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摇摇头,站起来换了盆水,而后打开一苇留给我的“遣散费”包包,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那里面瓶瓶罐罐,多得我不想数,仔细看看,倒齐全,干什么的都有了,洗脸的、磨砂去死皮的、按摩精油、面膜膏、爽肤水、精华素、眼霜、面霜、护手霜……
都是一色小白玻璃瓶,窄口大肚,里面的液体无色,打开闻闻也无味儿。瓶子上除了一个注明用途的标签,其他什么都欠奉,翻来翻去,我看到有两个瓶子底印着小小烫金的字。一瓶是洗脸液,另一瓶是磨砂膏。
字母。我凑近去看,弯弯曲曲那是哪个国家的文字?粗人就是粗人,看不懂。
不管她,我把一个瓶口凑在手指上,倒出一些洗脸液,感觉光滑冰冷,虽然是液体,却凝滞在我皮肤上,接触到空气,立刻变成一小颗一小颗的珠子,闪耀着熠熠光泽。
小心地把那些珠子放在陈太太的脸上,我努力回忆在职业速成班上学到的点滴皮毛,心里念念有词:“手指肚力度轻柔,从内到外,打圈圈……”
这玩意儿会有什么用,真是天晓得。不过比之只用清水,怎么也要干净些。出于这样的心理暗示,陈太太清洁后的脸,忽然泛出光辉,衬上她的安静睡容,叫我心里轻轻一动,充满了对她的怜惜。
下一步要干什么,我嘀咕着在那堆东西里翻来翻去,但一阵大风吹来,把没关上的门吹得猛然一响,陈太太立刻翻身而起,尚不清醒的两只大眼睛惊慌地盯住我,半日都没回神,我试图和她讲话,她却自顾白霍然站起来就走,一边喃喃:“哎,要去接波波他们了。”
她大概是睡糊涂了,我正要去追她,忽然听到她在客厅里惊呼一声:“怎么这么脏?”
我当啷一声,就摔倒了。
陈太太,这句话,我盼你说出来盼了多少年啊。简直望眼欲穿啊。
四年了,从第一张尿布庄严上岗那天开始,我就日日夜夜生活在一个日渐壮大的垃圾场中,不但无力回天,就算有能力回,也回无可回,因为天塌下的速度总是比我回得快很多。
最初不习惯,我还和陈太太交涉过一两次,加上强势的房东太太,反对浪潮一波三折,但她从来不争辩,也不解释,只是卑微地站在那里,静静听着责难、控诉、威胁、侮辱,静静看着地上,到最后你累得喉咙冒烟,终于停下来,她才抬起头,看你一眼,悄悄走开。
那一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绝望。
当一个人对世界一无所求,自己也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振作起来,致力于美化自己的人居环境?特别是四个孩子每日在狭窄的房子里一起大闹天宫的时候。
那种绝望彻底打败了我。在没有能力搬去更好的地方以前,我决定发挥人类超常的忍耐,将这一切都当作人生的必然,勇敢接受下来——弗洛伊德老人家说,当你改变不了一种折磨,你就只好爱上它。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陈太太家那几个小兔崽子,统统都是某个月的十三号出生的……
但是现在,就是同样的陈太太,当初有着绝望眼神的她,尖叫出了那几个震撼的字,然后旋风般冲进洗手间,找出了抹布、拖把和水桶,开始搞卫生。
她好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动作麻利,精力充沛,收拾杂物,冲洗地面,归整家具摆设,抹灰除污,在她的身后,客厅原本的面目一点点展示出来,不,比原来还要光洁漂亮得多。
如果有个传教士现在走进来对我说,这就是神迹,你皈不皈依?我立刻会变成最坚定的圣徒。非送我上火刑堆不足以改变我的信仰。
目瞪口呆看了一阵之后,我忍不住加入了陈太太的行列,挑起了打水搬东西的重任。饶是两个人全情投入,效率奇高,都花了整整五六个小时,才把客厅和她的房间打扫干净。我舒了口气,在沙发上陶醉了一阵,发现陈太太已经马不停蹄地去接小孩子了。我叹口气,忽然觉得蹊跷。
她砸了数天钢筋下来,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接近崩溃,哪里来的动力,支撑她做一场这样彻底的清洁?
眼光转到我的房间里,刚从房间里拎出来的那袋东西,静静歪在床头。我一跃而起,冲过去摸出那瓶洗脸液细细打量,除了底部的烫金字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人的好奇心发了,就是这么不得了,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从一本古希腊文研究书里,查到那几个字母组合的意思。
一看差点儿气死我——清洁。净化。去除污垢。
这才叫后知后觉:那是一瓶洗脸液啊,不然还能怎么着——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吗? 顺手放回去,折腾一天我还没吃饭,饿了,出去吃点儿什么吧。
我总是在巷口一家小面店吃东西,他们有最便宜的素椒面,汤很好,面也很好,分量不少,配一两根青菜,舀一勺剁碎调味的青辣椒,呼噜呼噜吃起来,滋味十足。至于生意老是不大好,大概是因为环境太差,苍蝇和蚂蚁占的绝对面积恐怕要大过人吧。
心不在焉吃着的时候,面店老板兼大厨兼跑堂那位全能先生坐在我对面,因为没什么生意,他的娱乐项目就是看着我进食——看与被看,都不见得有什么愉快……
我终于忍不住抗议:“老兄,你去干点儿正事吧,我就要一碗,多了也吃不下。”
他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伤了人家自尊心,正要说点别的,他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一手的?”
我跟着去看,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在我一心一意吃面的时候,我那根食指,在一心一意地打苍蝇。
在我一心一意不吃面,把我的食指盯着的时候,它还是在一心一意地打苍蝇。
先是埋伏起来,看准一只苍蝇停驻的位置,然后鬼鬼祟祟靠近两步,再埋伏下来,那只倒霉蛋苍蝇还在四处观望,看除了素椒面之外,还有没有牛肉面可选,就在那一瞬间,我的食指龙精虎猛地一跃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只苍蝇压得一命呜呼,这个过程最神乎其神的地方是——它压的力度刚刚好,足够人家死,但一点儿外伤都没有……
这一会儿的工夫,被它镇压的苍蝇,已经在地上堆起好大一堆,谁见了都要倒抽一口气。
面店老板又重复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一手的。”
要不是具备基本常识,我几乎冒出一句:“不关我的事……”
一根手指长在你手上,就算你写好文书签上大名隆重公证和它断绝关系,它打死的苍蝇都始终算在你名下。
因为这一层关系,今天我吃的面没有给钱,而且,我还有了一份新工作——在店里帮忙,重点负责打苍蝇。
从面店走出来,身后还回荡着老板叫我明天准时上班的殷勤叮嘱,我一头雾水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一幕场景慢慢浮上心头——今天下午我给陈太太洗脸的时候,接触洗脸液原液的,就是这根手指……
天哪,一苇那个妖精,她给了我一些什么东西啊?
我撒腿就往家跑。
跑了两步,我猛然看到陈太太抱着夹着背着三个小孩,最大的波波跟在后面,一家五口,正从巷口走进来,陈太太穿一件蓝布衬衣,黑色裤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心情很愉快。
我走过去,一边跟她打招呼,一边接过她夹在胳膊下的两岁儿子齐齐,她看到我,笑得更开心,像一朵玫瑰盛放,几乎看得我眼发直,接着说:“四宝先生,我刚才得到一份新工作。”
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是全年特别红利日吗?天使莅临人间,到处派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