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道格拉斯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即使已经答应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心里却横亘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结,每天每夜苦恼着他:在这个一切现象都应该可以解释的世界上,到底那十个模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气叹到一半,眼帘中忽然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站在门前,和接待的侍者讲着什么。
无懈可击的衣着,清俊但正不可避免地开始苍老的脸容,一双纯黑不见底的眼。
道格拉斯几乎跳了起来。
这是他在船上遇到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只说过几句话已令他印象极为深刻的男子。在最后全船乘客聚集约定保密的时候,却不见他出现,而负责邀请和接待的所有工作人员众口一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曾和那人同厅用膳的宾客一致露出迷惘不快之色,仿佛在责怪道格拉斯是乘乱制造更大的疑团。
如果不是在这里又见到,几乎连道格拉斯本人都已经要确认,自己那天是受了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出现了妄想。
他听到门童冷淡而礼貌的声音在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私家俱乐部,只限会员消费,我很抱歉不能让你入内。”他急忙跳起来,准备冲到门口去,此时那个男子眼帘忽然一抬,轻轻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色,犹如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手中挥舞的死光,带着不可思议的凌厉威严。尽管并非注视道格拉斯,却已经使后者捂住胸口,毛骨悚然。门童本来笔直的背脊忽然坍塌,软软鞠着躬,艰涩惶恐地退开去,连声说着:“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然后那双眼睛就转过来,落在了道格拉斯身上。
他从震撼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已经坐在了自己面前,说:“我是司徒江左,很高兴再见到你。”
道格拉斯张开嘴。
司徒的手指拈起他的酒杯,端详了一下,缓缓说:“CHATEAU MARGAUX,一八五五年葡萄酒排行榜第三名,以百分之七十五的CARBERNET SAUVIGNON,百分之二十的MJERLOT,还有百分之五的PETIT VERDOT和CABERNET FRANC四种葡萄酿制,富有覆盆子果汁味。的确是佳酿。”
道格拉斯慢慢镇定下来,干着嗓子说:“你也爱喝酒?”
司徒放下酒杯,向他微微一笑:“不。只是这种酒第一次酿出来的时候,我凑巧在现场。”
道格拉斯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到底是谁?”
司徒并不理会他的问题:“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那天船上的事情。”
道格拉斯的身体紧紧贴住椅子靠背,指甲几乎抠进了自己腿上的皮肤。压迫和战栗不知从何而来,却环绕周身,不可断绝。他闭着嘴一声不吭,无话可说,也不想说。
司徒没有看他,手指却在桌子上轻轻地划着圈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手掌轻轻一拍。
响声不大,道格拉斯却吓了一跳,他受惊地望过去,忽然发现本来只铺着亚麻桌布的餐台上,凭空出现了数枝植物。
是很美丽鲜活的植物。长长的茎干,碧玉一样澄明柔润,交错有修长心形的叶子斜斜伸出来,最顶端开放着一朵小小的花,四瓣,无蕊,红到触目惊心。
司徒拿起那几枝植物,放在手心里。在那里它们渐渐融化,慢慢融化,等他再张开手,只剩下两颗微微颤动的圆润液体珠子,一颗是绿色,一颗是红色。
那两颗珠子,滑进了道格拉斯的酒杯。司徒眼角带笑,似乎看到什么好有趣的事情:“定神珠强化记忆,忘情珠杜绝顾虑。疯狂植物园的出品总是这样令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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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4)

道格拉斯立刻醒悟过来这是要给自己喝的,因此他飞快跳了起来,想要夺路而逃,显然他的动作不够快,或者说无论怎么快都无济于事。因为那杯子已经冲天而起,径直在他口边一倾,加了料的葡萄酒就好似识途老马一样,飞快冲过舌头,泻下喉咙,涌入胃部,然后为了不要被直接排泄出去,还踩了一脚刹车,然后就在里面打起转来。他捂住脸,无力软倒在椅子上,感觉血管里开始燃烧起了星星点点的火。
司徒安静地坐着,等待。等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你对结果有所把握。
道格拉斯在对面开始手舞足蹈,辗转哼叫,口中喃喃自语,说的都是生平秘事:第一个爱上的人死于车祸;母亲曾经说他是白痴永无出息;设计出来的作品被无情批评,令他痛苦到几乎自杀。忘情珠的效力发挥作用,人所压抑的一切都会坦白。而四周人来人往,却统统视若无睹。所能听闻的,只有司徒,只是对于他来说,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动容,因此生之欢乐,也极有限。他将手边冰桶里喝到一半的葡萄酒瓶取出来,握在手里摩擦,恍惚中酒瓶周围蒸腾起轻微的雾气,氤氲袅袅,中有隐隐约约的无限青翠,是波尔多最初的葡萄胜景,连绵开去,如同梦幻。
起初他看到,然后道格拉斯也看到。这奇观甚至让他忽略了自己正从脑海澎湃而出的无限记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他听到司徒平和的声音传来,问:“那天船上,有什么特别?”
他一丝犹豫都没有,脱口就答:“选美佳丽的嘴巴忽然都成了血口。我冒险去问过其中两个人,据她们说比赛前化妆间曾莫名其妙停过电,而且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绕上。但很快电力恢复,到处搜寻,又并无异状。”
司徒皱起眉头:“停电?缠绕?美人?”又仿佛是意料中,他舒了一口气。
拍了拍了道格拉斯的头发,他起身走出去。身后雾气散开,云空梦散。穿梭的侍者突然醒过神来,发现道格拉斯先生伏在桌子上沉沉鼾睡,不时嘟囔两句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那瓶CHATEAU MARGAUX只倒了一杯,却已经空空如也;而洁白的亚麻桌布上,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幅淡红色的山水图,线条疏寥,却曲极巧妙。人们围拢过来,发出错愕的啧啧声。无人记得,谁曾到访。
苏在帝国大厦的外面站着。她专心地站着。来往的人很多都会回头看她,看她的天然青春,美艳动人,而不是看一个应该被关在笼子里的妖怪。想到这一点,苏就心花怒放。不曾去过阴暗世界的人,不会真正了解蓝天白云的可贵。就好像整日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正常人,从来不能体会残疾人对四肢健全的渴望。苏咬着嘴唇,不时展露欢乐的微笑,当她看到司徒江左走来,微笑就绽放得更加甜美。
她没有迎上去。远远的,她看着司徒江左。温柔的脸,优雅的步伐,神奇的手指。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百合花瓣变化来的脸颊,触感温暖柔软,富于弹性。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如此突如其来,难以置信,可是,又那么美好。
当司徒江左靠近她,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的时候。苏甚至觉得,连之前那样可怕的梦魇,都是一段美好的前奏,是赐予她这甜蜜际遇的盛大引子。
她仰头微笑,热烈地笑:“没有噢。天气很好,我喜欢晒太阳。”
司徒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是的。晒太阳可以补充钙质,对骨骼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