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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爷去世后,叶禾心如死灰。

像忽然看破了一切般,你若无情我便休,她拟了一封又一封休书,送去给段陵,要段陵休了自己,放她海阔天空。

休书却都被段陵撕得粉碎,漫天纷飞的纸屑中,段陵拉住她的手,几近哀求:

“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求了他这么多年,等她终于累了的时候,他却反过头来求她不要离开。

叶禾笑了笑,轻轻抽出手,在段陵一点点黯淡下的眸光中,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既然段陵不肯休掉她,她也不再强求,反正那薄薄的一张纸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搬去了父亲生前住的小别院,一个人养花种草,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段陵每天都会来看她,她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会,只当他不存在。

有一回段陵实在忍不住了,红着眼紧紧地抱住了叶禾,下巴抵在她头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哀求: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会教他……”

“不想了,”淡淡的话打断了段陵,叶禾从他怀里挣脱,抬起头,面淡如水:“现在不想要了……总要不到也就不想了。”

门慢慢地关上,段陵心头大悸,觉得有把刀子将他的心一点点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全。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无法真正地忘却,后来的叶禾积压成疾,本就孱弱的身体一病不起。

段陵心急如焚,到处寻医问药,为了叶禾停了一切生意,带着她踏遍北陆南疆每一个角落,几乎将大半家财都散尽。

但叶禾的病始终没有好转,像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样,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就不行了。

段陵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七尺男儿跪在床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就在他最痛苦绝望时,生机转现——

他得到了一份残缺的古书。

书上记载着,蓬莱之地有座海中岛,岛上有座仙人墓,墓中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传说中的长生之药,可消除百病,起死回生。

仙岛藏在海水下,每七十七年海面会退一次潮,露出下面的海中岛。

距书上记载的一次退潮时间来推算,今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又一个七十七年后的海中岛重现。

段陵激动不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带着叶禾,立刻动身。

他散尽最后的家财,雇了一艘大船,带上足够的人马,按照书上的指示,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他做的这一切叶禾都看在眼底,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她曾劝过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人总是要死的,何必为了我……”

“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段陵急急打断她,像害怕听到后面的那些话一样,他紧紧搂住她,身子不住颤抖着:

“我们一定会找到药,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海风拍着船舱,呜呜作响,这一回,叶禾没有推开段陵,只是怔怔地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茫然若失……

大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两个多月后,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却是意外突发。

海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电闪雷鸣,风云变色了。

昏天暗地间,大海像一条狂躁的俊龙,吼叫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船员们惊叫着,是海神的惩罚来了,一片混乱中,段陵牢牢护住叶禾,在她耳边不住道:“别怕,别怕,有我在,我在呢……”

男人有力的臂弯紧紧圈护着她,叶禾怔怔地抬起头,狂风暴雨中,他们互相看不清楚彼此,于是有什么再无顾及,就这样混着大雨,怆然落下。

她忽然想。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该有多好。

当众人九死一生地登上岛时,满船人马已折损大半,可段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下到了仙人墓时,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

“到了,前面就是海中岛了,七十七年后,它果然又浮出水面了!”

假面欣喜的声音惊醒了浮衣,她蓦地回过神来,船已徐徐靠岸。

跟着假面下了船,浮衣脑海里的景象还挥之不去。

她望向假面,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伸出手摘下他的面具,看一看他面具下的脸庞是否还像昆仑镜里的段陵一样,英俊潇洒,情深不悔。

(七)

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假面对古墓中的机关已是驾轻就熟,又仗着死不了,一路横冲直撞地在前面开路,看得浮衣心惊肉跳。

漫天箭雨中,假面猛然回首将浮衣一拉,浮衣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他怀中,被护得滴水不漏。

脑袋晕乎乎的,浮衣心头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双腿似蛇尾一样软绵绵地贴着假面。

机关一破,假面就毫不在意地拔下身上的毒箭,继续火急火燎地往前冲——

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太久!

