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直立在她身旁的右相叩首于地,苍老的声音若洪钟般响起:“老臣恳请陛下还真相于百姓,以昭日月,正我大靖国法。”
随着右相声音落定,一旁的各公侯大臣走出宴桌,行到一阶阶石梯上,叩拜于地。
“叩请陛下正我大靖朝纲!”
“叩请陛下正我大靖朝纲!”
“叩请陛下正我大靖朝纲!”
…
一遍又一遍臣子的陈情声,回响在仁德殿前,伴着漫天飞雪,落在嘉宁帝眼里。到此时还坐着的只剩左相和一些皇亲国戚,他垂首迎向百官之前的任安乐,面无表情。
帝梓元已近得尽臣心,而他能做的便是绝对的公正。
他竟被帝梓元逼到了这一步…
“众卿请起。”嘉宁帝朗朗之声响起,百官停声,立起身看向御台。
嘉宁帝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石阶边沿,望向百官。
“帝梓元。”
任安乐上前一步,拱手,“臣在。”
“你帝家谋逆一事确实是被构陷,靖安侯忠君爱国,一身傲骨,朕加封他为忠勇靖安侯,为其平反,以示天下。自今日起,朕恢复你帝家一品王侯之位,爵位由你替父继承。虽你言晋南无需抚恤,但枉死的八万将士亦是朕的子民,朕会依先前之言,免晋南十年赋税,并为失亲的将士血亲赐下抚恤之银,在晋南建下英雄冢,迎他们的尸骨回晋南。”
任安乐叩首于地,“臣帝梓元领旨。”
“起来吧。”
任安乐闻令起身。
嘉宁帝淡淡的声音传来,“是非对错今日朕便一并论个清楚。安宁!”
“儿臣在。”
“你是大靖公主,知冤情而不诉,实乃大过。朕念你最后一刻说出真相,只罢黜你西北领军之权,禁于宗人府三月,以儆效尤。”
“儿臣领旨。”安宁垂眼,换换叩首。
“张坚。”
一旁的老将连忙跪倒于地,“草民在。”
“青南山一万骑兵虽误杀帝家军,但朕念在他们并不知情,遂特赦所有将士。你若想回青南城,朕也一并允了。”
“谢陛下,草民领旨,叩谢皇恩。”
“忠义侯心术不正,犯下如此恶行,祸连满门。朕判他明日午时于午门斩首,由大理寺卿黄浦监斩,另将忠义侯府抄家,家眷流放西北,所抄金银用于抚恤战亡将士。”
“臣黄浦领旨。”百官之中,黄浦出列,叩首领旨。
“朕…十年前未得真相,以致帝家满门皆丧,甚愧于心,朕自罚闭于太庙三日,为靖安侯、帝氏族人和枉死的将士祈福,以赎朕之过错。”
嘉宁帝沉默下来,平时威严的面容有些苍老,嘴唇抖了抖,却没有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众臣见得如此,感慨于心,到现在只剩下太后未得处罚,陛□为人子,也是真的为难了。
“众卿。”百官齐皆抬首。
“朕是大靖天子,深知朝纲国法重于忠义,重于仁礼,也重于孝道。如今真相已大白,太后是幕后主使之人,朕虽不愿相信,但铁证如山,不得不信。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不会为太后辩驳。只是朕为国君,亦为人子,太后生养之恩同样大于天…”
嘉宁帝身形踉跄了一下,赵福观得不妥,就欲上前扶住,却被嘉宁帝推开。
“朕只希望众卿能给朕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朕必给帝家、众卿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一个公道!”
石阶之上,观得嘉宁帝满脸哀恸的臣子也不忍再相逼,齐皆道:“臣等惶恐,谨遵圣谕。”
任安乐随着众臣一起垂下头,并未再言半句。
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以依她所想,如若不肯退让半分,反倒失了人心。
不过三日而已,十年她都等了,难道还等不了三日?
“众卿回府吧。”嘉宁帝疲惫的声音在御台上再次响起,“赵福,随朕回上房。”
众臣瞧见嘉宁帝转身朝御台下走去,行了两步,却停住,转过了身,望向百官的方向。
“帝梓元,朕再问你一句,从今以后,你是何身份?”
