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时,太阳早就爬上了正空。城郊别庄内,黄浦和温朔已经领着衙差仔细搜查了两遍,别说是黄金,连一件镶金的物什都没发现。
天气炙热,不少衙差累得大汗淋漓,神情很是焦急。
姜浩得意洋洋立在院子里,瞧着脸色难看的两人,笑道:“黄大人,温侍郎,咱们老爷向来清廉,哪里会贪墨军饷,这不过是些宵小为了诋毁我家老爷传出来的无稽之谈。”见两人不语,他笑得越发猖狂,“如今这庄子也搜了好几遍了,结果也出来了。外头还有不少百姓等着两位大人的答案呢,您二位可得出去给我家老爷说句公道话。”
他行上前,一双三角眼倒吊着,朝院子外指了指,“两位大人若是不好意思,奴才愿代蘀两位大人出庄向百姓和士子说个明白。后庄有一条路,连着官道,两位可以直接回京城里去。”
姜浩脸上堆满笑容,眼底的嘲讽刺眼无比。黄浦沉默地立在院子里,一眼都懒得看他,神情沉着,有条不紊地指挥衙差重新搜索第三遍。
温朔年纪尚轻,难免有些沉不住气,不由带了一抹焦急。他倒不是在意自己的官途,只是今日已经是秦府黄金案的最后期限,过了今日,就再难还苑琴一个公道。
黄浦观温朔如此模样,行到他身边,低声道:“温朔。”
温朔回过神,朝他看去。黄浦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殿下,黄金定在此处。你再仔细想想殿下是如何交代的,或许能有线索。”
黄浦一脸沉静,温朔被他感染,点点头,仔细去想昨晚太子传来的密信。
殿下说是帝承恩在别庄小径和回廊上发现了金粉,才会推断黄金藏在此处。
金粉…温朔猛地抬眼,当年朝廷将十万黄金铸成金块来运送,也许过了这么多年,黄金早就不是金块了,磨成粉末更能瞒天过海。
可若全磨成了金粉,金粉又藏在了哪里?整个别庄根本没有可藏金粉的地方。温朔朝院子四周望去,突然想起一事,苑琴曾经说过左相是利用相府和别庄修葺的机会将黄金运了进来,如果那时运进黄金,那最好的隐藏办法就是…
他长舒一口气,突然行到姜浩面前,扬起大大的笑脸,开口问:“姜管家,我听说几年前别庄曾经修葺过一次,可对?”
姜浩神情一凝,顿了顿才回:“侍郎说的不错,这庄子建了有些年头了,老夫人年纪大,自然要不时休整休整。”
“也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是该如此,姜管家,不知可否告诉本官当年休憩了何处?”
姜浩眼底露出些许慌乱,但仍强自镇定道:“温侍郎,你要搜就搜,何必问这些无关的事。”
黄浦走过来冷喝一声:“姜浩,你若不据实以答,本官现在就让你尝尝板子的滋味。”
姜浩被骇得一凛,咬牙冷哼:“大人,奴才是良民,您向来有青天之名,怎能对奴才用私刑!”
黄浦眉一抬,“对着良善的老百姓,本官自然是青天,对你这种为虎作伥的人,本官当阎王都甘愿。来人,将他押起来!”
一旁的衙差应声而动,姜浩身后的相府护卫立刻跑到他面前,盯着衙差满是煞气。
院子里顿时僵持下来,突然一声咳嗽响起。温朔朝姜浩看了一眼,咧着嘴笑起来:“姜管家不愿意说就算了,本官也不勉强。”他朝几个衙差一指,道:“去,你们几个,把回廊上的那几根柱子给本侍郎全劈了!”
黄浦一怔,朝回廊上巨粗的墨黑木柱看去,突然明白过来,朝衙差点了点头。
“住手!”场中唯有姜浩神色陡变,见衙差就要冲向回廊上的木柱,他大喝一声,大踏步推开衙差挤到温朔面前,脸色苍白。
“温侍郎。”他声音低低的,带了几分肖似左相的狠厉,“奴才知道你是要为秦家小姐寻个公道,只是不知道在您心底是太子爷和右相重要,还是那秦姑娘更重要些。”
他靠近温朔耳边,低冷阴狠,“您可得想仔细了,秦家的案子若是大白,咱们姜府垮了,我家相爷定会让整座东宫来陪葬!”
