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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东篱

天降东篱

夜凉如水,月朗风清。

酒,是一等一的酒,浓郁甘美,唇齿留香。

年轻人一袭枫叶红,潇洒中又带些无赖,倚在树下,即使抱着酒坛,喝得醉眼朦胧,也不像个烂酒鬼,反倒平添了几分请清越洒脱。但下一瞬,一声冲天惨呼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酒,我的酒......我才埋了两个月的春日晖!”

手中灯盏坠地,宁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树下一片狼藉,泥土凌乱,当日埋酒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七零八落的酒坛。

宁双峰一样的掠至年轻人身边,从他怀中一把抢过酒坛,低头一看,却是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千辛万苦酿成的春日晖竟是一滴也未剩!,

罪魁祸首显然毫无自知,主人家来了也不慌,只一拂衣袖,嘴中啧啧有味,摇头晃脑地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这番恬不知耻的爱酒论还未说完,宁双已气的浑身发抖,操起手中的酒坛狠狠砸去:“小贼,你还我酒来......”

酒坛应声而碎,偷酒贼却只翻了个身,轻巧避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着宁双拱手一笑:“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在下东篱,姑娘家的酒甚合我意,不知还有无?”

话中还带着几分醉意,眼眸却是又清又亮,望得宁双一愣,带她反应过来这偷酒贼说了些什么时,手已经忍不住抓起地上的酒坛向他砸去,一声怒吼划破夜空:

“无耻之徒,赔我酒来!”

东篱与宁双的初遇就这样上演,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夜晚。不温柔不美好,日后回想起来,两人却都馋的很。因为如何也忘不了那夜树下萦绕的酒香,丝丝缕缕混着春日的气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宁家本是北陆鼎鼎大名的酿酒世家,几年前却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在乱世里苦苦求生,风卷残叶,几番挣扎下,偌大的宁家只剩了宁双一人。

半年前,她辗转来到川城,独自住在了城郊的小院,潜心酿酒,每月给城里各大酒坊茶楼送一回。

她酿的春日晖尤其受欢迎,风流别致的韵味中,宁家的手艺被传承的淋漓尽致,叫人回味无穷。

埋在树下的这批春日晖是早两个月前就酿好的,宁双格外用心。并不急着卖出,而是准备等到来年春日再开封,却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偷酒贼。好好的美酒被莫名其妙出现的东篱彻底毁了!

可恨这东篱看起来明明是个翩翩公子,身上却搜不出一文钱,宁双气不打一处来,举着扫把抵在东篱胸前,恶狠狠道:“没有钱,就拿人来赔!”

东篱听了也不急,只嬉皮笑脸地问道:“老板娘能包酒吗?”

宁双一声呸:“你在我这打长工,以身抵债,还想喝酒?”

宁双再次给酒楼送酒的时候,身边多了一袭枫叶红,有人问起,她为免麻烦,惹来闲言碎语,就随口道:“我家乡来的远方表侄。”

话一出口,宁双就恨不能咬掉舌头,她本来想说表弟的,却一时口误,刚要改口,一旁的东篱却抢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笑的光风霁月:“是啊,我双姑最疼我了。”

宁双立刻回头瞪了东篱一眼,东篱却目不斜视,笑的愈加灿烂。

说是打长工,宁双觉得自己更像好吃好喝的在养亲侄子,东篱除了走在街上装衣冠禽兽,哦不,是衣冠楚楚的招摇些,蒙蔽蒙蔽川城无知妇孺外,真不知还有什么用!

他还自命风雅,老喜欢念些酸不溜秋的诗,成天不是对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就是望天:“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再或者弹弹衣袖,作出一副昨日之日不可追之状:“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宁双上来就一扫帚飞去,咬牙切齿:“酒窖清理了没?衣服洗了没?饭做了没?”

狮吼功震的东篱堵住耳朵,一跃三尺后,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好酒好诗,几多逍遥,双姑你太不解风情了,须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般下去小心嫁不……”

话还未完,另一把扫帚已经携风飞来,东篱闪身一避,眉眼嬉笑着拂袖开溜。还不忘遥遥冲宁双喊一句:“我去清理酒窖了!”

宁双紧追几步:“呸,又偷喝我的酒去了!不要脸的小贼!”