百官皆怔,韩烨朝任安乐的方向望来。
任安乐昂首,神情有些微妙,“陛下,实不相瞒,臣不仅瞒了姓名,还有一件事也瞒了陛下和诸位大臣。”
嘉宁帝一怔,任安乐身后的朝官也纷纷抬首朝她望来。
任安乐挑了挑眉,突然抬手撕下脸上的面具,望向嘉宁帝,回:“陛下,这世上本就无任安乐,臣…是帝梓元。”
顿时,一阵惊呼声响起,不少公侯面露惊讶之色。他们这才发现那个顶着帝家小姐名头回京的帝承恩其实和帝梓元并不相似。
众臣意外倒也不是因为任安乐真正的模样有多倾国倾城,只是她这幅相貌也忒威仪了些,眉目里的尊华比之当年的帝家主,竟也不遑多让,难怪她要带了面具入京,否则端就这身气度,恐怕早就被识了出来。
“好,从今日起,朕的朝堂上就只有靖安侯帝梓元,再也没有一品上将任安乐。”
嘉宁帝复杂地望了任安乐半晌,转身走下御台,朝禁宫内而去。
石阶上的众臣仍不愿散去,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谈论着这一整天匪夷所思的经历。
安宁一言不发地走下了石阶,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任安乐站在朝臣之中,望着她离去,一身疲惫,说不出是喜是悲。仿若福至心临般,她突然抬头,朝石阶上望去。
皇室宗亲落座的地方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韩烨一个人立在石阶上,形单影只,莫名的孤寂。
他望着任安乐,眼底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沉寂,然后消失。
任安乐怔住,那眼神,就好像他望着的不是任安乐,也不是帝梓元。
只是…大靖的一品公侯。
漫天大雪下,任安乐静静立着,神情虽疲惫,眼底的神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执着坚韧。
韩烨,我曾经想,作为任安乐时,所以你祈愿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那是因为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毁了你人生中的所有。
这只是一个开始。
到如今,你已经猜到,我重回大靖都城,要拿回来的,究竟是什么,对不对?
世上从来没有任安乐,我是帝梓元。
任安乐篇,完。
第九十七章
帝家有一孤女,天下皆知。
但没人知道这孤女不是禁在泰山十年的帝承恩,而是扛着一面土匪大旗一路从晋南招摇入京、短短一年内入主内阁的上将军任安乐。
任安乐是帝梓元,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十字足矣。
帝家女,当得如此,也该是如此。
她在仁德殿前痛斥当今圣上,为帝家一百三十二口和八万将士讨回冤屈和青白的言辞堪称壮烈,也让百姓对这个帝家仅剩的遗孤满身傲骨和仁勇更为叹服。
不是谁都能如帝梓元一般,在举家被灭十年后,还能顽强至此,以一己之力洗刷怨沉,重新扛起门庭。
经此一事,万民眼中,十年后的靖安侯,虽为女子,却不输于世间任何一个大丈夫!
但同时,也没人猜到这场皇室与帝家的角逐中,爆发的远不止是殿上朝臣,仁德殿前发生的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至了天下万民耳中。不过短短三日,声势浩大的舆论席卷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或者说谁都没有想到十年后的帝家还有如此之强的影响力,这时才有人真正瞧清楚这个曾能与皇室比肩的家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二十年前禅让天下、十五年前平定诸王之乱、本该得天下尊崇的氏族,却因被人无辜构陷而被皇家错判,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背尽骂名的下场。只要还是大靖的子民,只要心中还存留一丝对帝家的感恩,就无法接受这样惨烈而荒唐的事实。
大靖建国时的第一代臣民仍在,他们犹记十年前的帝家是何能荣光。权握晋南、十万雄兵、家族鼎盛…可如今呢?凋零的血脉、残破的旧宅、枉死的族人…这样的帝氏一族,谁能忍心?
更何况,那犯尽逆天之行的还是当朝太后,天子生母!如此罪行,令人发指!