第一百二十章
冷沉的话语如毒蛇吐信般在耳边回响,温朔抬眼,微微一怔。姜浩没有说慌,他在这个唯唯诺诺的相府管家身上看到鱼死网破的阴毒和决绝。当即声音一滞,指挥衙差的手停在了半空。
左相敢在这个时候入东宫,一定有所依仗。究竟什么事能威胁殿下的储君之位,还会牵连到右相?温朔狠狠皱眉,俊俏的脸格外严肃,他不能拿殿下的安危冒险,哪怕再想替苑琴讨回公道,也不能!
苑琴在靖安侯府为他煮茶含笑谢他的画面一闪而过,温朔抿住唇,将半空中的手颓然放下,朝后退了一步。
姜浩轻吐一口气,跳到嗓子眼的心妥妥放下。温朔代表的是东宫,只要他不再查下去,黄浦定会顾及太子颜面,不敢随意忤逆。
黄浦见温朔脸色难看,甚至有退让之意,心底一惊,猜到里头必有乾坤,正欲上前询问,院外小径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朝这边传来。
院中众人同时朝门口望去,皆是一愣。
东宫的大总管林双领着一队禁卫军出现在小院门口,一队人马威风凛凛。他朝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温朔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温朔,恭声道:“小公子,殿下有令,让您依这上面所说行事。”
姜浩心底一喜,暗想相爷入东宫果然劝服了太子,现在有了太子手谕,黄浦和温朔更不敢异动。
黄浦皱眉,以太子素来的脾性,怎么会被左相拿捏住?
温朔接过,翻开折拢的纸张,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他微微一怔,定定端详好半晌,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松开。
姜浩刚察觉到不对,温朔已经朝停下来的衙差挥手,“去,照我刚才说的,把木柱劈开。”
衙差朗声应是,抽出佩刀朝回廊上跑去。
“温朔,你敢!”情形瞬息陡变,姜浩口不择言,直呼温朔名讳愤怒地朝他指去,一脸狰狞。
温朔瞥他一眼,朗声道:“我有何不敢?彻查黄金案乃陛下所谕,谁敢挡就是欺君,格杀勿论!”
他这一声气势十足,林双带来的禁卫军齐皆抽剑,挡在姜浩和相府侍卫面前,护住温朔和黄浦。铮亮的盔甲剑戟肃穆威严,骇得相府侍卫不敢动弹。
姜浩脸色铁青,气得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衙差挥着长刀一刀刀砍在回廊下的木柱上。
时间缓缓流逝,院中几十号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木桩,眼睛随着长刀上下移动,心跳得贼快。半柱香后,咔嚓一声响,其中一根木柱被砍出半指来宽的缝隙,几乎是立时间,沙沙的声音从回廊上传来。
众人凝神看去,目瞪口呆,数不尽的金沙从缝隙处落下来掉在地上。太阳照射在地面,泛出金黄刺眼的光泽。
九年前失踪的十万两黄金,果然被藏在了相府别庄里,当年惨死的秦府一家总算有了昭雪的机会!
院内鸦雀无声,姜浩神色大变,转身就朝院外冲去。林双身旁的禁卫军眉都没皱,长戟一掷,直直插在他脚边,拦住他的去路。姜浩脸色苍白,踉跄一步骇得蹲倒在地。
黄浦哼道:“做贼心虚,你这奴才当年必掺和到了黄金案里,来人,将他拿下,送到府衙里看管起来。”
衙差应了声“是”,将姜浩从地上拉起朝院外押去。他目眦欲裂,朝黄浦吼:“黄浦,你敢押我!你等着,我家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你!”
