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这是庄少爷入夜前差人送来的,都是些好东西,您快来瞧瞧!”房内,一绿衣丫鬟从内室走出,指挥两个小丫头将数个锦盒端出,放置在叶诗澜面前的桌子上。她的手在锦盒上划过,脸上喜气洋洋眉飞色舞,“小姐,这是百绣坊刚织出的新样式,可是用价值千金的流云锦织出来的。还有,庄少爷把金喜楼上好的金银玉石全给您送来了,任您在大婚那日挑着戴呢!”
绿衣丫鬟挥手让小丫头退下,走到叶诗澜身后替她揉肩,她看着锦盒里金光闪闪的首饰,满眼艳羡。
窗外的帝永宁唇角微抿,将身子隐在回廊后,隔着梨花的间隙望着房内的少女。
柳叶眉,瓜子脸,叶诗澜生得一副好相貌,再配上一副柔弱温雅的气质,端是个惹人怜爱从画中走出的书卷女子。
她从软榻上坐起,漫不经心扫过锦盒,“他倒是有心了。”虽未如丫鬟一般激动,眼底却也很是满意。
“小姐,庄少爷什么好东西都往您这送,等您过门了,还不定怎么疼您呢。哪像那个宁书生,日日就会写些诗词画些画送给小姐您,也不嫌寒酸!”
“绿莲!”叶诗澜眉一凝,纤柔的面容冷沉下来,直直看向绿莲,眼底露出一抹凌厉。
月影里藏着的韩仲远听见了里头的对话,看着面前僵硬的身影,心底隐约有些后悔。他一心撺掇帝永宁抢妻,却未想到叶家竟是这般不堪的人家,连个丫鬟也能置喙主子的事。
“小姐。”绿莲脸色一白,朝叶诗澜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讨好道:“奴婢也是担心您,前门的人下午来回,说是宁子谦闹上门了,您一直也没个话,老爷傍晚的时候去了庄家,庄老爷派了几个护卫一同回府。奴婢只是怕…”
绿莲话里话外事事为主,叶诗澜未再怪罪她,只眉一皱道:“怕什么,他自然乱不了,庄家在苍城一手遮天,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撼得动苍天大树?”话到一半,叶诗澜微一沉默,声音里有些叹然:“我原本以为他会更聪明些…”
“小姐?”绿莲头一垂,看向叶诗澜,眼底满是疑惑。
“既知是蒲草移磐石,无力相抗,又何必回来。”
都说叶家小姐温婉柔弱,可就这冷冷淡淡几句话,便知其绝非是传闻中的性子。宁子谦寻上门的事,她不仅知,还看得颇为透彻。
回廊外,清瘦的人影埋在月色里,观不到他垂下的面容,只能悄悄瞥见他手中的梨花因握得过紧而一瓣瓣散落在地。
“小姐,若是婚礼那日宁子谦闹上了城主府,可如何是好?”在绿莲看来,宁子谦若执着一时意气,未必不会做下如此蠢事。
“婚礼在即,宾客已至苍城,听说连中原韩家都遣了礼来,如此盛事,庄家自会将隐患摈除,他们丢不起这个脸,此事不用叶家插手。”
“可是…”绿莲声音一低,隐有几分担心,“小姐,虽然您自己誊写了一遍,可流传出去的字画都是宁子谦当初赠与您的。他长留苍城,若是机缘巧合知晓了此事,奴婢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住口!”叶诗澜声音一冷,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件事给我咽进肚子里!”
