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怔住,半大的少年,突然红了眼眶,他急急垂眼,挠头,声音有些嘶哑和刻意的不耐烦,“哎呀,你如今跟老头子一样啰嗦了,小爷我知道是你养大的。将来你儿子不孝顺,我定会养着你。不说了,我先回府了。”

说完,温朔在房里胡乱走两步,出了房。

韩烨见他走远,沉郁了几日的眼底露出些许笑意。他低头,瞥见桌上的密信,眉微微敛起,半响后,他抬首将信往地上的火盆丢去。

不一会儿,密信被烧成灰烬,冷风吹进房,细灰在房里飘荡。韩烨闭上眼,靠在木椅上,他放在膝上的手隐隐握紧,唇角轻抿,面容肃冷凛冽。

正在京城百姓翘首以盼秦家之案时,黄浦终于不负众望地扔出了案子的进展。凭借黄浦高超的审案手腕,黄金案中的证人扛了几日,终于在堂上说出了实情,当年他们并没有亲眼见到秦老大人贪墨黄金,是受人指使才会在堂上做出假口供。此讯一出,朝野震惊,众臣纷纷上天子,严查此案,寻回秦家亲族,以示安抚。

但可惜的是,大理寺查到此处就断了线索,所有的证人皆不知当年指使之人到底是谁,秦家的案子陷入了僵局。几日后嘉宁帝派去南疆的官员也回京禀告,说当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贬南疆时遇上了土匪,全死在了荒山里。

消息传来,京城百姓唏嘘不已,纷纷为秦家感叹。正在此时,广阳侯府的世子于聚会中偶然的一句话却引得京城波澜不小。

他言,一年前涪陵山脚下靖安侯君身旁那作画的小姑娘和许多年前拜在鲁派门下的小师妹笔锋极为相似,他这小师妹正是秦府小姐,天纵奇才,可惜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亡故了。鲁大师这些年睹画思人,临老了身子骨渐差,他便想寻这姑娘跟他去趟沧州,也好慰藉老师。

沧州鲁迹大师名冠天下,一卷鲁氏丹青万金难求,秦家小姐幼时的才名在京城也是拔尖的,一时间,赵世子这戚戚之言让许多念旧的老大人颇有感触。与此同时,公侯府里的老夫人们各自拜访时却都议论着另一桩事,年前她们在慈安殿拜笀时曾见过靖安侯君身边的苑琴,如今想来,这姑娘和八年前被逐出京城的秦府小姐幼时模样有几分神似,眉眼间更是有股子大家风范。

仔细想想也是,秦府家眷当年被发配南疆遇上贼匪的地方,正巧离安乐寨不远,或许当年秦家小姐真的被靖安侯君误打误撞地给救下了。

俗话说的好,众人拾柴火焰高,本以为秦家的血脉都亡故了,如今若还有个嫡出的小姐仍存于世,便是天大的造化和善缘,渐渐地这传闻愈演愈烈,碍于靖安侯君护短的名声,倒是没人敢在她面前随意提起此事。

毕竟对于当事人而言,祖父和父亲冤死,亲人惨遭匪贼屠戮实在不是什么舒心的回忆。

几日之后,曾是秦老大人挚友的右相携老夫人拜访了靖安侯府,听说出来的时候老夫人泪水涟涟,老丞相一脸感慨,这么一出更是让人琢磨起苑琴的身份来。

可惜的是这毕竟是传闻,今上并没有召见靖安侯问明此事,遂百姓和朝臣也只能将猜测埋进心底。

得知传闻的左相立在房里面色沉郁,总算明白先前的不安感从何而来。感情帝家的案子帝梓元不动他是有缘由的,在后头给他铺着黄泉路呢!

管家忧心忡忡走进房的时候,瞧见面色阴沉的左相,心底一憷,躬身禀告:“老爷,我仔细问过当年派去晋南的人,他们说秦家的小丫头那时候确实跑脱了,当时大山里头满山冰雪,荒野无迹,他们以为那丫头活不下来,就将此事瞒下了。”

砰地一声,左相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神情冰冷,“一群废物,然留下了后患!”