平日里大理寺审案断罪时,一众衙差早就习惯了黄浦拿脑勺对着恼羞成怒的犯人,这回也不例外,懒得理他,直接把姜浩往院子外拖。
哪知黄浦竟破天荒地回转头,盯着姜浩正儿八经瞅了半晌,直到衙差都起鸡皮疙瘩时,才平平静静道:“好,本官就在大理寺内好好等着。若犯下这等天诛地灭的罪行,左相还能在大靖朝里呼风唤雨,本官这头定断了给你,不要也罢。”
短短几句,肃穆端严。【叶*子】【悠*悠】姜浩的嚣张被压得一滞,纳纳地说不出话来,一下子瘫软在地。一旁的衙差可不会顾及他的心情,虎着脸直接抓着他的领子朝外拖去。姜浩这回安静下来,只在出院子的时候猛地抬头朝温朔看去,里面的怨毒阴狠让人不寒而栗。
温朔正好瞥见了这一眼,眉头微微皱起。虽然他相信太子能处理好左相的威胁,可是到底殿下落了什么把柄在左相手上,连一个小小的相府总管也能嚣张到这个地步?
“温朔,做得好!”黄浦走过来,重重在他背上一拍,朝回廊上仍陆续落下的金沙看去,问:“你是如何猜到黄金被藏在这里面的?”
温朔掩下不安,摸着下巴笑道:“黄金磨成金沙运进来的时候这别庄正好在修葺,最好的掩藏方法就是埋进地板、镶进墙里头或是藏在当时正在整修的地方。我刚才将别庄逛了一遍,发现只有这个回廊木柱上用的墨漆成色不同,那就必在这里头了。先前有人曾在回廊地板上发现过金沙,我猜想是当年装进去时不慎落在了地板上,这些日子地板松动了才会被翻出来。”
黄浦颔首,神情满意,“果然聪慧,温朔啊,你日后倒是可以来大理寺谋职,来帮帮本府。”未等温朔开口,他又道:“现在黄金被找了出来,秦家的案子也算大白,林总管已经回东宫禀告殿下了,现在你随我去外头为等着的百姓做个交代。然后再到大理寺将黄金案的卷宗整理一番,定要在午夜之前呈给陛下,及早将左相定罪,免得多生事端。”
这件案子确实是当务之急,九年积压的卷宗黄浦一人处理定会手忙脚乱。温朔压下了想回东宫问个清楚的念头,点头同意。
“把金子收好,带回大理寺封存。”黄浦吩咐了一句,和温朔朝院子外走去,神色带了几分轻松。他想起一事,朝温朔手上的纸条指了指,“温朔,刚才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吩咐的?”
温朔笑了笑,把手中的纸条展开,上面利落地书了四个字,煞气凛冽——奸相必诛。
黄浦恍然大悟,摸了摸胡子感慨道:“不愧是太子殿下,这份坚毅果敢寻常人的确难及。”
温朔点头,眼底露出明晃晃的钦佩,和黄浦一起朝外走。
半个时辰后,相府别庄的木柱里寻到金沙的消息以旋风之势朝京城里头传去。
东宫书房内,左相被一杯杯续上的茶灌得脸色沉郁,但韩烨一直未松口答应帮韩昭从西北回来,所以他也只能强忍不耐和韩烨磨蹭着。
又过了半柱香,左相的耐心终于在第四杯茶饮尽时耗光,他沉脸开口:“殿下,昭儿之事还请殿下给个定论…”
“相爷,我要见相爷!”
他话音未落,门外一阵嘈杂声突然响起。左相神情错愕,回转头朝书房外望去。门外,受他吩咐等候在东宫殿门外的小厮满脸急色的正在和东宫侍卫拉扯。
这小厮跟了他十来年,向来性子沉稳,怎会突然闯宫?左相心下一沉,不由转身朝韩烨拱手,“殿下,家奴冒犯,怕是出了急事…”
韩烨眼底露出几许莫名之意,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书房外的侍卫得了命令让开路,那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下子跪在左相面前。左相怒道:“姜云,出了何事,如此不成体统!”
姜云脸色苍白,连声道:“老爷,满京城的百姓都在传…说黄浦大人在别庄的木柱里寻到了九年前失踪的黄金,正要领着衙差来拿您呢!”
