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刹那间,前尘往事,一一从铁飞龙脑海中掠过。他想起了自己自从发妻死后,为了珊瑚无人照管,也为了要找一个人来慰自己的寂寥,于是讨了这个在江湖上卖解的女子——穆九娘。当时自己完全没考虑到年龄相差,性情是否投合,就把她讨回来了。而且又不给她以妻子的名义,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她本来是不愿意的啊,十多年来她和我在一起,从未得过快活,怪不得她心生外向,她离开我本是应该,可惜她一错再错,为了急于求偶,却结下了这段孽缘。虽说是红花鬼母的宝贝儿子累了她,但追源祸始,害她的人岂不是我吗?”铁飞龙深觉内疚,觉得这是自己平生的一大过错。

  穆九娘带着失望的眼光,瞅着铁飞龙,低低说道:“老爷,你还恨我吗?”铁飞龙道:“不,我只是求你不要恨我。”穆九娘道:“我并不恨你。你顿意收留我的儿子吗?”铁飞龙道:“我把他当做亲孙儿看待。”穆九娘满意的笑了一笑,阖上双眼。

  玉罗刹说道:“她已去了。”铁飞龙凄然无语,几乎滴出泪来。客娉婷忽道:“爹,我也有话说。”玉罗刹道:“你也跟我一样称呼?你慢点说,让我猜猜你想说的话。唔,你也一定是想认干爹了。”客娉婷说道:“我的侄儿是铁老前辈的孙儿,那你说我不该叫他做爹吗?”铁飞龙哈哈一笑道:“我死了一个女儿,却多了两个,还有孙儿,想不到我的晚景倒真是不错。”客娉婷知他已允,大喜磕头。铁飞龙拉她起来,说道:“将你的师哥师嫂埋掉吧。”

  三人就在那槐树下掘一个墓穴,将公孙雷和穆九娘的尸身放下掩埋。玉罗刹正在以铲拨土,侧耳一听,忽然说道:“咦,有人来啦?”客娉婷却一点也听不出什么,问道:“真的吗?”玉罗刹笑道:“我做强盗多年,别的没学到,这伏地听声的本领,却是百不失一。”铁飞龙道:“有多少人?”玉罗刹听了一阵,道:“四个人都骑着马。”客娉婷道:“一定是我的娘派人来追我回去了。”玉罗刹道:“妹子,你不要慌,让我们来替你发付。”客娉婷道:“你可不要把他们全都杀掉啊。”玉罗刹笑道:“我知道。你也当我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吗?如果来人之中没有通番卖国的奸贼,我总可饶他们一死。”

  再过一阵,蹄声得得已到门前。铁飞龙与玉罗刹退入厢房,只听得外面的人拍门叫道:“请宫主开门。”客娉婷在宫中被底下人尊为“宫主”,“宫”、“公”同音,所享受的尊荣和公主也差不多。

  客娉婷打开大门,只见来的果是四人,都是自己母亲所养的卫士。为首的叫做黄彪,是“乳娘府”的总管。客娉婷问道:“你们来做什么?”黄彪道:“奉圣夫人请宫主回去。”客娉婷冷冷一笑,摇首说道:“我是绝不回去的了!”

  黄彪躬腰说道:“奉圣夫人思念宫主,茶饭无心,宫主若不回去,只恐她思念成疾。”客娉婷心中一酸,道:“你们远道而来,歇一歇吧。给我说说宫中的近事。”客娉婷是想探问母亲的情况,黄彪却以为她尚恋慕宫廷的繁华,见她口风似软,坐了下来,笑道:“宫主是明白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还是回去的好。”客娉婷听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不觉打了一个寒噤。黄彪又说道:“魏公公的权力越发大了,又有好几省的督抚,求他收做干儿,送了重礼,他还不大愿意收呢。现在宫里宫外,都叫他做九千岁。魏公公也很想念宫主,叫我们务必将官主寻回。”黄彪不提魏忠贤尚可,提起魏忠贤,客娉婷顿觉一阵恶心,心道:“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要我回去,看着魏忠贤和我的母亲厮混,那真不如死了还好。”

  黄彪见客娉婷涨红了脸,眼光奇异,若怨若怒,停了说话,正想设辞婉劝,客娉婷忽然拂袖而起,大声说道:“烦你们替我回去票告母亲,叫她自己保重,我是绝不回去的了!”

