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把这告诫说给她听,沙西娅忽然向我走过来。*近我的时候,礼服归于无色,幸好我预先做了防备,做了非透明化处理,否则这个时候就要大呼糟糕了。
她显得筋疲力尽,手搭在我手臂上,抱怨:“累死我了,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一样的话是什么话?
她一贯是那样,微微一耸肩的冷酷:“你真美丽,你今天晚上魅力无穷,你让我目眩神迷,我非常倾慕你。”
都是好话对吗。她显得烦躁:“都是好话,可是都是假话。”
一点没有错。所有颜色都没有办法固定,都像水上的沙,在不断流失,被其他颜色覆盖,混合,驱逐,然后是下一轮的淡化。
意味着,她的美艳绝伦,激起来的仍然是浮浅的情欲,虚荣,一时冲动,或甚至是邪恶之心。这济济一堂之中,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真心当她是宝贝,即使放弃自己一切,也要钟爱她,即使她乱服粗头,也将她视作最后的天使。
这些尘世中的贵人,看多了随尘去土的美色,无论超卓到什么程度,都动摇不了他们的自私之心。
我悲哀地看着沙西娅微微苍白的脸颊,时钟指向十一点,我很快要走了,亲爱的,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谁会让你觉得暖呢。

她垂着眼站在那里,手里的酒杯从头到尾是满满的,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从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估计也不会喜欢吧。想起她守着洗衣机看水波一下一下旋转的神情,我很后悔带她入行。谁知道呢,浮华十年渲染,她骨子里仍然是街道上坐着的小女孩,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只手,握住她,不放开。
她轻声抱怨我:“你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派对呢,RAY,你想做什么。”
我感觉有一点泪,出现在我眼角。现实如此残酷,即使我们似乎拥有一切,却也有所想要的一切,永远不会到来。
亲爱的,你身上的礼服,耗尽我几乎毕生的精力与活力,它的特别之处,不在式样,不在手工,不在质料,甚至不在那变幻无穷的神奇颜色。
它就是你要的那件“丘比特力量”。可是它的作用,不是让人产生爱情。没有任何魔力,可以让人莫名其妙产生真正的爱情,即使有,也不过是刹那迷惑,过眼烟云。当我邀请那些素来对你仰慕的男士来到这里,当我安排你在人群中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舞来去,当我要求你今天晚上要很乖,很配合,不可以像往常那样远远躲开类似场合,回家睡觉。
是因为我希望,这里有人真心爱你,即使每一个人只有一点点,也会像水流入海一样汇集起来,被吸收到你的礼服上面,当那件衣服最后变成最艳,最纯粹,最深的那种红色,你的一生,丘比特都会庇护。你会得到你的爱情。
而眼下,派对渐渐要散去,有不少人想邀请你去下一场狂欢。而爱情没有出现。
真抱歉,我再也无能为力。虽然这个结果,我很多年前已经洞察。
留下那尽职的管家去照顾残局,我牵着沙西娅的手,黯然走上楼梯,十一点三十分,我要走了,在那之前,让我最后看你入睡吧,否则,你不会自己关上那盏太明亮的灯。
她顺从地跟在我身边走,走了两个台阶,忽然停下来,急速转身。
“RAY,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基本上,下面那一两百人的声音,你都该蛮熟悉的。”
她却摔开我的手,飞奔下去:“不,是我真正熟悉的声音。”
不明所以,我随着她的步伐看过去,一直看向敞开的大门口,那里的台阶上,站了一个人,半夜三更,还戴着墨镜,浑身上下灰尘仆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在和接待的侍者说着什么。
维纳斯书店的梅尔。他怎么来的。
沙西娅速度无比之快,已经跑近了梅尔身边,我费力穿过人群,跟上去,看到梅尔递给沙西娅一样东西,一个红色的塑料手镯。他来送礼吗,怎么送那么廉价?
却听到他温文尔雅的说:“这是我今天清理书店时候捡到的,你没留给我电话,却在购书卡上留了地址,所以过来送还给你。”
沙西娅雀跃不已:“真太好了,我一直在懊恼呢。”
我上前去一把拉住她:“这是你的吗?塑料的?”