姜瑜是一朝宰辅,黄浦未领皇命前定不能随意捉拿他,这话也是京城的百姓给传成这样了。但那藏匿黄金的地点却没错,左相知晓别庄定是出了事,神色数变,明白自己被韩烨给耍弄了。
韩烨哪里是阻了温朔和黄浦,看情形分明是东宫总管领了韩烨的命令跑去别庄给温朔撑腰了!如今黄金被寻出来,别说他只是个内阁宰辅,就算是皇子亲王怕也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他猛地起身,将桌上的杯盏扫落在地,朝韩烨冷冷望去,“殿下,您倒是好手段啊!居然纡尊降贵亲自把老夫困在这东宫里头!好让温朔将别庄翻了个底朝天。”
韩烨挑了挑眉,“哪里,相爷过奖了。”
“哼!”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骤变陡生。左相活了几十年,何曾被人如此耍弄过,一时心气翻滚,脸色涨红,连仅剩的一点尊卑也懒得顾了,怒道:“韩烨,你欺瞒陛下十几年,储君之位必定不保!你毁我姜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韩烨抬首,不理姜瑜的咆哮,立起来沉声道:“你问孤为何不保下你?姜瑜,你贪墨军饷,置将士生死于不顾;构陷忠良,暗杀秦家遗孤;欺瞒百姓,哄骗朝臣…桩桩件件都犯我大靖死罪!孤保你姜家,如何对得起秦府满门?孤做错了事,一力承担便是,哪怕丢了储君之位,也不会和你这等祸国殃民之辈与虎谋皮,寒我大靖子民之心!”
左相指着韩烨,脸色铁青,阴冷如鬼魅,“好、好!韩烨,你不愧是韩仲远的儿子,一样的狠。你别得意,你以为只是储君的位子保不了吗?魏谏和方简之当年一起护了帝家幼子,陛下岂会放过这二人!就算我姜家毁了,老夫也要拉着你和魏谏陪葬!还有温朔,他偷生了十年又如何,皇家当年能将整个帝氏一族连根拔起,何况如今一个区区的帝烬言!”
说着他回转头朝外冲去。
书房里争吵声震天,外面的侍卫察觉不对,就要拦住冲出的左相。哪知他身旁跟着的姜云突然神情一狠,夺过一把长刀杀向众人。他身手狠厉,全然是以死相逼的招式,一看便是秘密护在左相身边的贴身护卫。
侍卫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时,左相已经被姜云一路护着朝宫外闯去。
侍卫见状正欲追赶,一道人影直接越过众人,朝前殿追去。
众人定睛一看,面面相觑,韩烨手持长剑,凌跃半空,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那护卫招式辛辣,太子若出了事,他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侍卫们面色大变,急急朝前殿跑去。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陛下,父亲从无不臣之心,只想保住晋南一地的安宁。为什么他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愿留他一命,留我帝家一条活路呢?”
“你是皇帝,是这万里疆土的主人,为何不愿相信臣子,不愿相信为你出生入死、愚笨如斯的帝永宁?”
上书房内,凛冽的质问声消弭在缭绕的茶雾中。嘉宁帝落子的手僵住,缓缓抬眼,眉宇肃冷,沉默半晌后冷声道:“帝梓元,朕看在你帝家往日之功和你父亲的情面上,才对你一再容忍,帝家之事早有定论,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隔着雾气,帝梓元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在嘉宁帝的注视下放到棋盘旁。
信封上被利落豪迈地落下了几字——永宁亲启。
这是嘉宁帝的字迹,帝梓元知,嘉宁帝也知。
泛黄的信笺挖出了深埋数年阴暗陈腐的秘密,冷酷的事实让人鲜血淋漓。执掌这片广裘国土的君主、本该庇佑万民的帝王,竟然才是十一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戮的真凶,多么荒谬而可笑,可…这是事实!
棋局尚未结束,黑白双方厮杀惨烈,黑子步步被困,白子趁胜追击将之蚕食。
落下一子后,帝梓元对着嘉宁帝,轻声开口:“陛下,你觉得十一年前的事可以瞒尽世人?还是真的认为天下在你一人掌控之中,便没有公理昭然的一日?”
嘉宁帝神色肃杀,眼神凶冷。他登帝位十七载,即便是当年平定诸王灭杀帝家时,也不曾有过如此浓厚的煞气。
帝梓元,竟敢逼他至此!竟能逼他至此!
万籁俱静之时,上书房外略显焦急的脚步声突然响起,赵福低低的声音传进来。
“陛下,黄浦大人和温侍郎在城郊相府别庄里寻到了九年前失踪的黄金,黄金已经被送到大理寺封存,朝官和百姓都已经知道了。”这声音有些气短,赵福顿了顿,透过房门忐忑问:“陛下可有吩咐…”
房内气氛又是一沉,两人对视半空,嘉宁帝眼神愈加阴鹫,他抓起桌上瓷杯朝门口砸去,怒喝:“滚,给朕滚下去!”