绿莲被骇得一跳,腿一软差点跪下来,只喏噎唤了一声“小姐”,呐呐不敢再语。
窗外的韩仲远几乎是在听到这几句话的立时就愤怒地抬步朝内房走去,却在跨过帝永宁的时候被一只手拉住。腕上之力如铁坚硬,如血灼热,一时间竟制得他不能动弹,韩仲远一惊,抬首看去。
帝永宁面上毫无表情,他的手拖住韩仲远,眼却望向房内灯盏下摇曳生姿的女子,眼底划过震惊、荒谬、失望、痛苦…最后只剩死水一般的宁静。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爆发如此蛮力?韩仲远在帝永宁眼底寻到了原因。若非失望痛心到极致,他也不会如此。
看来这位才名远扬、让叶府破格低娶的叶诗澜不过是个弄虚作假玩弄心计的女子,流传出去的字画皆出自帝永宁手笔。叶诗澜的名声半年前于苍城鹊起,算起来正是帝永宁离开叶府的时间,或许帝永宁从一开始就只是这位叶家小姐嫁入庄家的一枚棋子。
这回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帮上帝永宁一把能拉进韩帝两家交情,哪知倒连累他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若非他坚持带帝永宁入叶府,也不会让帝永宁受这种屈辱。
韩仲远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将满心愤怒撒在叶诗澜身上,对窗户里的女子横眉怒视。
帝永宁仍然只是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屋内,仿似石化了一般。
“小姐,奴婢只是怕那宁子谦再生事端…”
屋内,绿莲忐忑的声音又起,却被叶诗澜冷冷打断:“此事已过,去告诉父亲,把他阻于城外,别让他出现在苍城内,以后这个人休得再提。”
“是,小姐。”绿莲应了声,忙不迭朝外走,却又被叶诗澜唤住。
“拦住即是,别伤他性命。”叶诗澜神色依旧冷淡,只是在不经意间回眼望向窗外瞥见满园梨花时,突然道了这么一句。
绿莲一愣,点点头退了下去,眼底不免有些感慨。即便当初小姐只是因为宁子谦的才气将其算计,可几月相处,未必没有一分真心。只可惜宁子谦太过落魄,比起苍城之主的庄家,低若尘埃。
叶诗澜行到窗边,从里间将窗户合上,不一会房内烛火熄灭,不闻风声。
回廊后安静异常,在韩仲远差点被这阵沉默捣腾得窒息时,他身旁的人挪动脚步,转身朝院外走去。
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门,韩仲远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藉的梨花花瓣,突然觉得那个为了叶诗澜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强相争的帝永宁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坚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宁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他这一生怕是都要毁在这个女人身上。
韩仲远还来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宁身手平平,跺跺脚越过院墙追去。
“我在这里。”院墙外,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半空中的韩仲远兀地一惊,强行扭了身落在院墙外。
帝永宁笔直立在门外,脸色苍白。韩仲远挠挠头,什么都没说,抓住帝永宁的手腕跃向半空,匆匆离了叶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楼,韩子安早已离开回了后院,只帝盛天一人独坐。
一灰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半跪于地,将在汀澜小居听到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
“永宁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声问。
“少爷出了叶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韩公子一直跟在少爷身边。”
帝盛天眼一挑,“怎么,当初千里迢迢来寻个说法,谁都拦不住,如今知晓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晋南了?”
灰衣人听出帝盛天话里的怒气,谨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爷带回来?”
帝盛天挥手,起身朝楼下走去,大步之间,未有丝毫犹豫,“他若是连回海蜃居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何敢姓帝!”
后院,得知帝盛天反应的韩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只有你敢说出这般狂妄之话!”
虽是一句感慨,可不远处立着的赵福却听出了这话里淡淡的欣赏。赵福眼底划过一抹担心,却终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将此事暗暗埋下。
136、帝永宁(二)
以韩仲远桀骜跳脱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别人身后留神照顾,是个极罕见的事儿,若不是摊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贸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训一顿,他还真没这个时间。打了个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面不远处默默走着的帝永宁,被磨得半点脾气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谁家贵女不是趋之若鹜,竟被苍城一个小小寒门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荒唐!韩仲远虽仅十二岁,但自小长于高门士族,历经疆场祸乱,心性比之帝永宁只怕更坚决果断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爱。
眼见着帝永宁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韩仲远总算急起来。若他真想不开顾自回了晋南,自己身上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韩仲远微一犹疑,连走几步拉住帝永宁的袖子,“帝世兄,这眼看着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啊?”
