱世中虽然没落下去,家族衰败,只余芊芊一根独苗,但那出神入化的手艺却传承了下来。
行内有些见识的老一辈都知道,宋家有道秘方,制出来的胭脂晶莹透亮,具有神效,传说早年间在宫中风靡一时,专为后宫妃嫔所用,但后来不知怎么,彼时的宋家先祖就不肯再制了,还将此道秘方封为禁术,严令宋家后代触碰。
后宫争斗纷乱,为了避祸,宋家人想方设法出了宫,隐于乱世中,那道秘方也随之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成为镜花水月,一个触不可及的传奇。
菩提老人费尽心思,不知从哪打听到宋家后人,也就是芊芊的下落,他派出自己的爱徒谢尘,要他接近芊芊,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宋家的秘方。
于是就这样,在那个萧索秋日的夜晚,谢尘在昏暗的小巷中,从天而降,犹如神祗般,“无意”救下了狼狈不堪的芊芊。
无尽牵绊就此而生。
他为她打抱不平,为她挺身而出,他怜她爱她心疼她,他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这些通通都是假的,不过只是为了她宋家那一纸秘方。
真相就这样被无情地揭开,芊芊脸色煞白地摇头,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她眼前蓦然地浮现出绝色坊开张时,他们再次相见的场景。
雪白的宣纸上,笔走游龙,墨香扑鼻,洋洋洒洒两行字,写的漂亮极了——
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谢,何处无尘埃的尘。
他抬起头望向她,四目相接间笑得光风霁月,宛若故人重逢,他说:
“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八)
谢尘曾感叹芊芊的好能耐,短短三月,便已成梁都最大妆坊的老板娘。
她那时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却划过一丝怅然。
那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那豁出去的巨大代价,那些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艰辛,如鱼饮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那时芊芊的秘密,连崔子钰都不知道的秘密。
妙手宋家,时代流传着一种禁术,宋家人骨血特殊,传说是与仙人签下协议的家族。
芊芊起初不信,可当她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按照先祖留下的手札,一步一步,制出第一盒“红颜”后,她信了。
那样晶莹透亮,鲜艳欲滴的胭脂,轻轻往脸颊上抹一点,镜中的容颜便立刻不一样了,仿若灵犀一指,整个人面目一新,瞬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起来。
这就是红颜的魔力。
芊芊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可思议,握着妆盒的手兴奋地颤抖不已。
隔天,她便带上那盒“红颜”,打听清楚后,守在梁都的一间胭脂铺,拦下了一位管家夫人。
她将人拉倒暗处,笑的真挚诚恳,语气却带着莫名的诱惑:
“夫人,您听说过‘红颜’吗?”
三个月中,她以千金高价卖出了一盒又一盒的“红颜”。
白骨入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色衰爱弛,风华不再,红颜终成枯骨,世间女子对美貌的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执念,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而芊芊要的,便是这份执念。
那些掺揉了她鲜血的胭脂,美得如梦如幻,为她带来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她利用别人的执念,却不知自己也被执念深深缚住。
她那时疯魔了般,一心只想拼命赚钱,开间大大的妆坊,大过洛家的财势,做上梁都首富,做上谁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她可笑地以为,只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就能多到买回自己的相公,买回自己死去的爱情。
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启用禁术,无视手札上先祖的告诫,无视那所需付出的巨大代价。
朝如青丝暮成雪,红颜一夜化枯骨。
她献出了鲜血,牺牲了健康,是以缩短自己寿命为前提,飞蛾扑火般地在制作红颜。
偌大的绝色坊终于开了起来,她的人却一天天苍白下去,她想收手,却如何收的住?
为了在梁都数千家同行中脱颖而出,她只能继续以血为引,将一份的量稀释成无数份,分别融入那些胭脂水粉中,虽然功效只能达到正宗“红颜”的万分之一,但已足够惊艳绝色坊的顾客们。
绝色坊每卖出的一盒胭脂,都是在卖她的心血!