此时这件事比起十年前帝家的真相,简直微不足道。黄金案只能毁左相,但帝家案一个不慎却能毁…韩氏天下!
房外,赵福听见嘉宁帝的怒喝,心底头一次慌乱起来。陛下这脾气十几年没有发作了,帝梓元到底做了何事,竟能将陛下激怒成这般模样?
木榻上,嘉宁帝盯了帝梓元半晌,突然从棋罐中抓出一子,挡住黑子退路,步步紧逼。
他沉沉扫了一眼棋盘旁的信函,敛了怒色,不怒自威,“朕还以为这东西十几年前在帝家被抄时就毁了,你是在哪里寻到的?”
“归元阁,父亲的书房。不知陛下是否信佛,可听过“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句话?梓元认为这封信笺的出现便是应了此意。”
嘉宁帝轻哼一声,“帝梓元,你不是帝盛天,也不是帝永宁,朕做了十几年皇帝,论威望尊崇在大靖远甚于你。仁德殿上太后担了一切罪责,即便你舀出此信,天下人也未必会信。”
“是吗?”帝梓元抬了抬眼,“陛下,众口铄金,流言和猜忌是世间最可怕的利器,若是我将这件事传至民间,您觉得百姓和朝臣当真会毫不动摇?”见嘉宁帝皱眉,她笑了笑,唇角微讽,意味深长,“一个利用亲母和长女的帝王,世人能有多尊崇?不如您来告诉我!”
若不是嘉宁帝当年早有布局,安宁怎么会正好知悉那个所谓的真相。知晓了帝家案的真相,嘉宁帝当年做了些什么事,帝梓元一猜便透。
嘉宁帝神情一变,怒道:“放肆!帝梓元,记清楚你的身份,就算是帝永宁,也不敢在朕面前如此张狂!”
“陛下!”帝梓元抬首,兀地凛冽刚毅,盯着嘉宁帝突然开口:“我不是父亲!”
“他待你为友,甘愿放弃权柄,我不会如此;他三入诸王乱地,血染战袍,落得累累旧疾,我不会如此;他为护晋南百姓,相信你还有恻隐之心,选择以死明志这种最愚蠢的方法,我不会如此。”
帝梓元缓缓起身,望向棋盘。
此时棋局已近尾声,白子大破长龙,气势如虹;黑子情势危急,被逼四散,城池失守。
“父亲善棋,一生让你,不赢一次,他尊你为皇。我…不会如此。”
帝梓元眸子里浅浅的漩涡一圈圈荡开,似卷起惊涛骇浪,又似平静无波。她将手中最后一粒黑子放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一字一句如是道。
棋盘上因这一子的落下异变陡生,盘龙苏醒,散于四处的黑子瞬间化成巨龙,将深入腹地的白子死死围紧,不露一丝破绽,未留半点生机。
黑子胜,白子破。一击必杀,江山易主。
他居然输给了帝梓元。
嘉宁帝没有动怒,心底意外闪过的竟是帝梓元若只是任安乐,便是大靖之幸的念头来。
嘉宁帝少时习棋,一生对局无数,只输给过两个人。或者说,只有两个人敢赢他——先帝和帝梓元。
就在黑子落定的一瞬间,他发现帝梓元肖似的不是帝盛天,而是大靖开国君主——太祖韩子安。帝盛天淡薄权势,先帝一生善权,帝梓元的棋路、做派和先帝几近相似,隐隐之间已有王者之风。
这十年,帝盛天究竟教了一个什么样的帝家继承者出来!