帝永宁身影一顿,垂头丧气吐出干瘪的两个字,“晋南。”
想到那个气势惊人的帝家家主,韩仲远心底一抖,急了,忙劝:“这怎么成,你姑姑还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抛下你姑姑一个人回晋南啊!”
帝永宁听见帝盛天的名字,脸色更白,就要挣开韩仲远的手离开。
正在这时,人群熙攘声自不远处传来,喧嚣至极。韩仲远心底犯疑,这时辰够早,城门处嚷成这样也太奇怪了。帝永宁还没发现异样,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转过街道,城门处的情景突兀呈现在他们面前,让两人顿住了脚步。
城门处,一群百姓被庄家的护卫队推搡着朝城外走,这群人老弱妇孺尽有,皆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护卫队立在城门口,衣甲光鲜,眼神傲慢,和百姓映成鲜明对比。他们不时将冰冷的长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着让他们尽快离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饶声交织在一处,让城门处喧闹不堪。
帝永宁和韩仲远立在不远处,眉头微皱,显是不明白庄家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
就在两人踌躇之际,一个麻衣老丈被人群挤压得摔倒在两人面前,他年老体衰,被汹涌的人流践踏,挣扎着难以起身。
帝永宁不忍,急忙将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韩仲远朝不远处开着的店面跑去,替老丈寻了一碗水来。
“多谢两位公子。”老丈缓过神才打量身旁两个忙前忙后的少年郎,瞧见他们的穿着,颇为受宠若惊。此时,远处护卫队的驱赶咆哮声传来,老丈被骇得一抖,随即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就要起身,“老朽还是早些走,庄家的护卫跟豺狼一样,免得连累了两位公子!”
帝永宁拍拍他的手,将老丈肩膀按住,安抚道:“老人家别急,到底出了何事,护卫队要驱赶你们离城?”
老丈满头白发,不停叹气,浑浊的眼底犹有惊弓之鸟之意,悲凉道:“公子不知啊,现今北方各阀混战,老朽的两个儿子年初的时候被晋北李家当壮丁拉进了军营,一个都没活着回来。我家孙子开年就十三岁了,迟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们老唐家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晋北实在呆不下去了。半个月前我带着孙子一路逃难到苍城,原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哪知庄家因为两日后的大婚,就要把我们这些流民全赶出城,如今天寒地冷,在荒郊野外里无蔽身之处,哪里还有活头哟!”
唐老丈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哽咽之音实在凄凉。即便帝永宁和韩仲远出自武将世家,见惯战场生离死别,心里也难免凄凄。
“老丈不必太过忧心,苍城南下三百里就是吴城,此乃晋南帝家所辖之处,应能庇佑老丈安稳,我这有些银两…”帝永宁说着就要从袖里掏银子出来,手一伸才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就连一身袍子也是韩家赠予的,正尴尬之时,韩仲远飞快地塞了两片金叶子在他手里,回转头假装没事人一样。
帝永宁看了韩仲远一眼,眼底露出温和之意,也没多说,将金叶子放到唐老丈手里,“老人家您拿着,快带着孙子继续南下吧。”
老丈还是摇头:“两位公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带着孙子跑了几千里,哪里还怕这三百里,只是我家的小子一进城就生了风寒,动也不能动。这几日我们藏在城南的破庙,今日我想去药房里讨副药,哪知被护卫队发现了,这才被驱逐到城门附近来,可怜我那孙子…”
唐老丈正说着,不远处的护卫队发现了此处异常,凶神恶煞提戟而来,骇得唐老丈一句话没说完就抖了起来。
“老丈,走,咱们先去城南。”
在苍城庄家就是土皇帝,韩帝两家做客而来,不宜直接起冲突,两人都不傻,帝永宁朝气势汹汹的护卫队看了一眼,朝韩仲远微一颔首,扶着唐老丈匆匆离去。两人到底少年心性,颇有些义气,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总不能放任这一老一小自生自灭不是。