当年他们一行人踏入古墓,他护着叶禾,一心只想找到传说中的长生之药,其他人却被墓中的金银珠宝所惑,开始自相残杀。

无法言说那场灾难有多残酷,人心被欲望所遮蔽,那群人像疯了一般,为了富贵对着同伴手起刀落。

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段陵拼命也阻止不了,反而在争斗中身受重伤,抱着叶禾滚下了一条窄道。

叶禾在他怀中泪如雨下,所有爱恨纠葛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正当他们以为要一同命丧于此时,却没想到天不绝人,当睁开眼时,他们已经身在了一个巨大的密室中。

密室洞若白昼,中央摆放着一口漆黑的木棺,木棺顶上镶嵌着一颗明珠,柔和的光晕轻轻流转着,照映着周围壁上刻满的古老文字。

这里的场景与古书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竟然误打误撞地跌入了仙人墓的内室,书上说的长生之药就藏在棺木上的那颗明珠里!

段陵欣喜若狂,颤抖着手按照书上的方法取下了明珠,明珠一落入手心,立刻白光大作,转瞬间剥落成了一颗纯白的丹丸——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找的长生之药!

段陵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递到了叶禾嘴边,叶禾脸色苍白,眸含泪光地望着段陵:“那你呢?”

她怎会看不出,段陵为了保护她身受重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只怕是她一吞下药丸,他就会心弦松懈,软下身子,再无牵挂地撒手而去。

仙药只有一颗,他二人中注定只能活下一个,叶禾在段陵灼热的注视下,缓缓低下了头,潸然泪下。

直到这一刻,他还不明白,如果世上没了他,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纵是得到了寂寞的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禾接过药丸,泪中含笑,当着段陵的面放入了嘴中……

却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扑上去,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段陵,段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笑容刹那凝固在脸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段陵措手不及,天旋地转的拥吻中,药丸被叶禾用舌尖抵着直直送入了他嘴中,唇齿相依间,耳边是叶禾的轻声呢喃:

“夫君,原谅我自私一次,我到底,没有勇气……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段陵不防之间吞下药丸后,又急又怕,抱住脸色愈发苍白的叶禾,痛不欲生。

却像蓦地想到了什么,他颤抖着身子,赶紧掏出怀里那本残缺的古书。

书上染了献血,他翻着翻着,忽然眼前一亮。

破败的书页上,模糊地记载着一首诗,大多行句已看不清楚,其中一句更是染了鲜血,只依稀辨得出后半句,但却足以给段陵带来莫大的希望——

仙人棺里得永生。

段陵如失而复得般,搂紧叶禾又哭又笑,他二话不说,咬紧牙,奋力推开了密室中央的黑棺。

棺木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还无暇细究,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密室里一下狂风大作,墓洞开始摇晃,有海水慢慢注入……

段陵脸色大变,陡然记起,书上说过,一旦动了仙人的棺木后,海水就会立刻升起,盖过这座岛屿,海底的仙人墓将等待又一次轮回才会浮现出来!

叶禾躺进了棺木中,叫段陵快走,大风狂吹中,段陵死死抠住棺木,血红了眼,他如何也忘不了,最后的最后,叶禾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凄声叫着,走啊——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声音不断盘旋在段陵耳边,他在大风中伸出手,目眦欲裂地唤着叶禾,却只能离她越来越远,眼睁睁地看着她眸中含泪,笑望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整个世界,瞬间轰然坍塌,支离破碎。

(八)

海水顷刻间淹没了岛屿,当段陵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了百鬼潭。

是百鬼潭的无垠路过这片海域,救下了被海水冲到岸上,昏迷不醒的他。

海中岛已经沉下,消失无踪,他踉踉跄跄地奔到海边,大声喊着叶禾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海波涛汹涌,他双手死死抠进了沙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被无垠带回了百鬼潭,眼前无时无刻不浮现着叶禾最后泪眼含笑,慢慢躺入棺材中的模样,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长生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没有叶禾,他不死的生命,不老的容颜都成了罪过。

他戴上了面具,住进了昏暗的石洞,睡在了棺材中,与世隔绝。

那段痛苦的记忆被寄存在春妖的昆仑镜中,等待七十七年后再度开启,海中岛重现之日,就是他寻回叶禾的时候……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转动石烛,墓门缓缓打开,漆黑的棺木赫现眼前,假面身子一颤,激动得不能自持。

在浮衣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近棺木,时光仿佛凝固在这一瞬,他心跳如雷,屏住呼吸,一点点推开了棺盖——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无数片段闪过眼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流光飞舞间,似乎有个女子倚栏而立,眸光如水,笑得温柔。

颤抖着身子,假面狂跳的心却在棺木打开的那一瞬,如坠深渊——

棺木里竟是一具白骨!