“老爷,温侍郎前两日派人去了江南,想必是寻崔将军的下落。”

左相朝管家扫了一眼,管家忙道:“这件事老奴早就处置妥当了,老奴只是担心,靖安侯君怕是…在里面出了些力,怕防不胜防。”

“帝家牵扯在里面才好。”见管家面色疑惑,左相冷哼一声,“如今陛下最担心的就是帝家势大,她要对付老夫,就等于是在砍断陛下的臂膀。这天下毕竟是韩家的,她如此嚣张,陛下焉能不阻。放心,只要黄浦寻不出那十万两黄金的下落,陛下就一定会保住相府。那些黄金…?”

“老爷放心,自当年置放好后,就没人动过,除了老奴,运金子的所有人都已经处置了…”管家低声回。

“那就好。”左相神情满意,“帝梓元不足为虑,只是太子和温朔生生□里头,倒是有些棘手…”

管家听得左相此言,想起一事,急忙禀告:“相爷,我派人仔细查探过温侍郎的身世,觉得有些地方很是奇怪。”

左相抬眼,“哦?如何奇怪,难道你寻到温朔的亲眷了?”

管家摇头,“不是,恰好相反,老奴把京城查了个遍也打听不到温侍郎的半点过往。只知道十一年前他突然出现在五柳街,是个弃儿,被一个名唤“钟娘”的妇人收养,两年后一次偶然乞讨时,在城郊的破庙救了昏迷的太子殿下,从此以后便被太子带回东宫教养。”

“连一个亲眷都找不到?”左相皱眉,“那个叫“钟娘”的妇人呢?是什么来历?”

管家摇头,“老爷,那钟娘半年前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怪就怪在这里,老奴不仅查不出温侍郎半点消息,就连这妇人的过去也同样查不出,就像是有人刻意将这些掩埋了一般。”

左相目光悠长,摸着胡子颔首,“你说的不错,一个照顾乞儿的寻常妇人,来历不会如此诡异。太子待温朔也格外不同,连陛下曾经都很是感慨。莫不是温朔和太子有我们不知道的渊源?这些年没听说过京城里哪家府上丢过…”

左相猛地一顿,望向管家,神情莫名狠厉,“姜浩,你刚才说温朔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五柳街的?”

管家被骇得一怔,忙不迭回:“十一年前。”

“温朔今年什么年岁了?”

“相爷,京城里头都知道,温侍郎是大靖最年轻的状元郎,刚过十五。”

左相猛地立起,在朝堂运筹帷幄了几十年的他甚至有些气喘,低声咆哮道:“派人去查,把探子和暗桩全都用上,去查温朔!”

管家不仅被左相的神情下了一跳,更是震撼于他的吩咐,动用相府所有力量去查一个小小侍郎的底细,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了。

“老爷…”

“天意啊天意,若一切如老夫所想…”左相嘴角露出一抹莫测之意,“韩烨的太子之位怕是到头了,至于帝梓元,哼,到时由不得她不顺从老夫,真是老天助我姜家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左相抬首,朝管家挥手,管家急急应了一声,疑惑地退了出去。

太子啊太子,你当年若真的做下了这件事,就算有太祖的遗旨护你,陛下也不会再留一个心存异心的储君!

十一年,你然骗了所有人十一年!

半响后,相府房内突然传出左相一扫浊气的长笑,经久不息。

第一百一十章

苑琴的身份在京城谣传了半月,直至街知巷闻的份上,到这地步作假的可能性基本已经灭除,世族里的小姐公子都想再瞅瞅这个靖安侯府的丫头小姐,但自秦府案被掀开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叫一众人心里头痒痒,偏生靖安侯府门庭忒高,没人敢直接下帖子邀苑琴出来给人观赏。

无论外面因为秦府的案子起了多大风浪,苑琴每日只呆在侯府后宅,浇浇花,拔拔草,间或写两幅字,闲得很。这一日她端着泡好的温茶去房,半路上在院子里遇见了一直踟蹰不行的少年,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要去见小姐?”

温朔听见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挠挠头,“不是,我今儿个是来给你送样东西的。”

苑琴瞥见他眼底的困乏,放了茶盅到一旁的石桌上,声音不容置喙,“休息会,喝口茶,你这样子瞧着像有好几天没睡了。说吧,你要送什么东西给我?”