海蜃居内,得知两人去向的韩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只向来禀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顾自行事去也。
庄府,隔了一夜才从管家口里得知帝永宁存在的庄锦,沉脸吩咐“将人拿住好好关押”后,也未有过多反应。毕竟对他这个苍城少主而言,小小一个落魄书生,实在无需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庙破檐漏瓦,冷风不时灌进,可就这么个破烂之处,却藏了十几个乞儿在里头。帝永宁和韩仲远跟着唐老丈回到此处,看见破旧的大堂里蜷缩的孩童时,都被惊得不浅。
他们脸色蜡黄,身上零星搭着几块发臭的破布,大多一脸脓包或咳嗽声不断,这些乞儿见到陌生人时惊惶恐惧的眼神让人不敢肆意走进。他们紧紧护住身前生锈的铁盘,一脸警惕,里面盛着剩菜剩饭,有几个盘中甚至有蛆虫爬来爬去。
帝永宁和韩仲远即便生在乱世,却从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这般地步。
良久,帝永宁才沉声对韩仲远道:“我去给他们抓药,仲远你守在这里,别让庄家的护卫将他们驱逐出城。他们这样出去,活不了几日。”
韩仲远不自觉颔首,瞥见帝永宁微愠的面容,微微一惊。刚才一瞬,帝永宁竟像极了海蜃居里威势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动,结交之意更甚,默不作声退到院内木栏外。
转眼便过一日,日头渐落,昏暗破旧的院落让人昏昏欲睡。
靠在满是蛛网的木栏下打盹的韩仲远被冷风吹醒,一睁眼,瞅见眼睛鼻子蹭满灰从庙外跑进的帝永宁,耸搭着眼皮子唤住他,“哎,永宁兄!”两人共患难一日,交情突飞猛进,称呼也随意起来。
帝永宁顿住脚步,把怀里堆满的药一挪,露出疲惫的面容,“何事?”
“你何时回晋南啊?我可没多少时间守在这了。”韩仲远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嚷道:“后日庄家的婚事,我家老头子没准备出席,原定着是我登门送礼,咱们时间可不多了。”他像是没看到帝永宁突然凝住的脸色一般,朝灰头土脸的自己一指,“庄家也是一城之主,你总不能让我这模样去参加婚宴吧?”
帝永宁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孙子退了烧,我们就走。”他说完又匆匆入了堂内。
要是不下点猛药,这个书呆子怕是会找借口藏在破庙里等婚礼完成,然后灰溜溜跑回晋南。韩仲远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眯眼朝木栏上一靠。这模样神情,一点不似个才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楼。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布了一方沙盘,韩子安将手中军旗插在晋北一处山顶,对着窗边饮茶的帝盛天道:“此处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盖,“只要拿下这座和北秦相邻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敌,必败。”
韩子安眼底露出满意之色,“说得不错,和我所想不谋而合。”
这两日他和帝盛天于沙盘之上演算天下局势,两人出兵谋略竟十分相似,更让韩子安对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时他已隐隐觉察到面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将来一统天下最强劲的对手。但好在如今两人一南一北,暂无交兵之时。
“你就不担心永宁救了城南的乞儿后径直回晋南?”见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宁,韩子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饶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独子韩仲远如此放养着来教,更何况帝永宁现今面对的并非一般难题,若受不住打击,怕是下半辈子注定碌碌无为,怯懦怕事。
虽说是长辈,可到底也太年轻了些,韩子安饮着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这个帝家的小姑娘,真的会养孩子咩?