她狠狠瞪我一眼:“这是你买给我的啊,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回家,你在路上买给我的。”
她珍重地戴在手腕上,喃喃说:“这是我最喜爱的。”
梅尔点点头:“是啊,上次你让我摸,说这是你最珍贵的珠宝啊。”
最珍贵的珠宝。要多少钻石,多少翡翠,多少罕有什物,都敌不过那一个塑料的红色手镯。为什么我空和沙西娅相处那么多年,没有注意过。
兀自发怔,沙西娅过去轻轻挽起梅尔:“你满身都是灰,咿,手指流血了,你怎么了。”后者只是微笑,不出声。
旁边一直恭谨侍立的侍者插了一句话:“这位先生大概是一路走来的,对这个区不熟悉,摔了不少跤。”指指门口:“刚才还绊了一下。”
应声,梅尔的耳根为之一红,慌乱地告辞:“送到就好了,晚安,晚安,我要走了。”
却也是同时,我被一道极灿烂的霞光慑住,转头看,沙西娅身上的礼服,在瞬间放射出不可一世的狂热艳色,那样惊世骇俗的鲜红,衬着她嘴角边一半心疼,一半心动的笑容,生生就是一只浴火的凤凰。
所有能看的人都在看,都在惊奇赞叹,而唯一不能看的那个人,安然将脸对着沙西娅所站立的方向,她穿的是什么,模样如何,是不是在人间颠倒终生的尤物,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豁出去自己安危,跋涉冒险,为的是这女孩子的一点放心。对沙西娅来说,这就足够了。
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快要来不及了。我紧紧拥抱了沙西娅一下,对着客厅中大喊了一声:“再见。”冲下台阶就开始跑,身后穿来沙西娅惊诧地喊叫:“RAY,RAY,爸爸,爸爸,你去哪里。”
她叫我什么?爸爸?嗯,人间最后的收尾是这样,算是很完美呢。
现在我最怕的,就是收不了尾,十五分钟之内,我能不能跑到一苇的住所呢,我能不能喝下那杯可以让我回去前世的红色饮料呢,我一定要回去啊,阿查还在等我,她等了我那么久,要是我回不去,我真的会一头撞死。
冲出了人群的视线,我找了个安静处,正要就地趴下,变身暴走,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
我吓了一跳,抬头就准备老拳交加,把阻碍我的人打翻再说,结果看到的不是别人,也不是人,而是一苇。她妖媚缥缈的脸,隐藏在一大团星云似的光雾里,看不清楚身体,应该是屁股的地方,浮着一个水晶球―――她的座驾才是真拉风。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懒洋洋伸伸腰:“说来话长,我刚刚出来随便逛逛,结果,你猜我捡到什么。”
不要告诉你的水晶球是捡到人家的,我记得你一向不大爱破烂的。
她觉得我很没创意:“亏你还混了半世纪设计师行当,告诉你,我刚才捡到一个瞎子,乱穿车道,差点给撞个半死。”
这才是大新闻―――闹半天,梅尔是你送去我家的。她点点头:“是啊,我昨天跟了你们一夜,美容觉没睡,现在觉得皮肤都干干的。”
跟了我们一夜,我说怎么老阴风阵阵的。一苇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光会瞎胡闹。”
一顿,把头埋下来瞪着我:“不过你运气可真好,告诉你吧,要不是这一通胡闹啊,你的尾巴还差一节才能全断,你回去都给压着。”
气定神闲宣布最后结果:“现在,你一回去就是自由身了,尾巴断了长长,和你老婆过快活日子,只羡蜥蜴不羡仙吧。”
还有什么话能更动听,更悦耳,更令人欢天喜地,神魂出窍呢。无论什么奖励,什么成就,什么光荣,能比回到最爱身边更吸引人呢。一苇的手掌心上,那杯桃红色饮料近在眼前,我颤抖着手端起,往世无穷片断,一一闪过,我和阿查,两只无忧无虑的千色蜥蜴,在一所废旧的茅屋地下,过着宁静的日子,有一天,一对夫妇搬来,修葺装饰房子的时候用一整块花岗岩石为床架,压住我尾巴与身体连接的那一节,挣脱不得,是阿查每天为我寻觅食物,将我生命延续,在最有限的空间中实践相濡以沫的初衷。我以全部生命向上天祈祷,给我机会得到自由,上天不知哪个部门受理了这桩事务,派下一苇来,和我约定,将我投生人世为设计师,发挥蜥蜴天生俱来的本能,享有名声与富贵,还得到了代替诸神赐福的奇异能力,如果我选定的人如果没有亵渎神的恩赐,实至名归,那么,我前世压在石下的尾巴,就可以断去一截,直到回复自由。
扬头喝下那杯饮料,身体轻了起来,仿佛很快要变成微粒向四面八方散去,灵魂奋力游泳,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向那条充满温情记忆的旧路直线而去。一苇似乎一直在我身边,还在叹气:“你前世那样的情况都发生不少了,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留恋,老老实实从一而终的,你还真是头一个,小蜥蜴,你厉害,我很佩服你。”
迷迷糊糊我笑起来,真的,我最知道不过了, 什么值得在乎,什么值得留恋。阿查傻呵呵的可爱样子,就在我不远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