没有叶禾,没有那声等待已久的夫君,竟只有一具白骨!

浮衣贴着棺木,张大了嘴,失声道:“怎,怎么会这样?”

叶禾原来早已死去!

那些被尘埃掩盖的秘密,那些沉浸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七十七年前,痴情的女子躺进了棺木中,泪流满面,至死也没有告诉她的夫君,她其实知道古书上那被血染糊的前一句:

明珠不灭浮屠阵,仙人棺里得永生。

棺木上的明珠灭了,里面的长生之药被段陵吞下,留下的只是一具普通的棺材。

她在船上早已看过那一页,却在墓里没有告诉段陵,反而与他定下了七十七年之约。

她骗了他,为了让他好好活下去,她合上棺木,编造了一场七十七年的谎言。

若是有心,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等你。

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假面抱着白骨,泣不成声:“你骗我,你骗我……”

戴了七十七年的面具终于滑落下来,面具下的那张脸依然不变,年轻如昔,还是那个春日湖畔,意气风发,打马从树林里经过,救下她的翩翩少年,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睁开双眸看他一眼,轻轻唤他一声“夫君”了——

物是人非,故人永不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假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浮衣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仰头吞下,跳入棺中,

那是他离开百鬼潭时,春妖亲自交予他手中的,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若有不测,他定不独活。

他吞下长生之药,不老不死,唯一能做的只有永世长眠。

春妖交给他的,便是能让他永远睡去的药。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假面搂紧叶禾的白骨,像他们曾经无数次的紧紧相依一样,慢慢地闭上了眼。

既然我不能陪着你共赴黄泉,那就让我拥着你永世长眠吧。

棺木缓缓合上,海水升起,墓洞摇晃,浮衣却抓住棺木,不愿离开。

耳边恍惚想起,离开百鬼潭时,主人春妖饱含叹息的声音:

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她那时看不懂主人眼中的悲悯之色,现在想起,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看戏的人,戏看久了,就出不来了,在感慨戏中人悲欢离合的那一瞬,自己也不知不觉入了戏。

她终于知道情爱为何物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尝试,双腿不知不觉化为了蛇尾,她在大风中变回了蛇身,紧紧盘踞在了棺木上。

墓门一点点合上,她闭上眼,在不断涌起的海水中,流下了一滴泪。

她知道,她再也无法走出这座古墓了。

(完)

第12章 卿平

【一】

烟花漫天,欢喜热闹,百鬼齐出。

今夜是百鬼潭的茧儿和薛连出嫁的大日子。

碧丞同千夜日日守在有间泽,总算等到了心爱人再次从茧里掉出。

铜镜前,两位新娘梳妆完毕,一者清柔,一者端华,本就姣好的容貌更显流光溢彩。

卿平舒了口气,收好妆盒,回首往银盆里净了手。

薛连莞尔一笑:“卿姑娘不愧是息良第一妙手,我与茧儿妹妹谢过你了。”

卿平摇头淡笑,眸光却有些失神,怔怔地望向茧儿与薛连身上的大红的喜服,似乎想到了什么……

小鬼抬轿,新浪迎亲,首座上的春妖墨发如瀑,额间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卿平站在人群种,看着只难得的盛事,唇边含着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身边站着的是白鸟之王乌裳与她的夫君孔澜,孔澜手抱一个白玉娃娃,正仰长脖子嬉笑着看热闹。

那奶娃正是他与乌裳的孩子,前不久才学人间办了场满月酒,纷纷扰扰宗算把名字定了下来——孔七。

依孔雀公子那好卖弄学问的风骚性子,是断不会给宝贝儿子起个这样平平无奇的名字的。奈何媳妇乌裳是个实在人,瞧不上他那华丽矫情的一套,最后说了句“贱名好养”,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就霸气杠杠地把孩儿名字

孔七,孔七,百鬼潭众人私下都觉得贼兮兮的,这可不就是揭示了孔澜的悲惨命运吗——兄弟,畏妻啊!

当两对新人出现,扣请春妖,全场欢腾时,卿平心口忽然一阵绞痛,冷汗直流。

她身后的无垠察出不对,赶紧上前搀扶住她:“卿姑娘,你怎么了?”