  黄彪愕然起立,说道:“宫主,宫主,这,这,这可叫我们怎样向奉圣夫人和魏公公交代?”其他三名卫士也都站了起来,四角分立,将客娉婷拦在当中。

  厢房内忽然冷笑一声,玉罗刹和铁飞龙一同走出。玉罗刹冷笑说道:“你们想绑架吗?喂,强盗的祖宗就在这里,你们招子(眼睛)放亮一点,要绑票也得要我点头!”

  玉罗刹和铁飞龙曾大闹宫闱内苑,卫士们谁人不晓,这一下突如其来,四名卫士全都慌了。铁飞龙沉声说道:“裳儿,不要吓唬他们。各位远道而来,再坐一坐,再坐一坐。娉婷是我的干女儿,你们请她回官,就不请我吗?哈哈,我的干女儿回去做官主那是不错,可是你们叫我这个孤寡老头又倚靠谁啊!要请就该连我也一同请去。”玉罗刹也笑道:“是呀,娉婷也是我的干妹子,我和她亲如姐妹,舍不得分离,你们要请,我也要同去。御花园很好玩,以前你们不请我也去过。若得你们邀请,就是娉婷不去,我也要去了。”

 

  黄彪更是吃惊,他做梦也想不到客娉婷竟会认这两个老少魔头做干爹义姐。面色忽青忽白,过了半晌,才挣扎说出几句话来:“两位要去,待我回去禀过魏公公再遨请吧。”玉罗刹冷笑道:“谁理你们的魏公公!”黄彪道:“我们是打前站的,随后还有人来迎接。那些人和两位曾交过手,见了只恐不便。还是我们回去先疏通解释的好。”黄彪心惊胆战,深怕铁飞龙和玉罗刹当场动手,所以用说话点出自已后面还有援兵。玉罗刹又是冷冷一笑,黄彪忽觉腰际一麻,悬在腰间的兵器龙形铁棒被玉罗刹一伸手就取去了,只听得玉罗刹冷笑道:“你们想拿魏忠贤来吓我吗?哼,哼!我偏不怕!”

  黄彪吓得面无人色,铁飞龙道:“裳儿,将那打狗棒给我。”玉罗刹笑道:“这铁棒不是用来打狗的,这是大卫士的兵器,用来打人的。”铁飞龙将铁棒接过,随手一拗,折为两段,道:“我平生最恨豪门恶犬,这铁棒既然不能用来打狗,要它何用?”丢在地上。客娉婷说道:“你们回去吧,我是绝不回宫的了!”玉罗刹道:“你们不走,难道还要我们父女送你们一程吗?”

  黄彪这时那里还敢多话,忙率众抱头鼠窜而去。玉罗刹与铁飞龙相对大笑。客娉婷道:“我怕他们再来骚扰,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铁飞龙道:“好,那么咱们马上就走。”进入卧房,将婴儿抱起,那婴儿甚似穆九娘,抱在铁飞龙手上,居然不哭。

  三人连夜离开红花鬼母的故居,第二日到了襄樊,歇了一宿,折向西北,走了两天,只见前面山峦连绵,峭峰对立,铁飞龙指点说道:“那就是武当山了,裳儿,爹没带你走错路吧。”

  玉罗刹虽然早知道铁飞龙是想引她到武当山,这时一见,心中也不禁怦然震荡。过了一阵,昂首道:“爹,我不想瞒你,我确是想见那人一面。”铁飞龙道:“听罗铁臂所说,他对你思念甚殷,我也望你早了多年心愿。我虽然不愿见武当山那几个老道士,但你若是要我同去的话,我就拼着和他们再打一架。”玉罗刹道:“我此去并不想找他们打架,我只是想去见卓一航,问他到底是愿做武当派的掌门,还是愿和我一同出走。他若愿和我一同出走,那就谁也拦阻不了。客魏派来的人,请不到娉婷妹子回官,一定不肯放手。我们虽然不怕那些酒囊饭袋,但沿途若给他们骚扰,到底不便。何况你又带着婴儿。你们还是不要耽搁,先回山西去吧。西北义军势力极大,到了那边,可以安居。”铁飞龙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你可要小心一点,那几个老道士以玄门正派自居,只怕不轻易放他下山。”玉罗刹道:“我知道。说理打架我都不怕他们。”铁飞龙心道:“只怕卓一航又再变卦。但成与不成,也该让她上山得个分晓。要不然闷在心里,更不好受。”玉罗刹又道:“我明日一早,便上武当山去,按武林规矩,见他们的掌门。”笑了一笑,续道:“然后让卓一航将掌门交代,我们马上就回山西。”