她不断掏空自己,以鲜血滋润了梁都那些爱美的女子,招牌立了起来后,她更加停不下了。
原来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休无止地走下去就像人贪得无厌的欲念。
夜深人静时,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发,镜中的那张脸日渐消瘦。
她终于明白,为何先祖要将拿到秘方封为禁术了。
(九)
烟花漫天,欢喜热闹,今天是崔子钰与芊芊的大婚之日。
他们那一日打赌,芊芊输得体无完肤。
虽然知道了谢尘接近她的目的,她还是宁愿相信谢尘对她是有真情的,并不仅仅是为了那道秘方。
人心的可贵?崔子钰冷笑不止,
可敢与我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不仅放了所有人,还成全你们,放你二人海阔天空,白头偕老;你若输了,我照样放了所有人,只要你留下。
他望着她,墨眸深深,语气却泛起了一丝温柔:“留下做我崔子钰的新娘,我们从头开始,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过上你曾经最想要的日子。”
于是那一场关乎终生的赌注开始了。
崔子钰亲自下到地牢,拿着宋家秘方,给了谢尘两条路选。
一是判刑定罪,打为下毒案的主使,择日问斩;
二是拿着他梦寐以求的秘方,离开梁都,离开芊芊,回到紫云山,永生永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城楼上,芊芊看着谢尘接过那道秘方,迫不及待地策马扬鞭,出城而去。
她的心终于死了。
其实从头到尾不过是她自欺欺人,他不是早就坦言告诉过她吗——
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不是为她,不是为情,而是为红颜而来。
坐在房间里,她对着铜镜,开始全心全意地制作红颜,制作一盒属于自己的红颜。
当崔子钰破门而入,她已换好嫁衣,一丝不苟地为自己上好妆,抬起头,笑靥如花。
崔子钰惊艳失声,震在了原地。
那大概是芊芊这一生最美的时刻吧。
她带着自己画的新娘妆嫁给了崔子钰,一片欢天喜地中,没有人觉察出她的异常。
他们拜过天地,又成为了夫妻,崔子钰拉着她的手,从没有那样高兴过。
夜幕降临,她被送入新房,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相公,就像那年他上京赶考,她在家里,望眼欲穿地等他回来一样。
可这回,她等不动了。
外头喜宴热闹,她坐在新房,红盖头下一颗心却是平静如水。
即使感觉到皮肤正在一点点腐蚀掉,她也没有惊慌,而是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朝如青丝暮成雪,红颜一夜化枯骨。
先祖的手札上告诫得明白,无休无止地施用红颜之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就是,身体最后终将承受不住,化为一具枯骨。
她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那时屋顶的月光下,她才不敢接受谢尘,即使后来被他打动,她也将婚事一推再推。
她想着等她离去后,他不至于做鳏夫,依旧能够找个好女子,幸福一生。
可一切,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用自己最后的心血研制了一盒红颜,大肆挥霍她仅剩的生命,等待着红颜化骨的到来。
艳如毒药的研制,再也掩盖不住她强弩之末的身体,等到崔子钰推门进来,掀开红盖头,看到应是一具白骨了吧,一具裹着美丽嫁衣的森然白骨。
她生命中的两个男子,一个得到了泼天的权势,一个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秘方。
他们都陪过她一程,带给了她美好的憧憬,如今她谁也不欠,谁也不爱了。
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十)
孤月高悬,冷风幽幽。
当春妖再次来到清风小筑时,正是芊芊死后百年的祭日,她穿着红嫁衣坐在院中,明艳至极的面容上却透着苍老的神态,空空的眼眸望向长夜,等待着再一次的红颜化骨之痛。
还不待第一块皮肉开始腐蚀,春妖已经一拂袖,蓝光大作间,笼罩住了芊芊的身子,暂缓了她的红颜之毒。
他足踏幽莲,衣袂翻飞,在半空中望着芊芊,清声开口,一字一句:
“你可知,有个人一直在奈何桥上找你,从你死去的那一年,不多不少,正好找了一百年。”
身子一震,芊芊霍然抬头,难以置信。
春妖眸含叹息,拂袖间携过芊芊,踏入无边夜色中。
“且随我来看一看罢——”
大梦谁先觉,命偿红颜时。
纷纷扰扰的爱恨纠葛中,真相已经模糊不辨,那时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另一面,芊芊从不曾看到的一面。
当随春妖踏上奈何桥,芊芊老远便瞧见桥上站了一人,墨发白袍,依旧是当年风华无双的模样。
忘川河水摇曳,波光粼粼,妖艳的曼陀罗花长满了河畔。
芊芊的眼眶蓦然一涩,心潮起伏,幽蓝的光晕中,春妖的声音淡淡响起:
“百年前他赶去时,你的尸骨已入土,他冒着大雨掘坟开棺,抱着你的白骨哭得不成样子。”
“若你再多等等,也许你就不会死……他也不会死。”
“他下来黄泉寻你,不肯喝孟婆汤,固执地漂浮在奈何桥上,一年一年地等,等到忘川河畔的曼陀罗花开了又谢,却还是没能等来你……”
泪水氤氲了眼眶,随着春妖的一声叹息,昆仑镜从宽袖飘出,浮于半空,镜面上缓缓现出了百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最后的最后,在新房里的芊芊化为白骨时,冷风肃杀,星夜下一道身影快马加鞭,怀揣着解药朝梁都赶回。
那时谢尘,白袍翻飞的谢尘。
他心跳如雷,唯恐迟一步就见不到芊芊了——
大牢里接过秘方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何芊芊脸色总是那样苍白,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原来她启用了那样可怕的禁术,红颜噬骨之毒早已深种体内。
他假意答应崔子钰,不是贪生怕死,不是无情抛弃,而是为了赶回紫云山,找他的师父菩提老人研制解药,能解芊芊之毒的解药。
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老人一生痴迷妆术,派他去寻找失落民间的宋家秘方,只是想一饱眼福,学无止境,并非想要占为己有。
而他也在寻找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爱上了那双黯伤的眼眸,他想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想,等他们成亲后,他就带她会紫云山见师父,让她和师父一同切磋妆术,师父一定会非常喜欢她的。