帝永宁(三)
“担心。”帝盛天朝后一靠,指尖落于膝上轻点,“我自然会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脉最亲之人,也没办法替他做任何决定,我会老会死,不能护他一世。他若是不能从当年父母双亡的打击里走出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不过…”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声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长大嫂,我不过长他四岁,我能扛起帝家门庭,守住晋南,等他长大,他又为何不能?就凭他身上扛着帝永宁这三个字,五年时间也足够了。”
她的声音笃定无比,像是从不怀疑后日庄家大婚前帝永宁会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着逆光下面容凛冽的女子,韩子安有些晃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紧。半晌,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
好像太迟了些。他轻轻一叹,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迟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书房。
庄湖正在和即将大婚的幼子对弈,管家庄泉走进小声禀告了两句。
庄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皱眉道:“宁子谦还没有找到?”
“爹,那个穷书生明日不会闹上府里来吧?”庄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让城里的护卫队去找,必须在婚礼前把这小子抓回来。”
“坐下!”庄湖瞪了庄锦一眼,怒道:“现在城里皆是各方贵客,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让护卫队大张旗鼓去找人,难道还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庄锦涨红了脸就要反驳,又实在寻不出话来,闷闷将手里棋子一丢,“爹,您说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宁子谦毁了明日的婚礼,这个脸您不是一样丢不起!”
“急什么。”庄湖沉声道:“一个文弱书生,谅他也不敢来庄家闹事,就算他敢来…庄泉,明日加派人手,严禁闲杂人等入府,决不能让宁子谦混入府内。只要婚礼一过,宾客离城,我庄家还怕一个书生不成。”
他说完朝庄锦看去,“你明日只管好好完礼,旁的事少插手,不准私自派人去寻宁子谦,更不准对此人不利。听到没有,下去吧。”
庄锦心底不乐意,却不敢反对,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老爷,这个宁子谦…”庄泉小声开口,面上微有疑虑。
“我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庄湖摆手,让庄泉退下,脸色有些沉。庄家在苍城只手遮天,却寻不出一个宁子谦的下落,这也太奇怪了。他不愿庄锦下狠手,就是为了给庄家留了一条退路。
但愿那个叫宁子谦的书生,只是一个落魄无依的孤儿,不要横生枝节。
城南破庙,韩仲远带出来的金叶子被帝永宁全换了药材回来,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庙内染病的乞儿身上浮肿和脓疮渐消,唐老丈的孙子也终于退了烧,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尽管两人累得双脚打颤,也生生忍了下来。
已过响午,韩仲远在院子里巡视了两圈,眼睛困得睁不开,悄悄藏在木栏后打瞌睡。他一身锦衣灰尘扑扑,早已磨损得破烂。
待他酣睡醒来,太阳西下,已至傍晚。鎏金的红霞在破庙上空浮现,冬日里头,罕见的温暖瑰丽。
碎小的脚步声从大堂中传来,他半眯着眼装睡,见两个小乞儿踮着脚走出,停在他身旁,个头矮的乞儿从身后拿出一匹洗得发白却很是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随后两人跑向院中立着的帝永宁,个高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两个白净的馒头,拉拉帝永宁的袖子,递到他面前。
韩仲远睁开眼,摸着身上盖着的棉布,看着院中眼底惊讶却含笑接过馒头的帝永宁,一向坚硬的心底竟有些涩然。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们救之道义,乞儿回之恩义。
院中,帝永宁拍拍两个乞儿的脑袋,笑着让他们回了大堂里休息,复又立在枯树下,一动不动。
半晌,韩仲远伸着懒腰爬起来,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栏上后朝帝永宁走去。
“仲远,我们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宁的声音淡淡传来。
韩仲远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眉梢微带笑意,“去哪,你的晋南,还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经知道帝永宁的选择,但他却偏偏要问一句。
帝永宁回转身,盯着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郁钝痛不知何时起悄然消散,只剩下安稳淡然,宛若破茧重生。
韩仲远惊讶于他一夕间的蜕变,笑着问:“哟,主意变得挺快的,前两天还要死要活,像是没有叶诗澜就活不下去。怎么想通的?”