温朔眼底微有笑意,颔首,跟着她走到石桌旁,把一副卷轴从袖子里掏出来,“我请金玉楼的师傅裱好了,苑琴,这是你的生辰礼物。”

苑琴怔住,盯着他手里的画卷,眼低下,“温朔,小姐当初送这幅画给殿下是为了…”

“我知道。”温朔温声打断苑琴的不自在,笑道:“姐这么聪明的人,从来不做无用的事,她肯定是一早就想好了替你们家翻案,才会让你在赵世子面前画这幅画,然后又赠给殿下,我一猜出你的身份时,就想到了。”

“那你还如此帮我,我知道是你让黄大人重查秦家的案子,温朔,我利用了你,你无需再如之前一般待我。”苑琴端着茶盅的手紧了紧,迎上温朔的眼,温婉的眼里颇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果真是跟在老姐身边长大的,看着柔顺,性子倒是十成十的刚烈。温朔嘴角微咧,拍了拍她的手,“苑琴,这算什么利用,是我自己发现也好,你事先对我说也一样,我都不会放任秦家的事不理。我是大靖的朝官,秦老大人有冤,尽一份力分属应当。我知道靖安侯府刚刚才在京城重新站稳脚跟,黄金案牵连甚广,若是由帝家将此事提出,保不准会让陛下和朝臣心生芥蒂。我是个无亲无故的,正适合做这件事。”

他模样尚显青涩,眼底却透出聪慧的狡黠来,又道:“况且现在想来,这件事肯定也不全是我出的力,前几日我找到的黄金案证人,应该是姐一早寻到了给留着的吧?”

苑琴有些惊讶,她没想到温朔竟如此通透,将大半事实全猜了出来,点头,“我原想你事先被瞒住了,知道实情了定会生气。”

“怎么会。若不是相信我,你们不会放任我插手此事。”温朔摇头,“能帮秦老大人做些事,我很高兴。苑…”他顿了顿,却一鼓作气,“涵瑜。”

苑琴猛地抬头,直直朝温朔望去。她一直是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少女,却突然在这一瞬间,眼底骤然像是生出了猛烈而绚烂的生机来。

这是她的名字,秦涵瑜。她出世时祖父取下的,从她九年前家破人亡后,便再也没有人唤过。

“我是在查寻秦家案卷的时候看到的,涵瑜。”温朔又喊了一遍,眼底有笃定的认真,“我一定会帮你寻出陷害秦家的人,还秦家真相。”

苑琴看他半晌,抬手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温朔面前,笑了笑,眼底缓缓有了追忆。

“温朔,你认识的一直是苑琴,我给你说说秦涵瑜。六岁那年,祖父看我对作画着迷,六十几岁的年纪了,亲自领着我舟车劳顿去了沧州,拜在老师门下。一年后,京里传来消息,祖父贪墨了十万黄金,罪证确凿,父亲和祖父都被判了斩刑,我和母亲还有秦府其他的家眷被流放南疆。”

苑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沉定,却无法掩饰瞳中的哀痛伤感。温朔瞧着这样的她,抿紧唇,十五六岁的少年,罕见的有了坚毅刚绝的神情。

“一路上母亲为了我,太过劳累,生了病,但她很坚强,一直说她会没事,说我已经没了父亲,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说祖父没有贪墨是被人冤枉,说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回京告御状。母亲说了很多,我一直在听,一直记在心里,我想着,只要她好好的,就什么都不求了。可是,在经过帝北城外的大山时,我们遇上了贼匪,那些人见人就杀,母亲慌乱中把我藏进了一个雪堆后,我想陪着她,哭喊着要跑出来,可是母亲对我说…”

她缓缓抬首,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悲伤,“要是连我也死了,秦家就什么都不剩了。我藏在雪堆后,死死咬着手指头,亲眼看着母亲死死哀求,亲眼看着秦家的亲族被屠戮得一个不剩。”

“后来,那些人走了,我从雪堆后跑出来,哭着爬到母亲身旁,那些贼匪走得不远,母亲怕他们发现我还活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跑,活下去。母亲咽了气,却不肯合上眼,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所以我开始逃命,朝大山深处里跑,跑了整整一天,跑得没有力气,跑得浑身上下没有知觉倒在了地上,在我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我看见了小姐。”

“然后,我活了下来。从此,这世上没有了秦涵瑜,只有安乐寨主的丫头苑琴。”

