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本尼迪克特,高大、严厉、瘦削。瘦削的身体,瘦削的脸庞,却有最宽广的心胸。他一身橙色、黄色和棕色的衣服,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干草堆、南瓜、稻草人和《沉睡谷传奇》[5]。他的下巴挺长,看上去十分坚定;眼睛是淡褐色的,棕色的头发从不会打卷。他倚着根长矛站在一匹马身旁,那根长矛上还缠绕着一条鲜花编成的带子。他很少笑。我喜欢他。

翻起下一张牌的一瞬间,我愣住了,心脏猛地跃起,撞击着我的胸膛,像要跳出来似的。

那是我。

这就是刮脸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我。黑发、碧眼,对了——一身黑色和银色服饰。我的斗篷微微卷起,似乎有风吹过。我穿着和艾里克一样的黑色皮靴,腰上也佩着一柄剑,没他的长,但更沉。我戴着银色手套,上边饰着鳞状斑点。脖子旁的银扣铸成玫瑰花的形状。

我,科温。

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从下一张牌里望着我。他和我长得很像,只是下巴更厚实些。我知道他比我壮,事实上,他巨大的力量极富传奇色彩,不过论速度还是我更快。他穿着一件蓝色和灰色的晨衣,中间用一根宽宽的黑色腰带系住,站在那儿放声大笑。他脖子上挂着根粗粗的绳子,上头吊了一个银号角。他的脸颊边上长着络腮胡,嘴唇上也有些小胡子,右手还拿着一杯酒。我忽然对这个人很有好感。他的名字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杰拉德。

接着是一个长着火一般胡须的男人。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身穿红色和橙色衣服,料子基本上都是丝绸,看上去浑身散发着光芒。他右手持剑,左手拿一杯酒。他的眼睛和弗萝拉或艾里克的一样蓝,眼里跃动着恶魔般的神采。他的下颚并不丰满,但被胡须遮得严严实实。他的剑上有精美的金色装饰。右手上戴着两枚大戒指,左手上还有一枚,分别镶着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我知道,他是布雷斯。

下面这个人像我和布雷斯的综合体。长得像我,不过小了一号,我的眼睛,布雷斯的头发,只是缺了他的胡子。他身着绿色的骑马装,跨在一匹白马上,脸朝着卡片的右边。在他身上混合着力量与软弱、追求与放任。对他,我既赞许又反感,既喜欢他又觉得有些厌恶。我知道,他是布兰德。从第一眼看见他起我就知道。

事实上,我意识到自己认识牌里所有的人。我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的实力、他们的弱点,以及他们的成功与失败。

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顺手从弗萝拉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然后靠在椅背上,一边吸烟一边思考着刚才回忆起的那些事。

那八个衣着奇特的怪人都是我的兄弟。而且我知道,那些衣服对他们其实再合适不过了,好比我就应该身着黑色和银色一样。想到这儿,我不禁嘿嘿笑了起来,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衣着,以及离开绿林以后,我在那个镇上的小店里买的那些衣服。

我正穿着黑色的休闲裤,而当时买的三件衬衣都是那种带浅灰的银色。还有,我的外套也是黑色。

我接着看那些牌。弗萝拉穿着海水般碧绿的长裙,就像昨晚我记忆中的那样;还有一个同样长着蓝色眼睛的黑发女孩儿,长发披肩,纯黑色的衣服,只有腰带是银色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叫迪尔德丽。然后是菲奥娜,头发像布雷斯和布兰德,眼睛像我,皮肤散发着珍珠贝母的光泽。牌翻过来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恨她。接下来是莉薇拉,翡翠色的眼睛,和发色正好相配,一身绿色和亮灰色衣服,还系着条淡紫色的腰带。她的神色很悲伤,眼里似乎还有泪水。不知为什么,我知道她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但她也是我的姊妹。

对所有这些人,我都有一种可怕的距离感和疏远感。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又离得很近。

这些牌让我的指尖发凉,我把它们放下;可同时又贪恋着这种触感,松手时心里有些犹豫。

只有这么多了。其他都是小牌。不知为什么,我知道——唉,又是个“不知为什么”——我知道里头少了几张。

可我拼了命都想不出少的那几张主牌究竟是什么。

这让我感到异常悲伤。我拿起烟,沉思起来。

为什么一看到这副牌,记忆便会潮水般涌现?只可惜它们没有附带上下文。单说名字和面孔,我已经想起不少了,其余的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画在扑克牌上。但我渴望拥有这样一副牌,这股欲望强得难以遏止。我当然明白不能拿走弗萝拉的这副,她很快就会发现,到时候我就有麻烦了。我把它们放回大抽屉里面的小抽屉,锁上锁。天啊,我简直绞尽了脑汁!成果却少得可怜。

直到我想起那个有魔力的字眼。

安珀。

前一天晚上,这个词让我非常不安。从那时起,我一直避免想到它。现在,我看着这个词,反复念叨,看它会带给我什么联想。

它勾起了我强烈的渴望和浓浓的乡愁。它蕴涵着孤独的美、巨大的成就,还有惊人的、几乎是终极的力量感。这个词属于我。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它的一部分。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事实如此。我只知道这是个地名,而我曾经十分了解那个地方。不过我没能想起任何图像,只有感情。