帝永宁没有在意韩仲远的揶揄,只是道:“仲远,太不值了。”
韩仲远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宁继续道:“这种乱世,人命什么的都太不值了。我们若心不存恻隐,这个破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乱,谁又会在乎他们的性命?这种世道,死了谁都没有区别。”
未等韩仲远反应过来,他抬眼望向头顶的枯树,缓缓道:“五年前,我父亲入南海剿灭水寇,母亲追随他而去,都没能活着回来。”
韩仲远一怔,安静地听下去。
“从那时起,我以为只要自己不习武,不卷入纷争,不喜欢上和母亲一样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们的惨剧,哪怕再无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离开晋南,以孤子之身远游四方,喜欢上了叶诗澜。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乱世,我父母亡于乱世,我却希冀于乱世苟存,真是笑话。”
“我见过这么多城池,走过那么多路,却一直对现在的世道视而不见。我迈不过的坎不是叶诗澜,是五年前那场早就过去的战役,是我父母的惨死。我逃避成为帝家嫡子,逃避担起责任,其实我明白,我最不能选择的是我出身帝家这个事实。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脉,受晋南百姓的供养,我是帝家嫡子,晋南这一方土地上将来的庇佑者。我迈不过当年的坎,帝家必亡于我之手,天下乱世,晋南更无苟安之时。晋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丧尽血亲者,必不会少。”
“仲远,过去五年,我让宁子谦取代了帝永宁的存在。”
风吹过,枯叶盘旋落下,飘在帝永宁掌心。他捏紧枯叶,重新摊开手掌,枯叶化成碎末,随风吹散。
帝永宁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韩仲远,轻声道:“世上从来没有宁子谦,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远,我该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映在破旧的小院中。
韩仲远却从几步之遥外的帝永宁眼底,瞧见了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毅。
帝家世子,当如是。
他前行几步,立在帝永宁面前,立下前半世铮铮铁血的诺言。
“帝永宁,天下安宁之路,我韩仲远,舍命当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从何时起立在海蜃居二楼窗边。
她静静望着自城南而来的官路,神情里有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的紧张。
直到两个少年的身影伴着月色在街道尽头出现,她眼底才浮出极浅的笑意。
五年了,那个在帝家宗祠对着父母灵牌逃走的永宁,终于回来了。
138
138、第一百三十一章 ...
帝承恩不善饮酒,满身酒气回了靖安侯府。
洛铭西还在书房里等她,见她一入书房便滚在榻上睡着了,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思索京里的现状。按他们的部署,帝梓元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是第一步,立足朝堂揭露弊端是第二步,平反帝家冤案、让皇室失尽民心是第三步,这些全都按计划完成。
这些年北秦、东骞和大靖多有交战,嘉宁帝的二十万铁骑驻扎在西北和东北牵制两国,京师附近不过驻守着十万禁卫军。反观晋南,休养生息十年,在安乐寨和南海秘密训练的兵士早有二十万之众,嘉宁帝就是因为摸不清晋南深浅,才会对帝家忌惮至此,否则也不会容忍帝梓元在京城放肆。
要夺帝位,根本没有不流血的方法。只有晋南大军长驱直入,在西北铁骑和各地勤王之师回援之前攻破京城,诛杀嘉宁帝和韩氏皇族,才是帝家重新崛起最稳妥的方法。
战火重卷是百姓之灾,梓元不愿走到最后这一步,可是从她十一年前立誓必破韩家那一日起,她就没了选择。
韩家掌控江山二十载,余威犹在,无法轻取之。
明日宴会嘉宁帝赐婚后,他和梓元必须尽快离京,回晋南主持大局,在三国正式缔结盟约前拿下京师。好在如今京城里外有半数朝臣已是帝家暗子,将来攻城之际里应外合也是上策。
正在这时,榻上的帝梓元醒了过来,她揉着额头问:“什么时候了?”