温朔定定地望着苑琴,几乎不能言语。七八岁的稚童,背负着深仇一步步走到现在,她有多么难,好在…她遇上了老姐。

如今想来,其实苑琴和帝梓元的遭遇很相似,苑琴内里的性子虽看着温婉,却比谁都刚强。

“苑琴…”温朔轻轻开口,“你母亲若看见如今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是因为我替秦家翻了案吗?”苑琴苦笑。

“不是,是因为你安然长大,活了下来。”温朔笑笑,道。

苑琴怔住,然后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个头,“你说得对,母亲会很高兴。”

两人都习惯了打打闹闹,这样突然敞开心扉的谈话虽温煦,却也陌生。苑琴平日里淡雅娴静得很,现在对着温朔却反常的有些不自在,她避开眼,突然想到一事,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温朔,有件事我刚才没有说。”

见温朔望向她,苑琴道:“几年前我动用帝家暗中的势力查过,当年晋南一带俱在安乐寨的威慑之下,绝没有盗匪敢在帝北城附近抢劫百姓,那些追杀秦家家眷的人不是普通的贼匪,我花了三年时间,才查出这些人的来历。”

温朔神色凝重起来,“他们是谁派来的?”若不是贼匪,如此对秦家人赶尽杀绝,定是杀手,而且这些人显然和当年的黄金案有牵连。

“左相府的管家姜浩,我查出此人曾经和这群杀手有过接触,只可惜,这群杀手在几年前全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左相?温朔皱眉,这些日子查找证据,他早就怀疑到左相头上,毕竟除了秦大人和已死的崔侍郎,当年最有可能做下此事的人就只剩下左相,但如今就算查到和相府有关,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左相曾经牵涉其中,如果派到江南的人能寻到当年押送黄金的崔将军,还有一线希望。

“苑琴,你放心,天理昭昭,如果左相是当年贪墨黄金的人,他一定逃不了。”他起身,“我去大理寺问问,看有没有新进展,你等着便是,不用太过忧心。”

温朔说着,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端起石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后咧开嘴笑了笑,说了句“挺好喝的”才朝小径外跑去,不一会没了身影。

苑琴怔了怔,沉寂的面容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我刚才还觉着这小子稳妥了点,哪知还是泄了劲,无趣。”假山后,微侃的声音响起,帝梓元着一身利落的劲服,腰上别着一把短剑,额上沁着薄薄的汗,一见便知是刚练完武回来。

“小姐,您能用剑了?”苑琴很是高兴,顾不得帝梓元鄙视温朔,忙道。

帝梓元点头,动了动手腕,“姑祖母的药丸很是顶用,现在内力能聚齐一半,使剑也无大碍。”

数月前帝梓元散功之时便知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功力,能如此快恢复一半,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朝温朔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刚刚听铭西说,这小子派人去江南寻那崔永山,这次怕是要让他失望了,崔永山数年前暴毙,早就死了。”

苑琴此时才知温朔竟顺藤摸瓜到了崔家身上,也很意外,当初她查了足足半年才得了这条线索,没想到温朔如此聪明,不由叹了口气,“左相老奸巨猾,当年黄金案的所有线索都被他清扫得一干二净,除非我们能寻到失踪的黄金,可是查了几年,完全没有那批黄金的半点消息。原本以为我们陡然掀开祖父的案子会让他心虚,进而去确认黄金的下落,我们也能有所发现,可没想到他竟半点声色都不动。”

帝梓元眼底也有些沉,在腰上的断剑上叩指敲了敲,“左相想必早就猜到当年没留下一点把柄,所以干脆一动不如一静,现在我们是动不了他,但是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办法。这些年我们查过,那十万两黄金根本没有被运走的迹象,这就说明黄金还在京城或者近郊的地方。”

苑琴摇头,“以左相在京城的势力,他可以藏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不可能把整座京城翻过来。”

“苑琴,如果你是左相,像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会藏在哪里?”

苑琴沉吟片刻,回:“如果是我,一定会藏在自己能随时看到的地方,或者是人人都知道那个地方,但是谁都不会怀疑。”

帝梓元点头,“左相是个聪明人,所想的应该和你差不多。这些年你一直在秘密查姜家的产业,你仔细想一想,京城有哪些地方符合条件?”