…
京城官道上,华贵的马车风驰电掣,车撵上的小厮一鞭鞭挥下,骏马剧痛长鸣,刮起一阵疾风,癫狂地朝皇城而去。
驻足的百姓还未回过神,震天的马蹄声紧接着在街道尽头响起。众人抬眼一看,尚着墨黑冠服的太子殿下手握长剑,如煞神一般御马追向前面那辆马车。在他身后,跟着一溜的禁卫军。
这场面也忒稀罕了,百姓虽摸不着头脑,却随大流地跟着禁卫军一齐朝皇城的方向跑去。
马车一路疾驰,重阳门终于近在眼前。守宫的禁卫军远远望见这辆状若疯狂的马车,长戟林立,严阵以待拦在宫门前。
姜云用力挥鞭,几个呼吸后终于抵达。他掀开布帘,扶着脸色苍白、衣袍凌乱的左相仓惶而下,朝重阳门里冲去。
“上禀陛下,老臣冒死求见,冒死求见!”左相一边跑一边朝禁卫军喊,颇有几分不可阻的气势。
守宫的侍卫见下来的是左相,皆是一怔。
相府别庄藏金的消息虽然半个时辰前就传到了宫里,可左相权倾朝野十几年,积威甚重。侍卫们也不敢拦住他,神情隐隐松动,就欲让开一条路。
“传孤之令,拦住姜瑜!”
马蹄声响起,侍卫们定睛一看,太子殿下一脸肃穆御马而来。这回一众侍卫倒是拎得倍儿清,连忙将阵型合拢,重新将左相拦在了重阳门外。
左相听见韩烨的声音,望着面前乌压压的守宫禁卫军,阴沉地回转头。
韩烨已经靠近宫门,身后除了禁卫军,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他从马上跃下,正好落在左相不远处,毫无表情。
左相刚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活像个七老八十受尽摧残的老太爷。围拢的百姓想必也听说了黄金的消息,对左相指指点点,眼底俱是唾弃之色。有些不识文墨的粗汉子甚至不时呔两声,朝他吐口水。
今日之前,姜瑜还是内阁首辅,皇亲国戚,手握重权,世人敬仰。不过区区一日,这些贱民看他的目光便如看那阴沟的老鼠一般。他享尽权柄十几年,若不是韩烨,哪里会受这等屈辱,愤恨之下,当即便抬首朝韩烨望去。
韩烨立在不远处,扶着长剑,依然一副高洁尊贵的模样。
左相看得刺眼,推开姜云朝韩烨走去,姜云担心他,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
未等左相靠近,韩烨身旁的禁卫军长戟横立,将左相拦了下来,戒备地看着姜云。
左相咬着唇,喘了一口粗气,朝姜云挥手,“退下,青天白日,皇城殿前,他能奈我何!”
姜云颔首,退到一旁,左相冷冷扫了一眼拦着的禁卫军。
他到底身份不一般,且手无缚鸡之力。几个侍卫对视一番,放下长戟给左相让开了路。
左相挺直肩背,一步步走到韩烨面前,一双眼死死盯住他,低声嘲讽:“韩烨,你怕我见到陛下,说出真相?”
见韩烨不语,他朝四周聚拢的百姓扫了一眼,“老夫现在改变主意了。”他怪笑一声,“就算讲与陛下听,说不准父子天性作祟,他还会保你,蘀你掩住这件事。老夫不仅要说给陛下听,还要说给整个京城的百姓听,让他们知道当朝的太子殿下和右相在十一年前救了帝家嫡子。”
“没错,大靖子民会赞扬你们隐忍仁义,可对陛下而言,这就是儿子和臣子的双重背叛,且会沦为天下笑柄。韩烨,你说以陛下的心胸,魏谏能活到几时,方简之能活到几时?”
长长吐出一口气,左相似是也很满意自己这个突然的决定,唇角带了一抹诡异的笑意,“老夫早就说过,你毁我姜家,我必让温朔和右相一起陪葬!”
他话音落定,倏然转头朝不远处的百姓望去,嘴一张就要对着众人说出温朔之事。韩烨低沉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姜瑜,你说错了。你能拉着下地狱的…”
左相被这句淡漠的话一惊,还未回过神,长剑出鞘声在耳边响起,银白的剑光在眼角一闪。
惊呼声此起彼伏,他看见不远处的百姓和禁卫军眼中有难以掩饰的错愕慌乱,就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般。
他想说话,却突然发现开不了口,脖颈处的冰凉刺痛一点点传至四肢百骸。
温热的鲜血从脖颈上喷涌而出,煞是可怖。左相终于明白过来,他甚至都还来不及回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就已经到了死去的时候!