如此日复一日的嬉笑怒骂间,虽然东篱的酒钱还是没能赔上,但他洋洋自得,丝毫不以为耻,反倒说自己是宁双的贵人,双姑不仅不能使唤他,还得好好供着他。

这无耻言论自然逃不了宁双的一顿扫帚,但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

自从东篱来了以后,宁双酿出的酒就分外甘醇,本就超群的技艺仿佛一夜之间更上了一个台阶。赢得了无数主顾的交口称赞。

宁双嘴上不说,但夜深人静时,她会对镜细细审视自己的一双手,想着想着,脸上便会不觉浮现出笑容……

连压在心底的仇恨一时间都淡去不少。

也许,不是什么技艺的突飞猛进,只是心境的一点变化。因为东篱的到来,让曾经死寂的院落有了生气,有了生气的地方酿出的酒自然不一样了。

酒通人性,一双充满凄苦怨恨的手,如何能酿出美好醉人的酒?

当日故作凶狠留下东篱,究竟是因为心疼酒钱,还是只不过因为自己孑然一人,寂寞了太久?

抬眸望向镜中,宁双有些失神,正胡思乱想时,颈间忽然传来一阵灼热感,叫她心头大悸,猛地回过神来,按住心口。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松懈,那里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灼人的炙热,无情地提醒着她,不能忘,不能忘……

大口喘着气,宁双痛苦不已,她咬着牙撑在梳妆台前,不知过了多久,那直逼人心的痛楚终于平息了。

擦去额上的细汗,宁双缓缓抬起头,苍白了一张脸,望向镜中的眉眼却暮然狠厉起来——

不能忘,绝不能忘!

无边夜色中,有什么在窗外一闪而过,风过无痕,只留下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去给蔡侯爷送酒的路上,宁双又问起了东篱的来历,东篱依旧是折扇一打,笑的狡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宁双一个白眼,伸手作势就要去撕他的折扇,东篱轻巧避过,衣袍翻飞间好不得意。

先前宁双就问过东篱来川城做什么,东篱只说是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再具体的就怎么也问不出了。

宁双气的直拿扫把追他:“记住了,你可是卖身给我了!卖身卖身,懂不懂什么叫卖身?”

如今老话重提,东篱却冲宁双眨眨眼:“可双姑你也有秘密瞒着我呀,是不是?”

宁双募的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东篱忙趁机跑远,飘逸的身影衣袂飞扬,那抹鲜艳的枫叶红刺的宁双心头一跳。

今夜是川城蔡侯爷大寿,蔡府管家点名要宁双酿的春日晖做宴酒,这可是笔大买卖,宁双爽快应下,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她本来怕东篱笨手笨脚坏事,不准他跟来送酒,可东篱却非得随她来蔡府凑一凑热闹,宁双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进了蔡府,老管家收下货后,客气的要留宁双和东篱喝杯水酒,东篱也不推辞,道了声谢,与宁双跟着蔡府下人来到了最外围的普通席上,眉开眼笑地坐了下去。

宁双嘱咐他别乱走动,只老实埋头吃喝就是,她去同老管家结账。

可这账一结就结了好久,宴席都开始了,烟花丝竹响个不停,宁双还是没回来,东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准备起身去寻她时,府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抓刺客!

满堂顿惊,人人惶恐不安,一片混乱间,传来了更叫人震惊的消息——

破开房门的下人们悚然发现,迟迟未出来迎客的蔡侯爷竟是,竟是变成了一尊青铜像!

消息一出,整个蔡府炸开了锅,先前还一派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慌。

满堂骚乱中,东篱瞳孔骤缩,眸中几个变幻后,握紧折扇,离了席朝侍卫追踪的方向而去。

搜捕声由远及近,火把通天,水下的宁双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她纤秀的身子藏在一池荷叶下,双手紧紧按住怀里的竹筒,极度的紧张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快意却涌上心头。

第四个,这是第四个,她终于又收了一个狗官的魂!

今夜机会难得,不枉她等了这么久,在川城潜心酿酒半年,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总算能接近仇人,报仇雪恨。

方才潜在房里,她亲眼看着那狗官吓得目眦欲裂,身上溢出丝丝青气,眨眼间就化作了一尊雕像。

青气飘进了她的竹筒里,合上盖子,轻轻摇一摇,就化成了幽绿的魂水。

带着魂水,她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却因太过兴奋失了谨慎,发出声响被人发现,一路叫侍卫追到了这。

远处搜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宁双在水下屏气凝神,心跳的越来越快……

宁双正在屋里沐浴,他一推开门,只见水雾缭绕,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折扇一打,东篱也不急着回避,反倒挑眉一笑:“双姑好雅兴,这常言道,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隔着这屏风看双姑果然和平日很不一样,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那你愿意天天看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东篱,叫她蓦地一愣,不料宁双豪放至此,他耍流氓不成竟反遭调戏。

见东篱被噎住,宁双在里面哈哈大笑,笑过后,她似乎有些累了,声音低了下来:“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跟不跟来?”