真相传出的第二日,虽忠义侯被砍了脑袋,抄了家,但京城士子仍齐穿素服,聚于重阳宫门外,叩问太后恶行,谏言嘉宁帝严惩生母,以还帝家公道,天下清明。
天子入太庙自惩三日,这百姓是知道的,然太后罪责太重,他们连这三日也等不得了。禁卫军中也不乏热血刚毅之士,但他们领皇命,看着这些义愤填膺的士子,只能沉默地立在宫门外。
不断有临近城池的士子涌入京,重阳门前跪着的人也越来越多。士子、平民、商人,贩夫走卒…到最后,只剩一片缟素。
从未有一桩沉案,一府冤屈能让大靖百姓凝聚齐心到这种地步,帝家是个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帝家旧宅十年未有人入主,老旧残破,尚未修葺。是以帝梓元虽在仁德殿上承了帝家爵位,却还未迁入靖安侯府。
此时,她立在任府的书房窗边,听着苑琴细声回禀。
“小姐,安宁公主去了宗人府,陛下还在太庙,这几日的朝会都是太子殿下代君而为。”
帝梓元颔首,眼底未起一点波澜。苑琴瞥了瞥她,舒了口气才道:“慈安殿里没什么动静,只是…重阳门外聚着的百姓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恐会出乱子,不如小姐您去安抚一二?”
帝梓元摇头,“帝家之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若再介入,反而不妥。放心,嘉宁帝不会让百姓脱出他的掌控,如今这局面,是他想看到的,否则他又怎会拖三日期限。”
“小姐的意思是…?”苑琴挑了挑秀气的眉。
“帝家在这件事上已得尽朝臣百姓的支持,反观皇家,只剩讨伐不屑之声,要安抚百姓不是易事,除非…”帝梓元顿了顿,“当今圣上是个聪明的人,已经想好了为皇室解围的办法。你且等着看吧,明天是第三日,帝家之事会真正的尘埃落定。”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悠然深沉。
第三日清早,皇城西南的宫门被打开,一队侍卫小心地护着一辆皇家马车匆匆出了禁宫,朝城外而去。
马车里,孙嬷嬷满面含忧,望着闭眼休憩的太后,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说吧。若是想求个恩典,趁现在早些说,哀家还能为你谋得一二,说迟了,哀家也帮不了了。”太后睁开眼,扫了孙嬷嬷一眼。
不过三日,太后鬓间的乌黑之发已现花白之色,神态颓老,眼底更是威仪不在,生气全无。
望着这样的太后,孙嬷嬷悲从中来,跪在太后脚边,小声啜泣,“小姐,奴才十岁就跟着小姐,都五十年了,奴才什么恩旨都不求。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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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孙嬷嬷唤她还未出嫁时的称呼,太后顿了顿,冷厉的面容缓了缓,别过眼,“淮香,别跪着了,坐吧,你年纪大了,跟哀家一样,经不起折腾了。”
孙嬷嬷爬起身,靠近了太后几分,望见她脸上细细密密的皱纹,声音哽咽:“小姐,都到这份上了,您何必再去见她,若不是那人,小姐您必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太后微一沉默,掀开马车布帘。
“我有些话,要问问她,若不然,哀家死了都不安生。”
窗外,冰雪覆尽山道,涪陵山隐约可见。太后淡漠的声音伴着车轱辘的响声消散在风中,听得孙嬷嬷满脸哀容,连连叹息。
孙家百年,三十年前名冠中原,高门贵阀中若有孙家女为媳,更是与有荣焉。她的小姐十五岁时才名远扬,荣德慧娴,天下英豪求娶之。哪知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了日后的开国君主韩子安。
这婚事是韩家老家主定下的,定婚事时先帝尚在北方征战,三年后先帝回祖宅才完了婚事,她家小姐进门时已是十八之龄,算是个老姑娘了。先帝不苟言笑,又是在疆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平日里威严冷酷,小姐入门一个月,硬是连句话都不敢和先帝说。直到先帝披上盔甲重回战场时,她才鼓起勇气送到门外,流露不舍之意。那是她也还是个小姑娘,虽不大懂,却也知道,小姐这是动心了。
