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日清突然插话,“你们经常一起吃饭吗?”

“恩,最近这一个多月吧,我总在三食堂吃饭,张明瑞也是,所以经常能碰到。”洛枳笑着解释,张明瑞坐下夹起一个面包饼放到她盘子里,“要吗?我有个哥们排到窗口,我让他帮我买的。”

“我没吃过,给我一个行吗?”许日清问,张明瑞站起来说,“行,你自己拿吧,我再去买两个。”

“怎么?”

“我只吃一个吃不饱。”

“哦,那……不用了,你吃,我自己去买吧。”许日清突然站起来,张明瑞客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朝面食的窗口跑过去了。

张明瑞看着她跑远,耸耸肩笑了一下,又坐回座位。

“对了,洛枳,你……和盛淮南在一起了吗?”

她听完就呛住了,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你能不能适当铺垫几句再问这么劲爆的问题?”

“在没在一起啊?”

张明瑞的声音是嬉皮笑脸的,但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假。洛枳摇头,“没啊。”

“可他……我觉得他怪怪的。唉,反正问他他也不会跟我们说,只能问你了。”

“我有跟你说过我喜欢盛淮南吗?”

张明瑞低头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面的青椒炒土豆丝,过了一会儿,“难道不是吗?”

洛枳长叹一口气,“呼唤逻辑啊逻辑。”

“用不着呼唤。那你敢说你不喜欢吗?别撒谎。”

洛枳莫名地很想笑。她自己精心保管的秘密就这样一点点地像被投入石子的湖心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我不是许日清。”洛枳轻轻地说。

她的确不是许日清,所以死要面子活受罪。洛枳想,干脆让张明瑞自己去咀嚼其中的意味吧。

“许日清……”张明瑞把尾音拖得很长,犹犹豫豫。

“你们……”洛枳笑着和他同时说。

“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洛枳笑得更贼,“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看你到挺希望我误会的。”

“其实……”张明瑞急急忙忙摆手,筷子上沾的米粒被甩出去,在空中画了个漂亮的弧线,轻轻落到桌边一个身影的袖子上。

那个人把米粒弹开,叹了口气。

“真是巧啊!”

他们抬头,看到盛淮南完美无缺的笑脸。

麦琪的礼物

“哟,你也来吃饭?”张明瑞愣了几秒钟才冒出这样一句。

废话,盛淮南朝张明瑞扔了一个鄙视的眼神,“这都被你慧眼识破了。”他兀自坐到洛枳身边,把餐盘放到空位上,“背书背得想骂人,文科生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你当初怂恿我选法双不是说要体会一下文科生的生活吗,专业课考完双学位也要考试了,法导也要闭卷,没天理。”张明瑞苦着一张脸。

“是啊,高中时候看他们文科生背书背得要死要活,我还觉得不理解,就那么几本书,每次考试之前都要重背一遍,而且背了半天写了一卷子密密麻麻的答案,结果文综合的分数普遍都很低,我真是搞不懂。”

“对了,你不是文科生吗?”张明瑞看着对面的洛枳说,“你那时候背历史政治需要反复好多遍吗?你们背了两年,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还是背不下来?”

洛枳正在低头喝玉米粥,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坐在自己左边,盛淮南却没有办法让自己侧过脸去看她,脖子僵直,仿佛在斗气,目光平视,只能用余光感觉她的动作,表情则统统淡化到模糊。

好像身边坐着一个陌生人,只是恰巧在同一张桌边吃饭。

曾经能够清楚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尽管那时侯还并不熟悉,然而盛淮南可以自信地捕捉到她一直平和的表象下情绪些微的变化,即使并不确定她背后真实的想法,至少她是强颜欢笑还是真心高兴,他还是可以分辨的清楚的。

不过他不否认这种辨识能力并不是出于对洛枳情有独钟,这种能力,一直是他的一项小小的习惯,甚至是得意的把戏。

他从小喜欢叼着一盒巧克力牛奶坐在机关大院的花坛边上,默默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又或者在家里面来的叔叔阿姨跟他走过场般地寒暄逗弄之后,当他们坐在客厅里开始正题并对父亲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就抱着皮球默默站在门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看。

这么多年,他尽管无法记住那样谨小慎微,谦卑礼貌的脸的主人都是谁,说了什么,可是暗潮汹涌的话里有话,细细碎碎的小细节,还有平和的眉眼夸张的假笑与捧场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渐填满了他乏味的成长。这种默默的窥视,就像一种儿童不宜的游戏。

机关大院里,错综复杂的利益交缠,就这么挤在一起,是需要这样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吧?