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喧嚣中,卿平面如白纸,凑近无垠耳边,艰难开口:“我……我恐怕不行了,劳烦先生把我送到清风小筑,禀告潭主一声……”

清风小筑,月冷云淡,竹影斑驳。

春妖接到消息,喜宴未过半就匆匆赶来了,空中绽开多多幽莲,他踏风而来,一拂袖,立于卿平榻前,叹了口气:“他为求来的长明灯终是要灭了,你……可以解脱了。”

卿平眼眸含笑,望向春妖,气若游丝:“潭主,往生前可否允我一事?”

“我想……再去息良见他一面,然后去找一位故人,亲口向她说声抱歉……”

【二】

遇上慕容斐时,少年正被高高地吊在宫门前,满脸愤恨,眸欲滴血。

他是邻国东穆的小王子,被送到息良来与二公主“和亲”,表面上是当驸马,实际上只是一个被皇室遗弃的可怜质子。

彼时卿平接任母亲的妆师一职,刚刚入宫,侍奉在二公主左右。

母亲对她多有叮嘱,息良上下也无人不知这位二公主的“特殊”——从母胎带出来的心智不足,堪比几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和食量,肥硕而丑陋的容貌,蛮横暴躁的脾气,嗜血残忍的爱好……

用慕容斐的话来说,久是“又傻又凶的臭肥婆!”

这样的女人,若不是贵为公主,恐怕一生都不会有人敢娶。

慕容斐被送来时才刚满十四,比二公主小了整整七岁。

息良国君正好愁着女儿的婚事,东穆作为臣服的小国,投其所好,给息良连夜送来了一个现的驸马,俊秀美貌的皇族少年,堪堪抵了十座本要献出的城池。

皆大欢喜种,唯慕容斐握紧双拳,如遭奇耻大辱,血红了眼。

婚事这便定了下来,只等慕容斐过完十五岁生辰,就正式迎娶二公主。

而在这之前,她被安顿在了二公主的永乾宫,陪伴王女,不,确切地说,是供二公主玩乐解闷。

卿平不止一次看见慕容斐被吊起了,倔强的少年怎么也不肯配合二公主的“游戏”,每每死不低头,被暴戾的二公主施以各种惩罚。

这一次,二公主更是拿出了自己心爱的长鞭,一鞭鞭狠狠地抽下去,肥胖的脸颊一颤一颤,挂着兴奋快意的笑。

“说,你还顶不顶撞我了?给不给我当马骑?”鞭风如雨中,永乾宫个个心惊胆战,静若寒蝉。

慕容斐被她抽得遍体鳞伤,献血飞溅中却始终抿紧双唇,瞪着二公主不发一言。

卿平看在眼中,呼吸急促,几次三番都想迈出脚,耳边却响起母亲的声音:“进了宫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闲事莫理,卿平,清贫,母亲宁愿你清贫一世,默默无闻,也要平平安安。

勉力平复下翻滚的情绪,卿平咬紧唇,再不忍看少年。

那样的年纪韶华,总让她想起早逝的阿弟。阿弟是饿死在她怀中的。她那是无能为力,绝望得几乎崩溃,如今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拼命压下那汹涌漫上的愧疚。

好不容易二公主打累了,骂骂咧咧地抡着胳膊休息,满宫人都舒了口气时,慕容斐却忽然一口血水吐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二公主一脸。

少年扬眉一笑,露出血森森的牙齿,对着那个肥硕的身影比出挑衅般的唇形:“死……肥婆……”

满堂大骇,二公主勃然大怒,擦了把脸就想冲上去,那恐怖的架势像是要将慕容斐撕烂。

就在这狂风暴雨之时,一袭素衣霍然出列,一下跪在了二公主面前:“公主息怒,若打死了驸马,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脸色苍白的卿平。

她此话一出,永乾宫鸦雀无声,吊在半空中的慕容斐也怔了怔,眸光复杂地看向她。

倒是二公主,认出了这是平时为她梳妆的小宫女,不怒反笑:“你是晴仪的女儿?你说说,能有什么后果?”