夜风吹过谢尘的发梢,他握紧解药,唇角微扬。
却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崔子钰给他的两条路,其实是一场赌注。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叫她心死如灰,而为了放走他,她又答应了崔子钰什么。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梁都,张灯结彩的崔府中,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在新房里,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具白骨。
他只知道,来日方长,他们相守相依的日子还有很多。
等解了她的毒后,他要告诉她,他想和她隐居山野,过流水潺潺,儿女绕膝的日子。
从此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镜面上的谢尘唇角微扬,衣袍在风中飞舞,一声“驾”,奔向他充满希望的前方。
(完)
第15章 无垠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无垠摊开手心,喃喃着,眉眼低垂,阳光透过枫叶林落在掌中,细碎地染了层金边。
他忽然笑了,对身前清冷而立的春妖笑了。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一)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司瞳被赶出赤枫林时,天地间大雨倾盆,一片昏暗。
他跪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哭得撕心裂肺,全无半分平日里混世魔王的模样。
“师傅,都是我的错,你怎样罚我都行,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声声嘶喊回荡在风雨中,凄厉得叫人不忍耳闻,终于,枫林抖动,徐徐走出一个人。
出来的却不是师傅无垠,而是怂恿司瞳做下坏事的“好师妹”,蝎子精月姬。
一见到那身艳丽衣裳,司瞳就红了双眼,恨不能扑上去掐死她:“贱人,是不是你故意设计套我,想害我被师傅赶走!”
月姬轻蔑一笑,叫司瞳扑了个空,跌入雨中,目眦欲裂。
“忿忿不平的是你,嫉妒难当的是你,冒充试探的是你,撕了画像的还是你,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即便是陷阱,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怨不得别人。”
司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就要再扑向月姬,月姬却余光一瞥,一抹月白素衣自赤枫林走出,她赶紧收了嚣张气焰,瞬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之状,一把躲到那袭素衣怀中,惊慌不已:
“师傅救命,师兄疯了要杀我!” 司瞳身子一震,抬首望向不知何时走出的师父无垠,又惊又喜,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师父一拂袖,击出几步开外。。
“孽徒不得伤人!”
无垠将怀里月姬护得严严实实,看向从雨地中挣扎爬起的司瞳,叹息道:
“你走吧,都是为师没用,教养了你这么些年也没能化去你周身戾气,从此咱们师徒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
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疲倦,拂袖转过身,看也不看司瞳一眼,携月姬就要踏入赤枫林。
“师父——”
大雨中的司瞳凄厉喊道,跌跌撞撞地上前想要抓住那袭素衣,却被一道无情屏障震开,再次跌入雨中,口吐鲜血。
他在地上一步步爬着,血泪满面,却始终没能挽得师傅回头望他一眼,当那袭素衣携月姬完全隐入赤枫林时,他终于绝望,身子巨颤间一栽,再也爬不起来。
泪水肆漫,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狂风暴雨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声长啸,疯癫悲怆,久久回荡在百鬼潭的夜空——
“师父,是你不肯要我的,什么佛口仁心,统统都是骗人的!你既放弃我,不愿我修佛,那我便成魔给你看,总有一日我要叫你后悔,后悔今时今日没有一掌劈死我!”
大风烈烈,昏天暗地间,那个声音绝望得孤注一掷— —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二)
“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司瞳在百鬼潭的名声并不太好。
论到性子乖戾,飞扬跋扈,他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被他捉弄过的百鬼群妖,每每都会气急败坏的追出来咬牙切齿的骂上一句:
“无垠家那臭小子简直坏透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司瞳都会乐不可支,吹声口哨,然后做个气人的鬼脸,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无垠家的。他欢快的念叨着,听听,多棒啊,人人都知道他是无垠家的,不是没人要的孤儿,而是无垠家的浑小子。
彼时的司瞳韶华正盛,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师父无垠是他最亲近的人。
那时百鬼潭谁也没想到,佛心无垠会带出一个这样的徒弟。
大家都说无垠有一颗佛心立在片片红枫间,浑身上下带着股清隽的祥意。
他望你一眼,天地便好似静了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像进入一层新的化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过如此。
无垠是百鬼潭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光明、良善、温暖……等一切美好的字眼。
就是这样一个“佛”,却带出了一个“魔”,司瞳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像他,百鬼潭的孔雀公子孔澜写判词时,对这师徒只用了八个字——
佛心无垠,魔眼司瞳。
“你这样任性,将来可如何是好?”