包括他父亲。

拿这样的经验去看身边同学那小小的心计和虚荣心,实在是很轻而易举。尽管少女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无法有切身体会,但是一旦发现苗头,立刻微笑着用最温和的眉眼来一边断绝她们的梦想一边尽可能降低对她们的伤害,耍这种把戏他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仿佛洛枳曾经对他说,盛淮南,你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猜错不是吗。

“喂,问你呢,你不是文科的吗,你们考前都会这么突击背书吗?”张明瑞用筷子尾端梆梆地敲击着桌面。

“哦?”她抬起头,朝左边一歪,笑了,“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记不清了吗?

身边的女孩子动作轻缓从容,却好像隔着一层浓重的白雾,什么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盛淮南用筷子轻轻地戳着碗里平整的米饭,戳出一个一个的小洞。

他发现,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到现在,他感觉不到洛枳的存在。如果人真的有气场,那么现在的她,好像把所有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只是个会笑着跟他谈天气,说些无关痛痒的文科生辛苦还是理科生辛苦一类的无聊话题的,陌生人。

他记得曾经她也赌气过,那次在法导课上让张明瑞买薯片,说话时候刻意不看他,耍小别扭,他看在眼里,只是感慨表面再冷淡的女孩子似乎也会有这样任性可爱的一面——然而,那时候,伸出手立即就可以挽回。

因为他早就感觉到她喜欢自己。

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现在呢?

他停下,把筷子放到一边,看到碗里平平的米饭表面,那些被他戳出的小孔连成了一个井字。

“诶,许日清?”

盛淮南微笑着朝端着盘子傻站在桌子不远处的许日清点头示意,然后问斜对面的张明瑞,“你们上午一起自习的?你们三个?”

“对啊,我们仨。”张明瑞回头招呼许日清。她慢吞吞地走过来,对盛淮南说,“你也来吃饭啊。”

许日清语气虚假,表情紧张,应对措施还没想好,演技勉强及格。盛淮南尽可能对她表现得很热情,心底有一点愧疚。早知道她也在,他一定不会跑来这里让人家难堪。

他歪头苦笑,“是啊,学得无聊,想休息一下,唯一正当理由就是吃午饭。”

“哦……上午在哪里自习的啊?”她边问边和洛枳一样把面包饼撕成块,许日清有双很美的手,只是当着盛淮南的面,动作太过文弱,饼撕了半天也撕不明白。

盛淮南顿了顿,“一教。”

全身感官微微左倾,可左边的人也自顾自揪着面包饼,动作熟练,毫不羞涩,听到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一教?”

“对,清净,人很少。”

“怎么不去图书馆了?一教多冷啊,暖气也烧得不好,冻坏了怎么办?”

盛淮南愣了一下,场面突然的安静让许日清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亲昵,他看到张明瑞脸上慢慢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笑。

突然,洛枳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地说,“许日清,你买了麻辣鸭脖子?我能吃一块吗?”

这个打岔打得真是很差,解围解到这种地步应该可以自己撞墙寻死了,盛淮南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看到许日清晃了一下神儿,立刻抓住救命稻草般热烈地跟洛枳讨论起鸭脖子的问题。

“喂,你说,对不对?”