洛铭西看了一夜天色,道:“入夜了。梓元,现在朝堂格局已被打破,嘉宁帝提拔的多是我们安插入朝的暗子,留下的老臣也大多是中立派。父亲昨日送了密信来京,言祟南将营的大军已将晋南各城接掌。宫中暗卫已有异动,怕是嘉宁帝容不下靖安侯府了,梓元,你准备什么时候离京?”
帝梓元摸着下巴,“不用担心,嘉宁帝若是出手对我们只会更好。”
洛铭西挑眉。
“铭西,别忘了,慧德太后担下罪名,如今晋南若是开战,则师出无名。”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原本我还打算让归西和长青假装宫廷暗卫偷袭侯府,如今嘉宁帝自己动手更好。等宫中暗卫一出手,我们就离开京城。你将嘉宁帝容不得帝家、派暗卫劫杀我的消息传至天下,民心必倒向晋南。”
“好,我会吩咐苑琴将京中之事安排好,今晚让长青守在你房外,以防万一。”洛铭西说着抽出桌上密折,递给帝梓元,“这是京城附近的兵部布防图,郑尚书遣人秘密送来的。”嘉宁帝新晋的兵部尚书就是帝家的暗子。
帝梓元颔首,和洛铭西开始讨论晋南大军的行进路线。
时至深夜,帝梓元和洛铭西商妥完所有计划,正准备各自回房休息。突然,京城东方上空一阵火光燃起,冲天而上,照亮了半个京城。
两人一惊,走出书房,行到回廊上。
帝梓元望着火光冲起的方向,眉头一皱,“长青。”
长青出现在回廊后,木头脸,背着一把铁剑,“小姐有何吩咐?”
“去城东走一趟。”
长青应声离去,消失在回廊边。
洛铭西的脸色也不好看,“梓元,怕是出事了,起火的地方是…”
帝梓元颔首,“是北秦和东骞两国使团入住的皇家别苑。”
这场火势来势汹汹,帝梓元突然生出不安的感觉,竟一反常态有些担心那个大大咧咧的北秦公主。
两人回到书房,神色冷凝,等着长青的消息。直到晨曦渐明,长青才从城东回来。
“小姐,公子。”长青一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有了凝重之色,“别苑里不小心起了大火,火势太大,禁卫军刚刚才把火扑灭,里面住着的两国使者都没救出来。”
帝梓元猛地起身,沉声道:“你说什么?全都被烧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莫霜的武功她是知道的,虽不是顶尖,可寻常人也近不得身,一场大伙怎么能轻取她的性命!
长青艰涩地开口:“是,包括北秦大公主莫霜和东骞三皇子在内,全都死了,一个不留。”
长青话音落定,饶是以洛铭西和帝梓元的心性,也沉默了下来。
这件事太严重了,严重到足以改变整个大靖的命运,包括韩帝两家。
洛铭西抬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突然开口:“梓元,宫里今晚有异动,别苑里的火会不会是…”他说着朝皇宫望了一眼。
帝梓元摇头,“不会,只要国婚促成,韩仲远就多了北秦和东骞两方助力。退一步说,就算他想把我送上战场,让我死在西北,最妥当的方法也是联合其中一国,他不会同时杀了两国使者。你应该知道一旦两国使者同时亡于大靖京城,会有什么后果。”
洛铭西神色一凛,点头。大靖和北秦、东骞本就邦交不稳,十几年来更是战火连连。如果缔结国婚之际两国的皇子和公主死在大靖京城,根本不作他想,只有一个后果——战争。
而且是大靖扛起两国愤怒的无妄之灾。
帝梓元起身,行到窗边,冷沉的声音传来:“铭西,修书回晋南全军休整,不准动一兵一卒…”她顿了顿,格外郑重:“告诉洛大叔,我们的计划怕是暂时要停止了。”
洛铭西怔住,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帝家的仇恨荣耀比起整个大靖的存亡,于梓元而言,根本就不需要取舍。
与此同时,乾清殿里,刚刚醒来的嘉宁帝听到赵福的禀告,低声咆哮:“不是让你解决北秦公主便可,怎么会祸连东骞!”