 

  玉罗刹这个月来,日里夜里,心中都念着卓一航写给她的诗句,心想卓一航这次一定不会负她。所以说得十分肯定,好像卓一航和她同走,已经是必然之事。

  铁飞龙笑了一笑,道:“但愿如此。”这晚他们在武当山下的一个小镇歇宿,到了四更时分,玉罗刹便爬起身来,向铁飞龙和客娉婷道声暂别,单身背剑,独上山去。铁飞龙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不觉叹了口气,哺喃道:“但愿她此去能了多年心愿,不要像我那苦命的珊瑚。”

  正是:辛酸儿女泪,怅触老人情。

  欲知玉罗刹此去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剑闯名山 红颜觅知己

   霞辉幽谷 白发换青丝

 

  这一日正是武当派前任掌门紫阳道长的五周年祭,武当派自紫阳道长死后,渐呈衰落之象,黄叶道人本是寄希望于卓一航,谁知千方百计,接得卓一航回山做了掌门之后,一年多来,卓一航都是消极颓唐,如痴似傻,加之几个师叔样样包办,久而久之,他对本派应兴应革之事,也便漠不关心,一切事情,都让师叔出头,卓一航挂着掌门人的名义,实际却是黄叶道人担当。武当的四个长老和四大弟子(四个长老的首徒)见此景象,都忧心忡仲。这日微明时分,黄叶道人便出了道观,到紫阳道长的坟前巡视,忽见白石道人坐在坟头,微微叹息。

  黄叶道:“师弟,你也来了?”白石道:“大师兄五周年祭,我睡不着,所以来了。想大师兄在日,我派盛极一时,江湖之上,谁不敬畏。想不到今日如此,连玉罗刹这样一个妖女,也敢欺负到我们武当派头上,大师兄若地下有知,定当痛哭。”

  黄叶道人也叹了口气,说道:“玉罗刹与我们作对倒是小事。我们武当派继起无人,那才真是令人心忧呢!”这两老缅怀旧日光荣,不觉唏嘘叹息。

  白石道人以袖拂拭墓碑,半晌说道:“大师兄最看重一航,想不到他如此颓唐,完全不像个掌门人的样子。”白石道人没有想到,他样样要插手干涉,卓一航又怎能做得了个“像样的掌门”?

  黄叶问道:“一航以往和你颇为亲近,他有和你谈过心事么?”白石摇摇首道:“自明月峡归来之后,他总避开和我谈心。”

  黄叶道:“你看他是不是还恋着那妖女?”白石道:“我看毛病就出在这儿。哼,哼,那妖女太不自量,她想嫁我们正派的掌门,今生她可休想!”

  黄叶道:“话虽如此,但一航若对她念念不忘,无心做我派掌门,此事也终非了局。”

  白石道:“今日是大师兄的忌辰,不如由你召集门人将卓一航的掌门废了。然后给他挑一门合适的亲事,让他精神恢复正常之后,才给他继任掌门。”

  黄叶道:“他的掌门是紫阳道兄遗嘱指定的,废了恐不大好。”白石道:“我派急图振衰去弊,让他尸位素餐,岂非更不好。”

  黄叶道人沉思了半晌,忽道:“一航表面虽是颓唐,但我看他武功却似颇有进境,你看得出来么?”

  白石摇头道:“我没有注意。”他自女儿嫁了李申时后,对卓一航颇有芥蒂,不似以前那样处处关心。对卓一航的武功更无考察。

  黄叶道:“我看他的眼神脚步,内功甚有根基,和前大大不同。也不知他何以进境如此之速。所以废立掌门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第二代门人中也挑不出像他那样的人才。”

  两人正在商量,黄叶道人偶然向山下一望,忽然叫出声来!