酝酿许久的话到底是问了,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宁双咬紧唇,心口处灼热难耐,她强忍着不发出声来,只一心等待这东篱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在宁双以为桶里的水都要冷掉时,那边终于传来一声笑,清朗的声音无赖响起:“老板娘包酒吗?”

仿佛冰雪消融,宁双紧绷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雾气氤氲中。她靠在木桶上,捂住了眼睛,有什么夺眶而出,欢喜的她承受不住。

在蔡府的荷花池中,搜寻的侍卫越来越近,正当她的心跳到嗓子眼,准备殊死一搏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笑,人影闪现间侍卫们齐齐掉头去追,她趁机而逃。

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一声怪笑救了她的家伙,除了东篱,她不作别想。

虽然她还是不打算告诉他一切,但至少,她希望他再陪她一程——

她不再去追究他的来历与目的,他也别过问她的曾经与秘密,就这样,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所幸,东篱是个有酒品,也有风度的小贼。

宁双知道他本来是想问个究竟的,可最后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掩门而出的那一刻,他们心照不宣。

蔡侯爷的案子在川城闹的沸沸扬扬,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尊青铜像,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蔡侯爷定是为恶多端,冲犯了神灵,被菩萨收去当座下弟子了。

直到宁双同东篱坐上马车离开川城时,官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蔡侯爷和此前北陆出过的三位身居要职的大官一样,都离奇的化做了青铜像,这桩案子也和那三桩案子一样,成了北陆南疆不了了之的悬案一桩。

马车上,东篱闲闲饮着酒,听着外面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双说着蔡府的悬案,说到惊险处,他不由一笑,眼前却有些恍惚起来。

他记得那夜在引开官兵时,他回首瞥了一眼,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影波光粼粼,在风中稍纵即逝——

分明是一条鱼尾。

深夜,万籁俱寂。

荒废的宅院一片破败,残竹摇曳,树影斑驳,泥土里弥漫出醉人的酒香,丝丝缕缕飘荡在夜空,显露着这座老宅曾经的似锦繁华。

东篱信步走过庭院,摇身一变,人已身在了酒窖中。

这是宁家的一处密地,白日里他悄悄尾随宁双,见她在地下挖出了几坛好酒,面露喜色,藏进了这隐秘的酒窖中。

闻着酒香像是春日晖,细细辨去,却又不似寻常滋味,沁人心脾的春日气息中隐隐混杂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叫躲在暗处的东篱不由皱眉。

趁宁双睡下,东篱决定来宁家老宅一探究竟。

酒坛排开一列,上面贴着显目的宁家红笺,东篱手握扇柄敲了敲坛身,略一思索后,掀开了红布。

浓郁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东篱折扇一打,掩住口鼻,定睛一瞧,却是“咦”了一声。

坛底一物闪闪发亮,纹理细腻,在暗室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美丽而诡魅,气息混着酒香飘入空中,带着无尽蛊惑钻进人心底,叫人昏昏沉沉,仿若置身仙境,眼前琼楼玉宇,歌舞曼妙……

东篱一个激灵,抬首间回过神来,赶紧挥袖拂去,满室酒香立下散去,眼前幻景也随之烟消云散。

心念转间东篱已明白过来,凑近酒坛捞出那“罪魁祸首”,倒吸了口冷气——

竟是一大片鱼鳞!

触手滑腻,魅香阵阵,非普通大小,而是整整大了几十倍的银白色鱼鳞!

东篱神色一凛,扬手将其余酒坛一一掀开,果然,每坛春日晖中都多了这样一片鱼鳞,难怪那酒香不似寻常滋味。

将酒窖恢复原样后,东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住心神,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入酒窖更深处,停在了一只巨大的酒鼎前,手握扇柄就是一敲。

他一边敲着酒鼎,一边念念有词:“酒曲酒曲,快快出来,快快出来……”

幽光大作间,白雾涌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自雾中现身,他像是强行被人从鼎里拖出来一样,住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跌在了东篱面前。

东篱收回扇柄,啧啧一叹:“这家酒曲倒有些年头了!”他还没见过这么老的酒曲呢。

那老头儿显然还未睡醒,打着呵欠哼哼道:“吵什么吵,哪来的龟孙子敢捉弄小老儿,打搅了小老儿的美梦,真是不知死活……”