“陛下,不是我们做的。”赵福满头是汗,颤声回:“暗卫还未来得及到别苑,那里就起火了,等黄浦赶到的时候,两国的使者全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
见嘉宁帝脸色凝重,赵福忐忑道:“陛下,会不会是靖安侯君杀了使者,挑起咱们和两国的战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嘉宁帝原本是想让大靖和北秦开战,在帝梓元回晋南前把她名正言顺送到西北,战场瞬息万变,就算帝梓元死在西北,晋南也无话可说。帝家绝了后,不会再有半点威胁。哪知竟会突生异变,连东骞的三皇子也死在了别苑里。
“不会。”嘉宁帝摇头,“帝梓元是帝盛天一手教出来的,她不会让大靖走上亡国之路。去,敲响青龙钟,召所有大臣即刻赶赴金銮殿商议此事。”
嘉宁帝起身道,他在寝殿里行了两步,又吩咐了一句:“把太子从宗人府里领出来,让他即刻入宫议朝。”
晨曦之时,皇城上空的青龙钟被敲响,尚在睡梦中的朝臣匆匆奔赴皇宫,半道上闻了此事,个个面色冷凝,沉重异常。
原本三国国婚在即,现在可好,北秦的公主和东骞的皇子死在了京城,大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尽管再匪夷所思,这件事终究是发生了,且毫无转换余地。天子大臣勋爵公侯,再加上一个刚从宗人府里放出来的太子,在金銮殿上立了一响午,也只想出一个派遣使臣速去两国国都,解释火灾乃意外,大靖极力修好邦交之意。
这几乎是现在唯一的应对之法。当然,想得长远些,还有一件事更重要。在使者拜访两国的同一日,嘉宁帝颁下密旨,八百里加急送往两国边境,令边疆统帅严守城池,谨防两国来袭。
可是终究时不待大靖,十日之后,使者还未抵达两国,嘉宁帝的密旨亦未送到边境统帅之手,北秦和东骞叩关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两国四十万铁骑毫无声息袭击边境,施老元帅阵亡于军献城,九皇子韩昭亦被北秦先锋斩于边塞,尸首无存。大靖西北、东北两方国境同时失守,十五万大军溃败百里,军献城一役死了五万将士。失守的城池里来不及撤离的百姓惨遭屠戮,不过三日,便有上万之计。
消息传到京城时,得知幼子惨死、老帅牺牲的消息的嘉宁帝当场便砸了上书房里的玉玺。
这场战争来得太快太突然,代价太大,如飓风一般让安宁了数年的大靖动荡起来。
靖安侯府,同时得了消息的帝梓元收起密折,对一旁的洛铭西道:“不用再查了,还只过了这几日,连大靖的使者都还未抵达北秦东骞,两国就以为莫霜和宋言报仇的旗号燃起战火。别苑的火不是北秦、就是东骞放的。”
帝梓元一边起身一边道,“苑书,备好车马,我要入宫。”
洛铭西见帝梓元匆匆朝书房外走,“梓元,你打算如何做?”
帝梓元脚步一顿,“铭西,我除了是帝家的家主,还是一个将军。”
见帝梓元走远,洛铭西神情复杂。
事到如今,大靖的未来早已不在韩家或帝家掌控之中。若两家不暂时放下旧怨,两国夹击之下,大靖只有亡国一途。
乾清殿里,正在接受方简之诊脉的嘉宁帝听到赵福来禀帝梓元求见,沉默了半晌,从榻上爬起来,叹了口气,摆手让她去上书房等着。
上书房内,两张同样凝重的眼对视了良久,嘉宁帝才开口:“靖安侯,你想如何做?”
“施老将军已亡,请陛下允臣掌帅西北。”帝梓元一点也不含糊,直接开口。她和韩仲远都是聪明人,十日之内,大靖连丢五座城池,死伤无数。这次北秦和东骞来势汹汹,必是早有谋划,若是不齐心协力,大靖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