但是先帝…她一直瞧得分明,由始至终只是完成了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对小姐只有嫡妻的敬重,却无爱慕。
她看明白了,小姐这样聪慧的人,自然也看得懂。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家小姐已经是韩家的长媳,这辈子,无论先帝娶多少女子进门,都抵不过她家小姐在先帝心中的地位。
那时候,帝家主还是稚童之龄,还没有声震天下。
她家小姐还不知道这世上会有如帝盛天那般的女子,虽不妖娆,也不妩媚,却能令世人尊崇,如万民对先帝那般的尊崇。
但是谁能预知命运,她家小姐望不到日后的光景,所以甘心为了先帝洗手作羹汤,照料父母,那时谁不叹一声韩家好福气,娶了个贤惠识礼的好媳妇。
先帝回战场的那一年秋日,小姐生下了嫡子,喜不自胜,更得老太爷老夫人宠爱。可惜的也是自那年起,天下局势愈加混乱,北方氏族相争,战乱不断,先帝直到数年后率军重返老宅时,才看到已经长大的嫡子。
那时陛下已有五岁,是小姐一手带大,已会读个几本书,写得一手能入目的字出来。先帝大喜,对待小姐更是敬重,但…仍只是敬重。
即便只是这样,小姐也已经知足了,先帝的威名越来越大,韩家的疆土越来越广,小少爷也跟着先帝去了疆场。直到有一日,韩家终于成了整个北方的霸主。那一年,离小姐嫁入韩家已经整整十八载,而先帝回家的次数,恐怕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
之后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晋南帝家的家主帝盛天禅让天下,韩家成为天下之主,建大靖王朝。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小姐在府里喜极而泣,人人都以为小姐哭是因为要做皇后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在高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先帝终于可以脱了战袍,平平安安回家了。
那时候的小姐,对那个禅让天下的帝盛天是感激的,哪怕世间百姓都在传颂她和先帝的莫逆交情,分薄了她这个未来皇后的光华。
在那之后,韩氏一族举家迁进皇城,小姐住进了储秀宫,成了开国元后,小少爷成了忠王,那时小姐尚不知为何少爷乃嫡子,却未被加封为太子,只得了一个王位。
直到建朝一年后,帝家在万民瞩目中入住京城时,小姐才明白始终。
听说,金銮殿上,先帝给了帝盛天见皇族不跪的权利。听说,帝盛天在内阁中指点江山,让满朝文武啧啧称赞。听说帝家在京城的宅子占了整条街道,比皇宫亦不遑多让。听说,先帝对靖安侯格外喜欢,甚至有意立其为皇储。
太多传言了,到最后,小姐再也坐不住,平生第一次不顾身份在朝会之时去了金銮殿后的偏堂,见了那个名声传遍天下的帝家主。
小姐定是后悔的,很多年后,孙嬷嬷都这样想,若是这一辈子都不见帝盛天,小姐或许会安宁地在后宫活一世,那之后就不会有这些年的曲折。
那一天的朝堂之上,她陪着小姐见到了帝家主。
不是多么妖娆狐媚的姑娘,也不是冷清得跟仙子一般的人物,但却能让天下女子自惭形愧。
那样的肆意飞扬,指点江山…那样的豪气凛冽,视万物于无物…世间男子弗如,何况女子?
她就那样在金銮殿上和先帝比肩而立,天生地般配和契合。
先帝望着帝盛天时,眼底的欣赏纵容她也从未见过。
那一瞬,她回转头,望见了小姐瞳中的恐慌不安,为自己恐慌,也为忠王恐慌。
所以,那之后,小姐做了一件这辈子曾经连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她以皇后之尊,去见了帝家主。
“孙嬷嬷,马车上不得石阶,怕是换软轿了。”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侍卫的声音响起。
孙嬷嬷恍然回神,朝太后望去,小声禀:“太后,要换软轿才能上山去。”
太后睁眼,掀开布帘,沉默良久,摆手,“不用了,哀家走上去。”
“太后!”孙嬷嬷惊呼。
太后未理会孙嬷嬷,径直从马车上走下,一步步朝涪陵山顶而去。
孙嬷嬷忙不迭跟在她身后,马车旁的侍卫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不随,只得小心地护在不远处。
山顶,帝盛天一身青衫,望着茫茫石阶上的一队人影,忽而抬头,眼底有瞬间的恍惚。
当年她究竟是如何遇到韩子安的?这种缘分到如今究竟是对是错?