“有三个地方。”苑琴受了点拨,来了精神,“一个是左相府,一个是姜家在京城的宗祠,还有一个是姜夫人需要养病,特意在京郊修建的别庄。但是小姐,这三个地方我都派人小心查探过,没有发现黄金的踪迹。”

“如果能随便发现,左相也不会稳如泰山了。”帝梓元摆手,微微皱眉,“如今秦家的案子被掀开,左相一定会有意加强姜家所有宅子的护卫,一来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无从分辨黄金的下落,二来是为了防住我们潜进去打探。陛下今早将黄浦召进宫里下了御旨,让他在十日内了结,若是寻不出陷害秦老大人的人,便将此案盖棺落定。”

“这么快?”苑琴猛地起身,惊讶过后明白过来,“小姐,陛下怕是猜到因为我的关系,靖安侯府一定插手了此事,如今嫌疑最大的是左相,他怕小姐寻到证据,断了他的臂膀,所以想尽快沉下秦家的案子。”

帝梓元点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能确定,贸贸然去搜这几处地方,只会被左相反咬一口。我让归西再单独去打探一次,希望能有发现。”

苑琴颔首,“这样也好。”见帝梓元神色微凝,她笑了笑,宽慰道:“小姐,无需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天理昭昭,就算最后寻不到这批黄金,定不了左相的罪,他迟早有一日会有报应的。”

她家小姐为她已经做了很多,哪怕是最坏的结局,能走到如今这地步,都已经无憾了。

“看来温朔刚才的话,你是听到心里头去了。”帝梓元笑笑,抱起苑琴沏好的茶,晃晃荡荡朝内院走去。

“涵瑜…”她背对着苑琴,摆了摆手,嘟囔道:“名字挺好听的,可是我更喜欢苑琴啊,哎,可惜了,当初我替你琢磨名字,还花了不少时间来着。”

等秦家的事了结,苑琴自然也要恢复她秦家小姐的名讳。

“小姐!”苑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帝梓元回头。

“我就唤苑琴,过去九年是,以后也是,秦涵瑜是秦家的千金小姐,学女红,爱作画,读诗,娇弱慈悲。可是,我如今是苑琴,知世事,懂人情冷暖,晓天下不平,小姐,你以后的路会越走越远,越来越孤独,但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走下去。”

望着苑琴脸上的笑意,帝梓元眼眶有些发涩,胸口有团气上不去下不来,闷闷的。

“小姐,还有我!”一旁参天的树上不知何时起趴了个人影,苑隔着枝条透出个脑袋,咧着嘴笑,“小姐,放心,我会把你前面的道都给砍宽,让你舒坦着走,横着走,滚着走都成!”

啥意味深长的话从这姑娘嘴里出来,立时便能没了感觉,帝梓元额头抽了抽,看着自己养出来的丫头,实在丢脸,倏地转头朝内院走,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遥遥传来。

“成,你给我滚着走试试,试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小姐!试不成去给我到房多读几本!”

小径上一时有些安静,苑思索好半晌才发现“滚着”和“走”永远是无法同时进行的,脸涨得通红,想起帝梓元的命令,哀号着在树上翻滚。

苑琴眼底荡着笑意,终于一个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东宫房,温朔被韩烨唤来,听见派去江南的侍卫的回复,垂头丧气窝在椅子上,一张脸扭成了苦瓜。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件事毕竟过去了九年,左相有足够的时间来湮灭证据,这几日在朝上我看他并无丝毫不安,便猜到崔永山已经不在人世。温朔,今早父皇下旨,让黄浦在十日内寻到证据,否则就要盖棺落定。”韩烨揉了揉眉角,道。

温朔闻言猛地立起来,“只有十天!殿下,秦家的案子这么大,怎么能不查出结果就匆匆定案?”