左相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脖颈,却终究失了最后一份力气,不甘地朝地上倒去。
姜瑜在这世间最后听到的话,是韩烨格外冷静的那句——“唯我一人而已。”
皇城之前,重阳门外,夕阳西下。
鲜血染了一地。
死寂无声。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上书房内,棋盘上胜负已分。
嘉宁帝将棋子丢进棋罐,朝立于身前的帝梓元望去,不动声色地审视她。
“以朕为皇之道,帝梓元,单你今日下的这盘棋,还有说的话,朕便留你不得。”
帝梓元神色沉静,根本不为嘉宁帝此言所动。
“但朕…也动不了你。一旦动你,祟南大营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大靖一分为二,王朝倾颓,中原必会重回二十年前的逐鹿之势。”
嘉宁帝起身,和帝梓元之间正好隔着一方棋盘的距离,他现在看帝梓元,倒是真如对着当年的帝永宁一般,道:“帝梓元,你与朕相争,大靖定乱。北秦、东骞虎视眈眈,陷万民于水火之罪你担不起,朕亦不愿得见。为今之下,你要如何才愿揭过帝家之事,从此不再提及?”
嘉宁帝做了十几年帝王,一步步走到今日,不仅能伸,亦能屈。帝梓元崛起已是事实,晋南十万大军威胁已成,他暂时动不了帝梓元,只能安抚,以图他日之计。
帝家大劫后初建,族人凋零,早已不复当年盛景,帝梓元的威望远不及数十年前的帝盛天和帝永宁,她必须靠皇家的扶持才能在京城重新崛起。
帝梓元挑眉,“陛下说得不错,韩帝相争只会让北秦东骞坐收渔翁之利,臣所要不多…”她拖长腔调,道:“希望陛下对九年前的秦家案秉公而断…”
“只是如此?”
“当然不止,除此之外,臣还要祟南将营统帅之权。”
她说着,指尖放在棋盘旁的信函上,推向嘉宁帝的方向,“只要陛下允诺,这封信函臣物归原主。”
嘉宁帝微微眯眼。他刚才欲赐予帝梓元统帅之权,被她一口拒绝,此时她却反过来以此为条件…
这是在告诉他,她想要什么自己会夺,根本不屑于他的恩赐。
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帝梓元,她不尊他为皇,是个实在话,她不是第二个帝永宁,更是实在话。
嘉宁帝神情微凝,双手负于身后。既不应允,也未反对,上书房内重新静默下来。
正在此时,安静了有一会儿的房外突然响起更急促的脚步声,这回连禀告都没有,天子的上书房就这样被直愣愣地撞了开来。
嘉宁帝沉眼朝门口望去,来不及呵斥。赵福已经跑到他面前,面容惊惶,声音比刚才回禀黄金之事时慌了数倍不止。
“陛下、陛下…”他吞了一口唾沫,朝皇城宫门的方向指了指,“太子殿下他、他在重阳门前把左相的脑袋给劈了!”
嘉宁帝这辈子听过不少笑话,没一次比这句更能逗人。饶是他的定力,都愣了愣,问了一句实在不符合他英明神武帝皇之智的话:“赵福,你刚才说什么?”
这是着实匪夷所思和荒谬的口吻。
一旁的帝梓元皱着眉,亦朝赵福走近两步,忒威仪道:“胡说八道,太子何会做如此之事!”
若不是两人身份对立,刚才还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嘉宁帝几乎就要对帝梓元这话附和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他这个儿子心思比他更沉稳,做了十几年太子没出半点差错,就算他平日里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就快要做皇帝的人了,怎么会头脑发昏突然砍了一国宰辅,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的皇城宫门之前?
赵福对着两张怒气满溢的脸,哆嗦了一下,才哑声道:“陛下,奴才没有胡说八道,宫门前的侍卫传话,说太子殿下在百姓面前砍了左相。相爷那尸首还在重阳门前放着呢,侍卫们不敢随意处置,这才来请示陛下。”
嘉宁帝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四散,落在地上滴溜溜转,“逆子,竟敢在重阳门前行凶,他胆子天大了!那逆子人呢,还不给朕捉进宫来!”