卿平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望向二公主饶有兴致的模样,犹犹豫豫地说:“公主殿下会……沦为新寡。”

话音刚落,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二公主却歪着头,想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她素来喜怒无常,也不知卿平哪点让她欢喜了,许是从来没有宫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颇觉新鲜,竟然扔了长鞭,拍拍手,似累了样向里走去。“你进来为本宫更衣梳妆,要梳最漂亮的流云髻。

风声飒飒,夜阑人静。

卿平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盒,来到宫门前。

慕容斐还被吊在上面,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了。看到卿平时,他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卿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踩上台阶,凑近慕容斐,拿出食盒里的水粮和伤药。她眸含心疼,放佛那鞭鞭都抽在自己阿弟身上一般,简单为少年处理了下伤口后,又一勺勺喂他喝下一碗米粥。

慕容斐眸光闪动,意味不明地看着卿平,月色笼罩着她的眼角眉梢,草木微香中,秀气的五官未施粉黛,倍是清婉柔和。

离开时,慕容斐迟疑地开了口:“臭肥婆没有为难你吧?”

卿平摇了摇头:“没有,公主只让我为她梳妆打扮。”

梳妆打扮?慕容斐嗤之以鼻:“那死肥婆再打扮也不过是母猪上色,能好看到哪去?”

卿平无奈地笑了笑,小声道:“这些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公主吃软不吃硬,驸马顺着她一些,也能少吃些苦头。”

慕容斐眼眸黯了黯,闷着头不说话。

卿平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没走几步,又被一声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回眸望向少年,四目相接间,卿平弯了嘴角:“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卿平的话,慕容斐开始收起锐角,隐忍不发,态度的骤然转变叫二公主都吃了一惊。

他对为他上药的卿平道:“你说的对,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子还长得很,总有一天……

少年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正一心埋头包扎的卿平却没有看见。

他们在偌大的皇宫里彼此亲近,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之感,卿平将慕容斐当作弟弟般来疼爱,慕容斐也对这个长他两岁的姐姐越发依赖。

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卿平刚出了慕容斐的住所,阳光撒满她一身,她眯了眼还来不及享受,噩耗从天而降,手中食盒哐当一生,掉落在地。

那是卿平生命中最昏暗的一段时光,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

一片悲痛中,只记得二公主找到她,出人意料地对她说:“晴仪,待我很好……”

二公主大概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有些无从下手,只派人送来许多东西,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慕容斐轻轻推开了门。

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那是刚办完母亲的丧事回了宫,缩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长发裹住了整个颤抖的身子,泪流不止。

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一双手忽然拥住了她,湿漉漉的怀抱,带着雨水与少年青涩的气息。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略带哽咽:“姐姐,你别这样,你还有我......”

怀抱渐渐用力,她只听到他不断重复着,是压抑到极点的情感:“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

像回到那年阿弟还在的时候,她有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却是终于,紧紧抓住少年,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三】

卿平开始常常奔到后山去散心,捧着母亲的画像,一坐就是一天。

山野间的风吹过她的发梢,落叶飘零,便是在这时,施云出现了。

“ 人总有生老病死,你成天对着你娘的画像她也活不过来,你有何必徒增伤感?”

慵懒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一阵风掠过她的头顶,她抬起头时,树上已多了一人——

云衫翩翩,墨发飞扬,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树干,漂亮到不像话的一张脸,灵秀的宛如谪仙下凡。

卿平愣住了,却旋即反应过来,将母亲的画像按在胸口,红了眼:“我愿意对着,不要你管!”

她性子原本最是柔和,却头一次冲一个陌生人发火,树上的人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摊了摊手:“我也不想管啊,谁叫你天天来哭,无端端的扰人清梦。”

还不待卿平反驳,树上人接着幽幽一叹:“说起你娘,我倒是十几年前见过,带着息良皇宫那个胖公主来玩,瞧着是个和善的女人,不承想斗转星移,一晃眼她走了,留下的女儿都这般大了。”

话音刚落,卿平尚自恍然中,树上人已勾唇一笑,拂袖跃下了树,轻巧的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画像。

“光看画像有什么味?亏你还是个妆师,双手万能,丰衣足食的道理难道不懂?若我能再让你见你娘一面,你该怎么感谢我?”

云衫一拂,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木匣,年轻人眉开眼笑的打开盒子。里面竟是各色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叫人眼花缭乱。

匣盖上还挂了一排的雪白人偶 ,一直只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有男有女,有闺秀有少侠,种种身份琳琅满目,唯独一张脸是空白的,像是等着主人家亲手为他们勾勒容颜上去。

卿平一时看呆了,脱口而出:“你......你也是妆师?这些小人儿是你用来画画的?”