“就是因为案子牵连甚广。”韩烨的神色也有些沉,”如今又牵扯到帝家,父皇以朝堂不稳为由责令黄浦尽快定案,朝中的老大臣也不敢进言。这件事比我们想象得更棘手。”

温朔凝着眉,将刚才苑琴的话说了一遍,“殿下,当年可以确定是左相构陷了秦老大人,贪墨了黄金,否则他也不会遣人将秦家亲族赶尽杀绝。”

听得左相不仅陷害秦家,更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韩烨翻看奏折的手顿住,脸色难看,“此等奸相,祸国殃民,着实可恶。温朔,东宫密探查得当年十万两黄金并没有被运出京城范围,但无法确定藏在何处。”

温朔转了几步琢磨片刻道:“这几日我仔细推敲过了,有几个地方最有可能,但如果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

正在此时,房外杯子滑落的声音响起,两人皱眉,朝门口看去。

帝承恩端着茶盘尴尬地立在门外,见两人望来,面色有些苍白,纳纳解释,“殿下,我泡了一杯参茶,想为殿下解解乏…”

韩烨摆手,漫不经心,声色冷淡,“不用了,下去吧。”

帝承恩咬咬唇,行了个礼,退了下去,眼底却划过一抹光。

温朔朝帝承恩的背影看了半晌,转头望向韩烨,“殿下,您让她可以随意出入书房?”他这话很是愤愤不平。

韩烨嘴角略勾,“她是父皇派来的,我挡住她,便是挡了父皇。你再去查查左相名下的宅邸,看能不能确定金子被藏在了何处。”

时间紧迫,温朔点头,出了书房。

第二日,下了早朝,在内阁议完事,韩烨在御花园小径遇上了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莫霜,她身后跟着木脸侍卫肖恒。

“殿下!”莫霜摇了摇手,单腿蹦上前。

韩烨挑眉,“公主怎么不在别院多休养几日?等腿伤痊愈了再出来。”

“再过几日东骞的使团就来了,我刚才入宫觐见了陛下。毕竟我来了大半个月,长居别院有失礼仪,一点轻伤罢了,岂能堕了我北秦长公主勇猛的名声。”

莫霜的左脸颊因为上次密林受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伤痕,这次她出现在韩烨面前不遮不躲,很是开朗,就连韩烨也不得不佩服她天性中的豁达自在。

“哦?公主见过父皇了,不知谈了何事?”韩烨微微蹙眉,问。

莫霜瞅他一眼,“能有何事,还不是为了我们两个日后能结秦晋之好,我正努力着呗!”

“公主。”韩烨一怔,眸色深了些许。

莫霜见他如此,噗嗤一笑,“殿下无需惊慌,我说笑的,大兄让我带了些礼物呈给陛下,至于国书里定的婚事,我准备等东骞使者来了,再和陛下长谈。”

韩烨眉宇一展,莫霜身旁的肖恒隐隐动怒,碍着韩烨的身份,只冷冷道:“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难道我家公主还配不上你不成!”

莫霜见这个二愣子侍卫犟脾气上来了,急忙用拐杖一推,“肖恒,我不过和殿下说笑两句…”

肖恒一身的铜皮铁骨,胳膊惯性地一挡,拐杖飞得老远。莫霜伤了腿,本就是金鸡独立的状态,这下可好,咔嚓一声,剩下的一只腿折响,踉跄着朝地上倒去。

当然,韩烨直挺挺立在这也不是吃素的,莫霜落地之前,他简洁有力的拉住她的臂膀,扶住了她。

不是俗烂的温香软玉戏码,莫霜只是搭着韩烨的手立着,但这也足够让御花园里外的宫娥侍卫大吃一惊。他们的太子爷清冷倨傲得很,这么多年也只把一个靖安侯君放在心上,何曾对别的女子如此纡尊降贵过,看来这个北秦公主倒是有些特别。

肖恒愣在原地,看着莫霜,纳纳地不敢上前,“殿下…”

莫霜笑笑,一把拂掉额上冷汗,“没事没事,就是折了一下,上点膏药就好了。”

韩烨朝身后的小太监摆了摆手,“去请太医入宫,公主,此处离华来阁近,不如先去休息,等太医入宫诊断了再回别院?”

莫霜瞅着自己离威武不屈的刚猛模样渐行渐远,苦着脸点头。

韩烨眼中隐有笑意,扶着她小心朝华来阁走去。

肖恒迈着碎步,小媳妇一样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小径上,原本跟在莫霜后面的两个宫娥望着几人远去,谈论起来。

“翠馨,咱们要不要跟上去服侍?”

“你傻了啊,殿下对这北秦公主上心着呢,要不哪能眼巴巴的自己送到华来阁去,咱们当然不能跟着,你看那个北秦的大块头,就不会揣摩上心,迟早被他们的公主教训!”