骂骂咧咧的话在看清眼前人是谁后,一下戛然而止,白发老头儿张大了嘴,看着满面笑容的东篱,好半天哎哟一声,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小老儿拜见酒君,不知是酒君驾到,小老儿多有冒犯,还望酒君恕罪……”

“好了好了。”东篱扶起老头儿,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本君今日召你出来是有一事相问。”

拂袖转身,东篱扫了眼偌大的酒窖,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我想知道,曾住在这里的酿酒世家宁氏是如何落败的?当年宁氏一族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宁双半夜换好夜行衣,一切准备妥当后,出门时却被一袭枫叶红拦了下来。

夜凉如水,桌上两壶美酒,头顶一轮明月,东篱脸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

“双姑怎知今夜是赏月的好时侯?快快坐下,我二人对饮一番,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东篱兀自说着,宁双却一言不发,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东篱,却没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出门。

“这是第五个吧。”

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她陡然转过身,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个……裴大将军回乡祭祖,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

“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平日难寻机会,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解开腰间竹筒,双姑定是不甘心的。”

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宁双便乍然变色,按向腰间,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

五年前,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陆风光无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么便能得什么。

这本事夸大的无稽之谈,却没想到盛名之下,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

这帮人是渝州结党私营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总共七人,他们费劲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流放了宁氏一族,到底还是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

当宁双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但这——还不是最终结局。

流放途中,宁家老小离奇死亡,他们这才发现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

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把宁家人的尸体一一抛了进去,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却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

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叫她渐渐不能呼吸,铺天盖地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东篱见她凄惶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一声叹息,缓缓开口道:“也许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摇而上,封侯拜相。后来他们各奔东西,离散在北陆南疆各国,你费劲心机,这些年四处奔波,一个个寻去,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

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发现的鱼鳞酒,能够蛊惑人心智,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

那几个狗官到死的时候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谓真正的“含笑九泉”。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诸脑后,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

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称她双姑娘,她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

只有东篱,从天而降的东篱,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灯奔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

笨拙又可笑,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

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许久,她凄然一笑:“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来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

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明明知道是饮鸠止渴,宁双却仍不愿醒来,东篱知她有所误会,更是知晓她的心思,赶紧开口解释:“我这么贪杯,又喜好四处游荡,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就告诉过双姑了吗?”

宁双一怔,东篱摇了摇酒杯,长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弹袖起身,一双清雅的眼眸直视宁双,笑的灿烂:“双姑,我从未骗过你。”

东篱把酒黄昏后,他没骗她,他当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

“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

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

他那夜跃入她院中,不仅是为泥土下的春日晖的酒香,更是为了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

东篱含笑望着宁双,折扇轻摇,声音温和,却是笃定得不容质疑:“我所住之处叫百鬼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鬼潭得主人,你也许不认识他,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

天一亮,一个惊天的消息就传遍了渝州,回乡祭祖的裴大将军在普华寺遇害,诡异的化作了一尊青铜像!

房间里,水雾缭绕,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幽绿的魂水包裹着宁双的身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时,屋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东篱一脚踹开了门,一袭枫叶红怒气腾腾,直杀到了屏风后,不复平日的风雅洒脱。

“姓余的,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呢,缩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有本事放掉我双姑跟我出来单打独斗!”

怒不可遏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却在看到雾中宁双的那一瞬间,东篱折扇坠地,愣在了原地。

惊慌失措的宁双猛地捂住胸口,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卑与慌乱,但还是来不及了,在闯进来的那一瞬间东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银光粼粼,片片鱼鳞蔓延开去,构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任宁双怎么捂也捂不住,幽绿的魂水丝丝浸入她心口,滋养着心口处镶嵌的一块玉石,水雾缭绕间诡异而凄艳。

东篱颤抖着身子,尽管宁双拼命遮掩着,可那一大片骇人的鱼鳞还是强烈冲击着他的眼眸,宁双自卑不安的模样更是刺痛他的内心,叫他眼眶一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残忍百倍!

他苦寻已久的石中鱼,竟然是与宁双的身子融为一体了,难怪他明明在宁双周围感觉到了余仲那小子的气息,却一直怎么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拦下宁双,刚说到百鬼潭时,宁双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陡然对他出手,一阵魅香扑鼻袭来,他猝防不及,在漫天飘洒的银光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仿佛瞧见光晕里闪过一条银白鱼尾,少年银发蓝瞳,回眸狡狤一笑,瞬间游戈进了无边夜色中——

那该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记得,分明就是余仲那条天性狡猾的烂鱼!