赵福一听这谕令更委屈,“陛下,太子殿下他砍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请罪了。侍卫们不敢拦他,眼睁睁看着殿下去了宗人府。”
帝梓元一怔,神情微凝,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这话一出,嘉宁帝面容更是阴沉,他挥手,“先把左相的尸首搬走,遣散百姓。”赵福让小太监传谕令,自己仍守在嘉宁帝身旁。
嘉宁帝沉默半晌,回转头,“帝梓元,姜瑜已死,秦家案子不用朕插手黄浦也能处置得当,秦家必得真相。过几日朕会下旨将祟南帅印重归帝家,你退下吧。”
这话惊得一旁的赵福不浅,陛下是为了保左相才将帝梓元召进宫,怎么到最后不仅相爷没保住,还连晋南正大光明的领兵权也一并交出去了?
这个靖安侯君,不简单啊…
“既然陛下肯答应臣的条件,臣必遵诺。此后绝不提起十一年前帝家旧事,臣告退。”帝梓元颔首,沉声道,微一抱拳,转身出了上书房。
上书房外落霞万里,帝梓元顿住脚步。她和嘉宁帝这一番棋局,无输无赢,要拿下这万里山河,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可是韩烨…为何在我每一次立定决心毫不犹豫走下去时,你都会出现?
帝梓元神情凛冽,微微沉眼,朝宫外而去。
上书房内,嘉宁帝眉头紧锁。太子犯了事自个进了宗人府,他是皇帝,总不能追进宗人府里头骂,一腔怒火全撒在了赵福这倒霉催的身上,“给朕明白些,太子好好的,怎么会砍了左相?”
“陛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相爷贪墨黄金,害死了秦老大人一家子,那秦老大人不是当过几日太子师吗,百姓都在说这是太子殿下在给秦老大人报仇!”
这理由连赵福都觉得站不住脚,回得底气不足。果不其然,嘉宁帝面色一变,吼道:“证据全被黄浦寻出来了,百姓皆知左相犯了案,朕都保不住他,姜瑜就剩个抄家的结局,还需要这逆子做上这么一出!他是一国太子,不是大街上杀猪宰羊的屠夫,在百姓面前杀了一国宰辅,罔顾国法,胡闹!”
赵福垂着头,面团似的受着嘉宁帝的怒气。他跟在嘉宁帝身边最久,比谁都清楚嘉宁帝在太子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如今太子这事于他而言怕是比左相在朝中的势力土崩瓦解更让他烦闷。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愈来愈猛。赵福一惊,抬头见嘉宁帝脸色通红,忙不迭去内室取了药丸出来,跑上御座将药递到他面前,“陛下,您先别气。”
嘉宁帝就着茶水吃了药,调息片刻才缓下来。
赵福拍着他的背,劝道:“陛下,这事太子殿下虽说失了妥当,可好在相爷贪墨之事先被揭发了出来,殿下素得民心,若是解释得好,这事也不是不能压下去。”
嘉宁帝脸色微缓,瞥了赵福一眼,“你倒是全心全意为他说话。”
赵福低眉顺眼,“陛下疼爱太子,奴才不过是为陛下解忧。”
“哼。”嘉宁帝摆摆手,走到窗边,望向宗人府的方向,“饶不饶他尚在其次。赵福,你说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值得他在皇城前亲取姜瑜的性命,竟连一刻都等不了?太子这是有事瞒着朕啊,朕看恐怕还不是件小事!”
“若是弄不清个中缘由,朕如何能放他出来?”
嘉宁帝冷沉的声音传来,赵福一怔,垂头没有答话。
大理寺内,正在埋首整理卷宗的温朔听见衙差的禀告,和黄浦同时放下手中之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太子殿下做了何事?”
衙差忐忑回:“侍郎,京里都在传殿下不忿左相戕害秦老大人一家,在重阳门前亲手把左相给…”他说着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学得活灵活现。
“怎么会这样?”温朔猛地起身,“那殿下如何了?”
“殿下杀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投案了。”
“我们都寻到证据了,马上就能将左相定罪,殿下怎么会突然杀了左相?”温朔来回打着转自言自语。
黄浦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温声道:“温朔,本官看未必没有转机,左相藏金暴露在前,殿下杀他虽碍于国法,却也清理之中,这件事端看陛下如何裁决了。这里的卷宗我一人处理便是,你先去宗人府一趟,问问殿下看到底出了何事?”
事急从权,黄浦到底久经朝堂,极快摸准了这件事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