“噢,你说的对,你说咱们大靖这么多贤惠端庄的大家小姐,殿下怎么偏偏看上北秦的蛮公主了?”

“谁叫人家是公主啊!哎,以前咱们大靖还有个帝家小姐,现在帝小姐成了靖安侯君,怕是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两人说着回转身,朝小径外走去,却猛不丁瞧见不远处的身影,骇得脸色苍白,慌忙跪倒在地。

“奴婢见过候君。”

“奴婢见过候君。”

帝梓元一身绯红曲裾,不知从何时开始,立在小径外的桃树后,神情淡漠,眸色深沉。苑书站在她身后,眼扫过地上的宫娥,眉头皱起,望着帝梓元的眼底微有担忧。

“起来吧。”帝梓元淡淡一句,抬步走过小径,朝宫外的方向行去。苑书急忙跟上。

地上跪着的宫娥待她走了,才忐忑不安地站起来,低头匆匆出了御花园。

这般喜怒不动于声色的靖安侯君,着实太可怕了。

不远处的沅水阁上,帝承恩立在二楼窗前,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勾起。

她早就猜到帝梓元和太子会走到如今这一步,皇家背着帝家满门血仇,帝梓元和太子怎么可能毫无芥蒂的如当初一般相处。被嘉宁帝忌惮,被太子疏远,她就是要等着看,帝梓元在把她害到这个地步后,自己能落个什么下场!

她关上窗户,心情甚好地整理了衣饰,朝上书房而去。如今她每过十日入一次宫禀告东宫动向,为了得到嘉宁帝庇佑,这桩事倒是不能省。

傍晚,赵福将帝承恩送走,重回上书房,见嘉宁帝神情和缓,颇为惊讶,转念一想心里明了,看来御花园的消息陛下也知道了。

也是,如今太子殿下只要不把帝家的闺女放在心上,哪怕是看上了哪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子,陛下想必也是高兴的。

“陛下,看来北秦的莫霜公主对了殿下的脾性。”

嘉宁帝颔首,颇为感慨,“想不到当初母后的一步棋,到如今竟会有这般效果。”

太后?赵福一愣,“陛下是说北秦的国书是…”

“当时朕欲将帝承恩赐给太子为妃,太后秘密遣人去了北秦,和北秦王定了莫霜与太子的婚事。朕知道此事时正是帝梓元的身份被掀开的时候,便没有阻止,任由此事如太后计划的一般继续进行。”

“太后娘娘高瞻远瞩,如此一来,就算靖安侯君是太子殿下中意的人,怕是殿下也不能驳了北秦国书,让两国陷入交战之险中。更何况那莫霜公主性子豪迈,出身高贵,如今也得了殿下青睐,老奴恭喜陛下了。”

嘉宁帝案首,忽而神情一冷,“就算是娶北秦公主,也比他心心念念着帝梓元要好。”他顿了顿,“今日大理寺里头有什么进展?”

赵福恭声回:“陛下放心,秦家的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些年,凭相爷的手段,理应全都拂干净了。”

嘉宁帝冷哼一声,“若不是帝家在晋南的雄兵虎视眈眈,这件事又有帝家介入其中,朕不想遂了帝梓元的意,否则朕必不留他这颗毒瘤,祸害朕大靖朝堂!”

赵福见嘉宁帝面容森冷,心底一怵,想到另一事,还是忍不住问:“陛下,再过几日东骞的使者就要到了,您是打算把太子殿下的婚事和安宁公主的婚事一起定下?”

以安宁公主的才干,若是嫁到东骞,实在太可惜了。

嘉宁帝顿了顿,罕见的沉默了片刻,摇头,“朕不会将安宁远嫁东骞,安宁是朕的长女,兵法韬略不逊于任何男儿,他们区区一个皇子,也敢肖想!”

“陛下的意思是…”

“大靖适婚的公主又不止安宁一个,等定了太子和莫霜的婚事,大靖和北秦成了盟友,朕许他东骞另一个公主,他们若是不愿,难道还敢同时和两国开战不成!”