春妖丢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鱼。

石中有水,水中有鱼,是谓石中鱼,传说吃了石中鱼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这本是天上的妙棋灵君赠给春妖的奇珍异宝,制成玉坠的模样在春妖腰间挂了几百年,却没想到几年前那石中鱼修炼成精,化名余仲,趁春妖与东篱月下对饮,喝的酩酊大醉时逃出了百鬼潭。

石中鱼浑身戾气,不甘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鬼潭潜心修炼,妄图走旁门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担心他为害人间,故派东篱去将他寻回。

东篱与余仲几番交手,余仲被打得身受重伤,却每每在最后佯装投降,百施诡计,逃之夭夭。

东篱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桩青铜悬案,东篱辨出了余仲的气息,开始着手调查,循着蛛丝马迹找上了宁双。

他本以为是余仲控制了宁双,夺人生魄来修炼精魂,但他后来发现其中隐情不似他所想的那么简单。而他也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条烂鱼的踪影,明明感觉就在身边,却抓不到,摸不着,叫他好生困惑。

原来余仲竟是与宁双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镶嵌在宁双胸口!

宁双遇见余仲,是在五年前的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

天不绝人,那群官兵刚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冲泡,她拼尽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来。

刚一爬出,她就看见远处树林里出来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由远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人并没有看清地上的她,还没等她出声,就被她绊住,扑通一声,两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团。

遍体鳞伤的少年,银发蓝瞳,恶狠狠的瞪着双眼:“哪来的臭东西,给老子闪开,老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被他压在身下,浑身骨头像断了一样,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一伤一残,相互挣扎间不小心双双滑进了尸坑里。

她头昏目眩,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惊声道:“这他妈是哪里,怎么这么多死人?”

“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尸体。”她气若游丝的开口,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像做了好长一个梦,身子如在海水里浮浮沉沉,他梦见自己踏进了一个潮湿的石洞,石洞里分外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没走多久就被一道银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阶梯,上前一看,却看见了平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里,游着一条巨大的鱼,每一片鱼鳞都有她两个手掌那么大,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将石洞照的如梦如幻,散发着极致的诡谲与美丽!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多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喂,小鬼,看够了没?”

她惊吓不已,只见水中鱼眨眼间消失无踪,一道银光伴着白雾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个清俊少年的模样。

少年一头银发,幽兰的眼眸望着她,唇角微扬,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傲气:“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要不咱俩做个伴?”

说是做个伴,其实不过是一笔交易。

他身受重伤,又后又追兵,走投无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图后,宁双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愿意,只要能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

两个穷途末路的人,就在这一天,遇上了同样狼狈不堪的彼此,他们一拍即合,达成交易,决定依靠对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养他,替他遮掩气息,取魂水疗伤,助他修炼。

他帮她报仇,传她秘术,随她踏遍北陆南疆——杀掉她的仇人。

余仲住进宁双身体的那一刻,宁双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楚。他问她后不后悔,宁双咬紧牙,握紧双手,额上渗出了细汗,声音却是坚定无比:“宁家人活着的一天,宁家的酒就会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宁双在,宁家就不会倒——哪怕宁家只有一个人!”

为了讨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愿倾其所有,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往后的路有多艰难他都知道,他知道自己不能像个正常女子一样生活,他不能嫁人生子,永远的被剥夺了做贤妻良母的资格。

她不怕,她什么都算好了,可充满仇恨的一颗心唯独没有算到的是——

东篱的出现。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澜,再也压制不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余仲怒气冲冲地现身,质问她还想不想报仇了?

“什么眼光,你喜欢他什么?成天只知道吟诗喝酒,文绉绉的酸酒鬼,还没老子生的俊呢!”

收完蔡侯爷的魂时,她泡在木桶里,身体里的余仲贪婪的吸允着魂水,东篱忽然破门而入,站在了屏风后。

他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应过余仲杀了蔡狗后,就和东篱分道扬镳,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发了什么疯,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很不跟来?”