她们聊到一半,许日清说到四川小吃,突然侧过脸问张明瑞。

那表情有点示好的意味——盛淮南心中忽然一片明净。

刚才许日清对自己慌慌张张的,说了些亲近的话,此刻怕是疑心张明瑞因此吃味,所以现在笑得这么讨好。

盛淮南偷笑,女生的小心思——下一刻忽然想起圣诞夜张明瑞在严刑拷打下吐出的那句,我喜欢的是别人。世间的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到最后一定是互相指责埋怨,却从来都不肯在一开始的时候说清楚。

张明瑞此刻却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让刚才因为鸭脖子而缓和的场面突然又冷清了下来。

他们继续各吃各的饭,嘈杂的食堂里面,仿佛有隔音的结界将四人桌笼罩了起来。

此刻最安然自在的,竟然是洛枳。盛淮南觉得嘴里咸的受不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对付那盘宫保鸡丁,碗中的米饭动也没动,仍然显示一个井字,好像已经凉了。

默默无语的一顿饭终于吃完了,送餐盘时候张明瑞对盛淮南说,“你还要呆在一教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盛淮南看了一眼洛枳,忽然很高兴地呵呵笑起来,“洛枳你们在图书馆自习?”

洛枳抬眼看他,眼中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说。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有篇课文,叫做《麦琪的礼物》。”

她去了图书馆,他去了一教。竟是这样。

“对啊,怎么了?”许日清最后一个把盘子摞在残食台上面,也回头兴致勃勃地问,看到的却是张明瑞阴沉地瞥了她一眼。

许日清有些慌,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嘴巴却控制不住地想要赶紧扭转这古怪的气氛,“跟我们一起来图书馆自习吗?图书馆比较暖和吧,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呢。”

张明瑞毫无情绪地又看了她一眼,对盛淮南说,“对啊,到图书馆来吧。”

最是微笑虐人心

洛枳轻轻抬起袖子,闻了一下,不出所料,果然是三食堂的油烟味道。

然而身边的男孩,脱掉在食堂一直穿着的灰白相间的羽绒服后,露出里面的深灰色衬衫,坐下的时候带过一阵轻微的风,仍然有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

凭什么。

他银白色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好听的沙沙声。让人恍神的沙沙声。

她自嘲地低头笑了一下,掏出耳机带上。

很久过去了,莫扎特和马克思联手,有着强烈的催眠功效,洛枳盯着手里的马哲教材,目光只是胶着于一个字上,周围的字都围绕着这个字开始打转,慢慢地成了一个漩涡。

困了。

想要午睡,尽管刚刚吃完饭就趴在桌子上面容易胀肚,她还是俯身从地上的书包里面掏出了深蓝色的海豚抱枕放在桌子上面,这个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桌子上面的抱枕让其他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洛枳做了两个深呼吸,揉了揉胃部,然后眼睛微闭很惬意地向下倒。

直接砸到了桌子上面,颧骨和桌面接触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半个自习室的人都回头朝她的方向看。洛枳没有叫出声来,用手狠狠地压着脸颊,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张明瑞。

张明瑞正把嘴巴张成O型故作惊讶地看着她,怀里正是被抽走的海豚抱枕。洛枳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按住颧骨来止疼,等到眼泪慢慢归位,她才重新慢慢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轻声问,你,想干什么?

张明瑞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七八岁孩子。

七八岁,狗都嫌。

洛枳迅速站起来,身子探到前方一把将抱枕抽回来,按在桌子上面,冲对面的人狠狠地一龇牙,然后脸朝下把自己埋进深蓝色的梦里面。

她睡觉的时候习惯性双手环抱住枕头,脸朝向右侧。两秒钟忽然觉得脸上发烧。

他坐在右边。

即使他可能根本没有看她,她也能隔着眼皮感觉到射向自己的视线。紧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她迅速把脸转到左边去了,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渐渐入梦,恍惚中听到对面椅子被挪开的声音,好像是有人离开了桌子出去了。

等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的时候,对面的位置没有人,张明瑞和许日清都不见了,桌子上面只有两堆书和几张草稿纸,还有凌乱的七八只笔。

她朝右边看了一眼,盛淮南也不在,银白色的钢笔还没有盖上笔帽,折射的阳光一下子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一偏头躲开,肩头的衣服滑下来。

才发现,身上披着盛淮南的羽绒服,滑落下来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的温度,她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把衣服拉上来。想了想,她慢慢地把胳膊伸进袖子里面穿好,宽大的羽绒服把她包围起来,难以言说的温暖。

洛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举起袖子,闻了闻。

然后了然地笑。果然也是有油烟味道的。

他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