嘉宁帝神情张狂,赵福连连称是,也舒了口气,退至一旁不提。

不过半日时间,太子在御花园中遇上北秦公主,并亲自扶她至华来阁休憩的消息被传得漫天飞舞、绘声绘色,百姓除了叹这北秦公主好运道得了储君之心外,便是感慨他们的靖安侯君怕是真的和太子殿下缘深分浅了。

幼时得太祖赐婚,佳话传天下,到如今一君一臣的结局,让人平白唏嘘不已。

眼见着又过了几天,秦家的案子还是没有进展,离嘉宁帝定下的十日之期只剩四日。

温朔每日在书库和大理寺两边跑,越来越沉默,差点急白了少年头。韩烨瞧在眼底,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此事已过将近十年,所有证据都被湮灭。更何况他是储君,姜瑜乃一朝宰辅,哪怕再怀疑,他也不能领着侍卫将姜家的府邸全给掘开,去寻那十万黄金的下落。

倒数第四日晚,韩烨正要就寝,内殿外响起小太监支支吾吾的声音。

“殿下,丽水阁的主子求见。”

帝承恩被嘉宁帝赐到东宫后,便被安置在丽水阁,但她向来知趣,从不在晚上来韩烨休憩的内殿。

“让她回去,把女戒抄写十遍。”韩烨皱眉,一瞬的犹疑都没有,脱了外衣径直朝床榻走去。

“殿下,帝主子说她有黄金案的消息,还望殿下赐见。”

房门外的小太监也是满头大汗,太子对帝承恩有多冷淡,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瞧出来。但殿下对温小公子的稀罕更是众所周知,最近温小公子为了黄金案忙前忙后,小身板劳累成了纸一般薄,他们这些东宫的下人又岂会不知太子代殿下急在心里头。

果不其然,内殿静了静,然后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

“让她进来。”

 

殿门被推开,帝承恩走进寝殿,停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小心抬头朝前望去,韩烨着一件里衣,披着薄薄的藏青外衫,沉眼望着她。

“见过殿下。”帝承恩适时的低头,露出光洁的脖颈。一身桃红宫装,娇弱清丽,幽静的夜晚,别生风情。

床榻处半晌无声,帝承恩惴惴抬首,瞥见韩烨淡漠的眉眼,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面容苍白。她做这种半夜求见自荐枕席的戏码,韩烨时堂堂储君,以后怕是更不会瞧得上她。以前她是帝家女,能名正言顺陪在他身边,以朋友处之,如今不过是一个可怜卑微的东宫孺人,还是一个用来监视他的细作。下山半年后,帝承恩再望着韩烨,生出了无力的悲凉感。

韩烨漫不经心地在帝承恩娇弱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冷漠开口:“前几日在书房外,你听到了孤和温朔的谈话?”

帝承恩稳住心神,点头,“是。”

“你如何知道左相藏金的地方?”帝承恩下山不过半年,势力全无,如今也是仗着嘉宁帝庇佑才得以保全性命。若不是知道她当初和左相沆瀣一气,或许会知道内情,韩烨根本不会让她入殿。

帝承恩长吸一口气,“殿下如今想必也知道我入京后和相爷联手过几次,殿下若愿相信我的话,便相信,若不愿相信…”

“你。”韩烨打断她的矫情,冷冷开口。

帝承恩收了声,没有回答,只道:“若殿下肯答应我两件事,我一定将左相藏金的地方双手相奉。”

韩烨皱眉,“你有什么条件?”

“第一件事,我希望殿下承诺保住我的命。”帝承恩自嘲,“我帮了殿下,迟早会被陛下知道,到时肯定性命不保,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还有呢?”

“第二件事很简单,后日明王娶孙媳妇过门,我希望太子参加庆宴时身边伴着的人是我。待晚宴一过,我便会告诉殿下藏金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帝承恩抬眼,目光灼灼,迎上韩烨墨黑冷沉的眼,半点不惧。

到如今她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若求不得韩烨半点垂怜,至少也要成为他用得上的人,用尽全力在京城皇亲中站住脚。这一生如此漫长,只要帝梓元不入东宫,总会有她重新爬起来的一日。

“好,孤答应你,”帝承恩敢放肆到这个地步,自然是有确焀的把握,就算是后日她才肯出,离父皇定下的十日之期也还有一日时间,足够了。韩烨颔首,应下她的条件,突然开口:“帝承恩,左相是我父皇的臂膀,你若将消息透露给父皇或是左相,他们都会好好赏你,为何来报于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