我这样坐了多久?我不知道。在我做白日梦的时候,时间似乎离我而去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几下轻柔的敲门声。接着门把缓缓转动,那个名叫卡美拉的女仆走进来,问我是否想用餐。

这主意似乎不错。我跟她回到厨房,解决掉了半只鸡和一夸脱牛奶。

午饭后,我拿了一壶咖啡去书房,一路上小心地避开了那几条狗。喝到第二杯时,电话响了。

我倒是很愿意接,不过我猜屋里到处都装着分机,卡美拉肯定会在其他什么地方接听的。

我错了。它一直响个不停。

最后,我再也受不了了。

“哈罗,”我说,“伏罗美尔宅。”

“请问伏罗美尔夫人在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语速很快,有些紧张,呼吸急促。他的声音被各种杂音包裹着,看来是长途电话。

“很抱歉,”我告诉他,“她这会儿不在。你可以留个口信,或者等她回来以后,我让她打给你。”

“你是谁?”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告诉他:“科温。”

“我的天啊!”他一声惊呼,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以为他准备挂电话了,就又说了声:“哈罗?”几乎与此同时,他也开始说话了。

“她还活着吗?”他问。

“她当然还活着。你他妈又是谁?”

“你没听出我的声音吗,科温?我是兰登。听着,我在加利福尼亚碰上了麻烦。我打电话给弗萝拉是想找个避难所。你和她待在一起吗?”

“暂时如此。”

“明白了。你会保护我吗,科温?”短暂的停顿,“拜托?”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的。”我说,“但在问过弗萝拉之前,我没法替她拿主意。”

“如果她找我麻烦呢?你还会保护我吗?”

“是的。”

“那就成了,老兄。我尽量马上来纽约。我得迂回前进,所以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到。只要我不走进其他影子里,咱们总会见面的。祝我好运吧。”

“好运。”我说。

“咔嗒”一声过后,听筒里只剩下远远传来的铃声和杂音。

这么说,自以为是的小兰登有麻烦了!我觉得自己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烦恼。不过,他没准儿会成为我通向过去的一个关键,说不定对我的未来也同样能起到重要作用。所以我会尽力帮助他,直到从他那儿了解到我想要的全部情况为止。我很清楚,我跟他之间从来没多少手足之情。一方面,他很精明,既狡猾又足智多谋,常常为最莫名其妙的东西动感情;另一方面,他的话还不如说话时溅的唾沫值钱,而且,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把我的尸体卖给医学院他都干得出来。是的,我记得这个小坏蛋,我对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感情,或许是曾经一起度过了一些愉快时光吧。但信任他?绝不。我决定先不告诉弗萝拉他要来的事,这可以等到最后时刻再说。也许能把他变成我的秘密武器,一张隐藏的A,或者至少也是张Q吧。

于是,我在杯子里加上些热咖啡,慢慢品尝起来。

他在躲谁?

肯定不是艾里克,否则他就不会往这儿打电话了。有一点让我觉得挺奇怪,听到我的名字以后,他问弗萝拉是不是死了。难道是因为她跟我所恨的那个兄弟瓜葛太深,以至于家里人都认定我一有机会就要干掉她吗?真奇怪,可他确实那么问了。

还有,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联合起来的?大家的关系为什么如此紧张,充满敌意?为什么兰登要逃?

安珀。

这就是答案。

安珀。不知为什么,我知道安珀是一切的关键,这一团乱麻背后的秘密就在于安珀。那儿出了什么事,而且照我看,这件事刚发生不久。我得提高警惕。绝不能让人察觉我的记忆有问题,我可以一点一点地从知情者嘴里套出所有信息。我很自信,这些我能办到。大家互不信任,每个人都很谨慎,我会利用这点。我会得到必须的东西,拿走我想要的,我会记住那些帮助过我的人,还要把其他人踩在脚下。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法则,而我当之无愧是我父亲的儿子…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我的头盖骨都快炸开了。

刚才我想到了我父亲,我猜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那就是头疼的原因。但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疼痛缓解下来,我坐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又过了很长时间,弗萝拉推门走进来,这时已经是晚上了。

她穿着绿色丝绸上衣和一条灰色羊毛长裙,厚厚的袜子,鞋子很轻便。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脸色有些苍白。那枚口哨还挂在她脖子上。

“晚上好。”我起身说。

她没有回答,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吧台,为自己倒了一份杰克丹尼[6],像个男人似的一口喝干。之后她又倒了一份,拿着杯子坐到那张大椅子上。

我点上根香烟递给她。

她点点头说:“去安珀的路——真难。”

“为什么?”

她迷惑不解地盯了我一眼。

“你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耸耸肩。

“不记得了。”

“随你怎么说吧。”她说,“我只是在想,其中有多少是你的杰作。”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接着我想起一件事,要去那个叫安珀的地方,有一个比“路”更简单的方法。很显然,她没有这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