帝盛天这一世从未想过,她会在韩子安死去的第十五个年头,这样问自己。
98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岁月悠悠,辗转年华。
她遇到韩子安那年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韩子安三十岁,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样的桀骜不驯,骄傲无方。若战场一朝相遇,定王不见王。
好在此后十年,晋南北地无战事,他们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时间,他们一个雄踞晋南,一个征伐北地,见面的机会极少,所有的书信都是关于战场心得,天下远景,百姓之运。
她和韩子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时候会觉得她和韩子安的这一生很有趣。两人的性格和原则都极其相似,她不会归于谁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发妻嫡子。两人这一世至多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却唯独不可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曾经有一挚友问她,可会遗憾相遇太晚,此生无缘。但她却觉得,她和韩子安怎么会是无缘,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携手治山河,已是足够。
她和韩子安,这一世没有说过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没有言过半句情爱,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知韩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这是什么情分,帝盛天说不透,但若一生际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阶上的人影越来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朝梅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里这么伤春悲秋干什么,矫情!
临近响午,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顶。孙嬷嬷累得气喘吁吁,望着咬牙一阶一阶走上来的太后,伸着手一直担惊受怕,直到踏上最后一阶,才算松了口气。
那人在这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听得清清楚楚,太后让侍卫守在寺前,只领着孙嬷嬷进了梅林。
走了半柱香时间,两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里望见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时间没有见过帝盛天,但这么突兀地一望,却凝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开。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着哈欠靠着弯枝坐在雪地里。
嫣红的腊梅映着红润的面容,比当年犹自多了几分肆意洒脱。
孙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瞪大眼不敢说话。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过去,除了青丝化白发,那模样竟还一如当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时的尴尬难堪。
太后毁尽帝家的一切就是为了帝盛天,哪知高兴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头来,帝家冤屈一朝洗尽,韩氏王朝名声皆丧,就连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着帝盛天,眼底的难堪愤怒似要汹涌而出。
为何这一世再见之时竟会是这般光景。她一脸苍老之容,垂垂老矣,满身腐朽,帝盛天却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骜张扬,君临天下的模样,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缀,如何能心安!
不论如何,她始终都是大靖太后,韩子安的嫡妻。太后敛了眼底的情绪,停起背,端着太后的威仪,朝梅树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个雪团砸在她脚边,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孙嬷嬷护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却在触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间冻住手脚,讪讪放下手不敢言语。
“我是个心胸狭窄又睚眦必报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会一个不慎劈了你,远点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着雪团左右抛着,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太后脸色青白交错,停在原地,身体颤了颤。
帝盛天还是这样,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所有的骄傲顷刻瓦解。
就如当年她以开国元后的身份去见帝盛天时,那人也是随意至极地躺在帝府花园水池的石亭木栏上,摆了摆手,只唤她一声“皇后”。
不起身,不见礼,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见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荣宠,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爱慕韩子安的女子,怎么能在看见她这个嫡妻时还如此坦荡,简直可笑!
太后不缀,心里头却明白,她真正的不缀正是在此,除了韩子安的嫡妻名头,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儿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转转,到如今,怎么还是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带回来的?是你让她来毁了我、毁了我们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雾霭沉沉,透着一股子阴冷。帝盛天抬头,瞅着她,突然开口:“孙瑜君,你怎么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了?”
太后的喝问声戛然而止,被这句话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难堪。
“你在皇宫里心宽体态地养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养,模样应该好上不少才是,啧啧…”帝盛天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惨不忍睹?”
太后脸色通红,全身颤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干什么,想让我看在韩子安的份上饶过皇家,将帝家的事高高放起,轻轻落下。韩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里子也好,面子也罢,我都懒得看,而且天下人都当我死了,我也不爱玩诈尸这一套。梓元又是个打小就有主见的,她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你做的这些个错事,凌迟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杀你,是懒得脏我的手。”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等你吗?”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膈应膈应你。”
帝盛天说完,拍拍手,懒得再看太后一眼,转身朝梅林深处走去。
“你明明答应了我,你明明答应了我!”太后嘶哑暗沉的声音在梅林中响起,“我都已经那样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
当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夺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她愿意以孙家举家之产来弥补帝氏一族,也愿意让帝盛天入主西宫,忍让成全。
哪知帝盛天横眉冷对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后你实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辞,认为她一心推脱,无奈之下跪于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记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和荒谬十几年来如针刺一般扎于心间。
但最后,她还是赢了,帝盛天对她说会离开京城回晋南,绝不插手皇储之位,更不会让靖安侯和仲远相争。
可是…她毁约了,她帝盛天居然毁约了。就在她那样欢天喜地地感谢佛祖庇佑她时,在帝盛天本该离去的那日,她却和韩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别院,自此以后,韩子安就连批阅奏折,接见外臣也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
韩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别院,到最后,就连她的嫡孙韩烨,也被帝盛天带进了那里。
她凭什么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称颂先帝功勋盖世,帝家主仁义无双,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她的,她是韩子安的嫡妻,却被冷落宫中三载,她的儿子难封太子,在朝中受尽闲话,每日活得颤颤兢兢。
那帝永宁得登大宝之日,就是他们母子的死期。他们怎么能狠得下心?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这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我不去金銮殿,因为那里是你陪着他议政的地方,我不去上书房,那里是你陪他批阅奏折的地方,在他死后,我从来没有踏进过昭仁殿半步,因为那是你陪他离世的地方。”
“帝盛天,整个皇城,我只有一个他从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条人命和那八万人,你跟我一样手上全是鲜血,你跟我一样!”