每当司瞳闯了祸回到赤枫林时,无垠总要这般叹息一句,然后饱含歉意地出去为他善后,大家都说司瞳就是吃准了他师傅从不发火的性子,肆意妄为。
话传到无垠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拿过在外边打架受了伤的司瞳,继续轻轻地为他上药。
枫林石桌,风吹蝉鸣,司瞳乖乖不动,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傅看,天地间静谧得像幅画。
“师父,你长的真好看,比百鬼潭那两只艳鬼还好看,比潭主春妖也要好看!”
司瞳撑着下巴,傻傻的笑,无垠头也未抬,置若罔闻,司瞳就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袖子,定要师父回他一句,无垠无奈了只好叹息,伸出手揉了揉司瞳的头发。
“人不分美丑,皮囊只是无关重要的外在,只要一心向佛,自会得佛祖庇佑,心境清幽,放眼望去,世上之人无甚不同……”
“那可不对! ”司瞳抗议了:“世上的人明明都不同,不过在我眼中也只有两种人。”
他翘起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眼睛望着师父,在红枫的相衬下粲然若星: “一种是师傅,一种是其他人。”
无垠失笑,被得意洋洋的司瞳成绩钻入怀里,小狗样的撒娇。
无垠拂过司瞳的发梢,清和的眉眼望向枫林上空,莫名的带了一丝哀伤。
司瞳却不曾看见。
直到蝎子精月姬闯入赤枫林,这种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
月姬是来百鬼潭求潭主春妖医治她脸上的毒疮,却没想到半路遇见了爱捉弄人的司瞳,被他将脸上的面纱扯去了。
月姬一露脸,原本好奇的司瞳就吓了一跳,抓着面纱连退数步:“呀,好一个丑八怪,我还当是什么天香国色呢!”
话一出口,月姬立刻脸色大变,化出一柄紫眉剑,眸中杀机毕现,一身艳丽衣裳鼓鼓而动,一路追着司瞳闯进了赤枫林。
司瞳被那毒剑刺划了几道,却仍不怕死的扬着那片面纱,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丑八怪,又凶又臭的丑八怪......”
月姬愈加恼羞成怒,招招直击要害,把司瞳刺得遍体鳞伤,正要最后一击时,一袭月白素衣却凌空飞出,揽过司瞳,扬手拂袖,将她震退开去。
“休要伤我徒儿!”
当春妖赶到时,无垠月姬困在一道光圈中,急急抱着昏迷过去的司瞳,为他逼毒疗伤。
等到黄昏降临,无垠出了一身冷汗,才算从鬼门关救回了司瞳。
不过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还是在百鬼潭的地盘,春妖本就性子淡漠,如今更是没有医治月姬的道理了,只将她交给了无垠处置。
困在光圈里的月姬万念俱灰,又恨又悔,扶着着脸咬牙落泪。
她本已做好了被无垠千刀万剐的准备,却不料无垠安顿好司瞳后,回头竟将她放了出来,问清事情原委后,施施然道歉,言辞间颇为诚恳。
“小徒生性顽劣,闯祸不断,却是孩子心性,并无恶意,还望姑娘见谅……至于姑娘脸上的毒疮,我或许可以一试。”
月姬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地望着无垠,金色的夕阳透过枫林,洒在无垠身上,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清隽得似幅画,温和而包容,叫人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来。
月姬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了喉头:
“先生高风亮节,如能治好月姬的脸,月姬愿长伴先生左右,侍奉一生一世。”
也不知那几日无垠与月姬说了些什么佛理,当司瞳醒来时,已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被感化后的“师妹”。
他如遭五雷。
事情却已成定局,改变不了。
无垠也不管他生着闷气,照旧每日为他疗伤上药,眉眼一派清和。
终于司瞳忍不住丢盔卸甲了,抓住无垠的衣袖气鼓鼓地宣称:“总之我才是师父的大弟子,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无垠垂手不语,只看着司瞳骇人的伤口,心疼叹息:“好端端地何苦去惹人家,这毒刺再深半寸你可就没命了,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司瞳又恢复了活力,笑嘻嘻地拉着师父道:
“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声音一顿,他定定地看着那袭素衣,表情忽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诺大的枫树林里响起少年的忧虑,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一下如个孩子般,瑟缩着钻入师父怀里,害怕得不行。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