  白石随着师兄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团白影,疾飞而来,白石叫道:“来者何人?”刹那之间,白影已到半山,来得太疾,看不清面貌,白石道人心念一动,拔剑飞前,但听得一声笑道:“白石道人,我又不是找你,不敢有劳你来迎驾。”

  白石道人又惊又怒,叫道:“玉罗刹,你居然敢带剑上山!”长剑一抖,一招“长蛇入洞”,疾刺过去。玉罗刹道:“今日我不想与你动手,你让不让路?”白石道人咬牙切齿,“唰唰”又是两剑,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一招紧接一招,十分凌厉,玉罗刹怒道:“你真个不知进退么?”飞身跃起,疾避三招,手中剑一个盘旋,但见剑花错落,当头罩下。猛地里,斜刺一剑飞来,只听得叮当两声,玉罗刹的剑直荡出去,看清楚时,来者原来是黄叶道人。

  黄叶道人功力在众师弟之上,但适才双剑相交,讨不了丝毫便宜,心中也是一震。玉罗刹道:“黄叶道人,你是武当长老中的长老,也与白石道人一样见识么?”黄叶道:“你先把剑抛下,我武当山上从不准外人带剑前来。”玉罗刹怒道:“胡说,凭你们就敢摆这个架子?”剑尖倏的上挑,黄叶道人横剑一封,不料玉罗刹剑招怪绝,似上反下,剑锋一颤,中刺胸口,下划膝盖,黄叶道人大吃一惊,急忙足尖一旋,身形一转之间,剑光荡向四方,加上白石道人从旁侧击,这才把玉罗刹的招数,刚刚化解。

  黄叶心道:“这妖女剑法果然了得,怪不得她如此猖狂。”暗运内力,沉剑一引,剑招甚缓,但玉罗刹剑尖触处,却反受潜力推开。玉罗刹喝声:“好,武当派中你算是第一高手了,比你的师弟强得多!”突然劲力一松,黄叶一剑搠空,但见玉罗刹身如一页薄纸,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出去,黄叶内力虽雄,却奈她不得。黄叶喝道:“你来做什么?”

  玉罗刹跳开一步,笑道:“哈,你不要我抛剑了么?我今日来见你们武当派掌门,你们懂不懂武林规矩?”按说有武林高手来拜见本派掌门,那就不论来的是友是敌,本派中人都该引来人先见了掌门再说。

  可是黄叶、白石是卓一航的师叔,一向又把玉罗刹当成本门公敌,兼之以玄门正派的剑学大宗师自命,哪肯和她讲什么“武林规矩”。白石首先喝道:“你这妖女,想见我派掌门么?哼,哼,你为何不揽镜自照?”黄叶也说道:“我武当派的门人,素来不交邪魔歪道,你快滚下山去,饶你一死。”玉罗刹怒道:“哼,我还未曾与你们武当派算帐,你们居然胡说乱骂!”宝剑一挥,飘忽不定,似刺白石,又似奔向黄叶。白石叫道:“师兄,今日绝不能放走这女魔头了!”黄叶撮唇一啸,召唤同门,长剑划了一个圆弧,要把玉罗刹的宝剑圈住。

  玉罗刹挡了几招,黄叶道人又是撮唇长啸,玉罗刹心道:“我虽然不怕这两个牛鼻子老道,但给他们缠着,却是不妙。等会一航来了,岂不是叫他落不了台阶?”黄叶道人剑剑取势,仗着内力沉劲,从上方劈压下来。玉罗刹身形一飘,猛然间欺身直进,剑起处“玉女投梭”“银针暗度”“彩线斜飘”,三招似柔实刚的剑法接连发出,着着迫向白石道人。白石道人被迫得侧身闪避。玉罗刹一声长笑,身形起处,疾如闪电,向缺口直冲出去,霎忽闲便转过了一个山坳。

  黄叶道:“这女魔头身法好快,咱们不必追她。看她去处,是想奔向我们山上道观,咱们召集门人弟子,布成地网天罗,她本领再高,也逃不了。”白石道:“师兄说的是。今日若叫她逃了,咱们武当派就再也不能领袖武林了。”他奔向山上,一路呼唤。

  武当山峰峦重叠,一峰高似一峰,在紫阳道长的墓地虽然可以遥见山上道观,距离其实颇远。玉罗刹登上了两座山峰,听得观中钟罄齐呜,山上已有人奔下。这时只要再上一个山峰,便是大殿所在。玉罗刹心道:“苦也,如此一来,怎能和卓一航单独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