这声音太过冷厉不甘,在冬月的山顶,竟让人生出不寒而栗的冰冷来。
帝盛天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清月一样星朗的眼望着太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
“就是因为如此,你毁了我帝家百年基业,屠戮大靖八万字民?孙瑜君,你知道吗?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韩子安。”
淡淡温温的话语,因为太过认真,也因为说出来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让人信服,太后眼底满是悲愤:“我哪里对不起他,我十八岁嫁给他,为他孝养父母,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业,可他呢,他又为我做了什么?”
帝盛天抬眼,极轻极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发妻,他敬重于你,感恩于你,他在最后活着的时间里,用尽全力为你留下了一个朗朗乾坤、锦绣光明的大靖,他为你们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是你背弃承诺,他冷落于我,两人厮守在皇家别院,让我被天下人耻笑!如今倒说得好听!”
“大靖开国的第二年,韩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话,犹若石破天惊,孙嬷嬷被骇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开口:“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帝盛天望着她,眼底的漠然一块块碎成回忆。
“你求我不要夺走韩仲远的皇储之位,我觉得你这个女人虽然荒唐,倒也难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晋南,等过几年皇储定下来了再回京城来串串门。我去向韩子安请辞,哪知发现他昏倒在上书房里…”帝盛天顿了顿,“我探了他的脉门,发现他那些年四处征战,伤了身体,早已无力回天,只有不到三个月的命,除了为他诊治的太医,没有人知道。他醒来后让我保密,打算把大靖托付给我。”
“我是个讲义气的,便揍了他一顿,把他掳到别院,用真气为他梳理经脉,蘀他续命。”
太后张大眼,听见帝盛天的话,浑身颤抖,满眼荒谬,缓缓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谎。”
“我帝盛天从不骗人,为什么要为你孙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刚刚开国,若是国君猝死,那朝堂定会不稳,人心未定的各路诸侯势必重新反叛,北秦、东骞虎视眈眈,大靖四面环敌,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韩子安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怎么能随便死。我自作主张,每日为他以真气续命,让他多活了三年。把韩烨带进别院,是因为韩子安时日无多,我想让他享享天伦之乐。”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挑选百官,延请名宿,扩建军队,让大靖牢不可破,韩子安在别苑耗尽了的心血,直到最后我耗损再多的真气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带着他回了皇宫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应该死在那里。”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说完,就像在说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怎么从来都不说…我是她妻子,仲远是他儿子,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太后踉跄几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般。
“连你们都骗不过,如何去骗各路诸侯和两国刺客。孙瑜君,你当执掌一国是你在内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闹不成?”帝盛天淡淡看着她,皱眉道,“而且到最后,我没有瞒所有人。你不是已经猜出了真相,这才是你今日来见我的目的,不是吗?”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瑜君,你一手毁了韩子安最后留给你的东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转身,留下最后一句话,折下树上一株梅花,闻了闻,朝梅林深处走去。
这句话,犹若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后再也站不住,终于瘫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孙嬷嬷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挥开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泪纵横,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恸绝望。
“先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呜咽声传得漫山遍野皆可闻。
帝盛天走在梅林里,步履顿住,闭上了眼。
“盛天,咱们三击掌,你给我立个承诺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阶上,韩子安靠在阶台边,笑着道。
“你要说什么,趁早了说,死了就说不了了。”帝盛天不惯这种生离死别,抬了头看夜空,不想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