年轻人咳了咳:“姑且算同行吧,你就算叫我声祖师爷也不为过......至于这些小木偶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时用来练练手,解解闷。”

说着他手指一勾,取下一个素衣宫装的木偶,那木偶一入他手心,瞬间望风而长,眨眼间就变得同真人一般大小,除了脸面是空白的,其余各处均栩栩如生,材质摸着触手生温,更是与真人的肌肤纹理贴合的天衣无缝。

卿平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年轻人已经摸摸下巴,挑出几色粉妆,自顾自的忙活起来。

卿平吞了吞口水,开始相信年轻人之前说的“疯言疯语”了......

这个出现在山野间,来去如风,貌如谪仙的年轻人......难道当真是神仙?

却到底是好奇与期待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的凑上前:“你真的......能让我再见到我娘?”

年轻人头也不抬,只笑声清越:“你等着便是。”

接下来的一幕若不是亲眼所见,卿平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的,妆师得手艺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在那双妙手的鬼斧神工下,人偶脸上的五官缓缓成形......

卿平眼前也一点点升起水雾,当母亲温婉慈祥的脸孔终于彻底浮现出来时,她眸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的扑入了让“母亲”怀中。

那个怀抱还是记忆中的一样温暖,音容笑貌无不逼真到了极致,叫她几乎有种母亲活过来的错觉。

年轻人收好妆盒站在一旁,看着卿平泣不成声,山风吹过间,他嘴角的笑却有些苍白,像是画了一次人偶妆,耗费了太多精力。

“尽情哭吧,哭过这最后一次可就得放下了,人总得向前看,你娘在天之灵也定是不愿见你成天这幅模样的。”

清冷的声音中,人偶渐渐透明,随风飞出了卿平怀中,飘向半空。

似一幅画卷铺陈来来,如梦如幻,半空的人偶一点点化为无数花瓣,随风四散,飘渺如烟,瑰丽凄美的撼人心魄。

卿平泪眼朦胧,仰头痴痴看着,仿若母亲在柔声告诉她,路还很长,往后的岁月她必须坚强的走下去,好好为自己而活。

这一刻,春风拂面,像有什么在心中生根发芽,如获新生。

卿平似乎体会到了年轻人的用意,转眸望向他,却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中,莞尔一笑。

【四】

与施云的接触开始频繁起来,卿平一有空就会提着妆盒奔到后山,双手扩在嘴边,对着漫山遍野大声喊着:“施云——施云——”

她原本想叫他仙人的,他却摆摆手:“当神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逍遥四方,闲云野鹤来的自在,你便叫我施云吧。”

于是,每当卿平得了空就来找他,没叫几声,那袭云衫就不知道从哪颗树上懒洋洋的探出脑袋:“小徒弟叫魂呢,给师父带了美酒佳肴没?”

她时常向他讨教手艺,久而久之,他也就玩笑的自认为师了。

卿平对施云的一切都好奇不已,他们席地而坐,胡天海聊,气氛轻松而惬意。

问到施云的来历时,云衫一拂,偏头想了想后,清清嗓子道:“有个地方叫百鬼潭,你十之八九没听说过,我在那住过一阵,那里的老大叫春妖,生得风华绝代,却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相熟了还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不趁他睡着给他化女人妆......”

像是想起曾经捉弄老大的事情,施云笑得乐不可支,末了,冲卿平扬起酒坛:“这酒也没那酿的好喝,那里可是住了个酒中仙,不过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还有,傻徒儿,你以为人人都能看见这处地方?那我得受多少打扰?外头设了结界,寻常人看不到更进不来,也不知道你娘当年是怎么发现的,过了十几年你又误打误撞的踏进来了,莫不是你们家族有何特殊之处?”

卿平摇摇头:“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平民百姓罢了,若有特殊之处,哪会叫我阿弟饿死?”

从小她就与幼弟跟着母亲四处漂泊,三人相依为命,那年闹饥荒,要不是弟弟饿死了,母亲也许还不会进息良皇宫当妆师,她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母亲还会这门手艺,她也开始跟着学以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