余仲简直被她气死了,融在她胸口处的玉石滚滚发烫,带着惩戒的灼热却仍无法唤醒她,她执拗地想等一个答案。

即使她知道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绝无可能拥有情爱。

可她还是太贪心地想让他多陪她一段时间,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让他至少多拥有一些回忆,余生至少能在月下想着那段嬉笑怒骂的日子,一点点熬过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这。到底是奢望了。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

云散天高秋月明,东家少女解秦筝。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

东篱吟着诗,坐在船头,看雪花纷纷扬扬,洒满了天地之间,远山静湖,一片苍茫。

他握着酒葫芦饮了口酒,回头望去,宁双靠在船舱里睡得正香,她身上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虚弱万分。

东篱心疼的伸手抚过她的脸,却不小心将她弄醒,宁双缓缓睁开眼,望着东篱笑了笑,东篱柔声道:“双姑,接下来想去哪?”

“想去……姬国看月梧花开……”声音虚弱,宁双依偎进东篱怀里,轻声道:“我好怕,这是一场梦,醒过来时,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东篱抱紧宁双,温声打断她的话:“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看遍北陆南疆的风景……”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落在东篱肩头,瞬间融化无声此情此景下,东篱一时都分不清,自己做这些究竟是因为答应了余仲,还是同情怜惜……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不觉里,他对她生出了别的什么情愫?

那日他撞破真相,却又拿余仲无计可施,余仲与宁双共生,若要强抓他回去,势必就会伤害到宁双,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余仲早料到如此,所以才有恃无恐,看东篱恨恨拂袖而去。

可余仲没想到的是,东篱回了一趟百鬼潭,竟将春妖请来了。

春妖从天上齐灵子那借来了一件法宝,能将宁双与余仲分离,但需要双方自愿,否则强行分离下只会鱼死网破。

东篱守在门外,也不知春妖用了什么法子,一天一夜后,他出来了,腰间重新挂上了那块石中鱼。

宁双躺在床上沉沉昏睡,东篱激动的奔了进去,坐在床边紧握她的手,一瞬间竟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

东篱问春妖是如何说服余仲的,春妖叹了口气,只说他对余仲道,宁双长期用血肉滋养他,凡人之躯已是强弩之末,若他继续赖在宁双身体里不肯出来,练那魂水修炼之法,宁双很快就支撑不了多久,会血崩力竭而死。

宁双听了这番话并无多大反应,只神色平静地说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会违背约定,倒是余仲,沉默了许久后,出其不意地点昏了宁双。

他低着头,闷声道:“我没想过榨干她,开始的确只是想利用她,让她做我的容身之所,可时间久了……好像有个伴也不错,我倒愿意和他一辈子相伴共生。”

所以才拼命地修炼,吸收魂水,以为如此就能对宁双大有裨益,叫她脱离凡胎肉骨,和他一起做逍遥自在的石中鱼。

如果不是春妖这番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将宁双推入死地。

“她还能活几年?”余仲的蓝瞳定定望着春妖,像蒙了一层水雾,柔化了他一身戾气。

传说中吃了石中鱼的肉可长生不老,但这只是个传说,余仲曾经很厌恶这个传说,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

他答应了随春妖回百鬼潭潜心修炼,但临走前还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解决宁双剩下的那两个仇人,让他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另一件事是要东篱一个承诺。

“我要那酒坛子答应我,剩下的这几年,好好陪着她,寸步不离……叫她快活无忧。”

深不见底的蓝瞳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宁双,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低声笑出:“笨蛋,成天说自己孤苦一人,嫁不出去,明明老子就在身边,却总是视而不见,一个臭酒鬼就把你迷住了,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差劲……等老子回百鬼潭修炼成仙了,就去阎王殿翻生死簿,去六道轮回里寻你,你可不能再对老子视而不见了……”

悠扬的曲声飘过湖面,宁双在东篱怀里又疲惫的睡去,她一只手习惯性的摸向胸口,那里却是空空的,再没有了火一样的炙热。

冷风一阵,冷得刺骨。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耳边是东篱清朗的声音,诗句伴着雪花飞过湖面,小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载着谁的梦,驶向了远方。

第11章 假面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楔子:

百鬼潭最近出了件大喜事,百鸟之王乌裳与孔雀公子孔澜的孩子生了下来!

小家伙完全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精华,一出生,灵光冲天,照亮了百鬼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亲乌裳一样浑身乌黑,也不似父亲孔澜一样五彩斑斓,他竟是一只纯白的灵鸟——

生来就带有灵力,白得动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云,雪白圣洁得纤尘不染。

这可把孔澜得瑟坏了,抱着儿子逢人就夸,恨不能天上地下都知道他有个多厉害的儿子,那边乌裳还没开口呢,这边孔澜就乐滋滋地学人间摆满月酒,要在百鬼潭广发请柬,大肆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