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来不及制止,任安乐抬手一挥,骏马长嘶,调转马头消失在月色里。
众人被她丢在府门前,面面相觑。迎上苑琴谴责的目光,苑书挠挠头,也傻了眼,“苑琴,我没想到小姐这么匆忙,连我也不带。”
苑琴懒得理她,转身,刚入府门,便看见洛铭西立在回廊下。
她突然觉得洛铭西比太子更可怜,这两日,洛铭西一直没有离开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日,他也在回廊后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寻回来?”
洛铭西摇头,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经做了抉择,就随她去吧。”
已至深夜,东宫殿门前突然闪出一匹快马,来势汹汹。守宫的侍卫顿时严阵以待,手中长矛横握,待看清了来人,尽皆怔住。
冬夜里,冷风飒飒,素来威严端正的上将军任安乐只着一身单薄的古裙坐于马上,她脚上踩着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洁嫩白的脚背。想到太子对这位的看重,守宫的将士傻了眼,齐齐低头,直到那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宫内?”
头顶响起的声音从容中隐有急切,侍卫行了个礼,低声回:“任将军,殿下已经休息,容末将先去通报一声…”他可不敢让任安乐回府明日再来,只是此时也太晚了,按规矩还是先通报通报得好。
“不用了。”只看见一道身影自马上跃下,素白的裙摆从眼前拂过,停也未停便朝宫门里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待回过神,木屐声早已远去。众将士抬眼,苦着脸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了之意。
听闻明日一早陛下会在早朝为太子殿下赐婚,任将军倾慕殿下天下皆知,这会儿怕是实在难过的紧,才会深夜来东宫,见一见殿下吧。
哎,着实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东宫内安静默然,是以当沉闷的木屐声在宫内响起时,便显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宫娥看着一路视若无睹、稳稳走向深宫内阁的任安乐,俱都一脸错愕。任安乐气势凌人,又身份特殊,没人敢上前询问拦截,宫娥们只得小心翼翼举着夜灯跟在她身后,生怕她磕着碰着了。
任安乐抿着唇,神情难辨,顾自循着记忆里韩烨曾经领她去过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种直觉,她觉得韩烨应该在那。
行过回廊,走过小径,小院遥遥可望,依昔的灯火逸出来,冬夜里,竟有一丝暖意。数月前枯败的桃花在雪水的滋润下,偶有花骨朵绽开,仿似崭新的生命。不知从何时开始,空中又开始飘荡着小雪,透着灯火别有一番意境。
任安乐长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以一种势如破竹的姿态朝小院里走去。
院子里,韩烨立在树下,披着墨黑的龙纹大裘,神色漠然,不时咳嗽几声,面色苍白。
错乱的脚步声在院门口响起,院门被推开,宫娥急急的唤声传来,“殿下,殿下…”
“何事喧闹?”韩烨沉下眉,转身,倏然怔住。
灯火微澜,任安乐一身素白古裙,长发未梳,懒懒散散落在肩上,她脚上踩着木屐,身后跟着一群举着夜灯的宫娥,这一身装扮气势,就好像正儿八经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闲逛。
韩烨有瞬间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满足甚至大于任安乐突然出现在此处的震惊。在这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他想,若是当年种种从来不曾发生,是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会以这样一种模样生活在这里,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风雪,他只看得见那一道人影。
十年岁月,恍若不复。
第七十八章
任安乐神气活现的冲进院子,一眼便望见了桃树下立着的韩烨。 许是尚未痊愈的缘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里,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
任安乐皱着眉,朝身后的宫娥挥了挥手,“怎么照看殿下的,再去娶一件大裘来!”
任安乐这架势忒有威势了,一众宫娥望着韩烨不知所措。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再过不久嫁进东宫的是面前这位呢!
韩烨已经抬步朝任安乐走来,她还未回过神,身上一暖,龙纹大裘就压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韩烨的一亩三分地儿,他一发令,宫娥侍卫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瞅着单薄消瘦的韩烨,任安乐砸吧砸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来还给他。韩烨微怒的声音却传来,“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一个未出嫁的大家闺秀,要端庄守礼,穿成这样出门成何体统!”
任安乐循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在外的脚丫子上,满不在乎摆摆手,“我在山野里长大,这算什么。倒是你,剑伤还没好,站在这么处冷地儿悲伤春秋做什么,不好好养着身子,平白浪费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乐说话时活蹦乱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韩烨下意识抬手去系,手伸到半空顿住,眼沉了沉,他退后一步,淡淡道:“这个时辰你来东宫干什么?”
任安乐搪塞了半日,回的忒不诚心,“我来瞅瞅你的伤势。”
韩烨眉一皱,“什么性子,想到一出是一出。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既是看过了,便回去吧。”
“你不乐意我来东宫?”
韩烨神情顿了顿,“明日之后,父皇会为我赐婚,安乐,你不适合再入这里。”
韩烨说完这话,没有去看任安乐的神色,院子里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低低的叹声响起,无奈又释然。
“韩烨,明日一早你进宫,取消这场婚事吧。”
这一声犹若石破天惊,韩烨猛地抬首,目光深沉复杂,他望了任安乐半晌,回:“安乐,这桩婚事是太祖所赐,与你无关。”
“韩烨。”任安乐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赐婚。”
“安乐!我说了,这件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你要娶的人…”任安乐滑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问:“韩烨,你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韩烨笑了笑:“习惯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来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诺。”
他回答得简单干脆,没有半分犹疑。他怎么可能告诉帝梓元,父皇已对帝家心存犹疑,若是婚事被毁,那她的身份定会被父皇察觉。
这桩婚事,是护着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韩烨,你糊不糊涂!”任安乐上前一步,拉住韩烨的衣领,面上因愤怒染出一抹愠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的霜雪。
韩烨被拉得踉跄两步,差点撞进了她怀里,待回过神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时,眼底惊涛骇浪的惊喜几近汹涌而出。任安乐怔住,心底微涩。
韩烨定定看着她,漫天风雪,犹自暖意袭身。但最终,他只是掰开任安乐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点点沉寂。
“安乐,我等的就是她。 ”
见韩烨如此固执,任安乐心里头来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脸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说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脸颊的手被紧紧握住,温热的触感传来,韩烨一寸寸将她的手拉下来。
任安乐抬眼,撞进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乐,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会平安。
韩烨放开任安乐,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系在她肩上。他望着她,一点一点刻进心底,但脸上唯有淡漠。
“任安乐,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这里,便是结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韩家一手造成,他会还她一个公道,还帝家一个公道,可却永远都不愿看到她染手其中,否则将来他们之间隔着的就不止是帝家冤仇。
那一日,怕是连‘知己’二字都会成为奢谈。
任安乐沉默半晌,倏然转身朝小院外走去,踢踏的木屐声戛然止在小院门口。韩烨抬眼,正好望见任安乐回首。
沉黑的大裘,衬得她肌肤若雪,眉间凛然端华。
“韩烨,自我重回大靖帝都开始,便没有什么结束。韩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还回多少。”
声音落定,她转头离去,消失在小院外。
韩烨望着一地风雪,闭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里分外冷清沉寂。远远的街道上传来不甚清晰的吱呀声,仔细听着,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过的声音。
一个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现在街道尽头,她提着一盏宫灯,神情淡漠。
晨曦微明,天际第一抹光亮骤现。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转身消失在街道里。
…
一清早,临近早朝,皇城里是久违的热闹。
这一年大靖王朝估计是走了霉运,从春闱舞弊案起就没个好势头,江南水灾,忠义侯府的惊天大案,太子遇刺,桩桩件件都是触霉头的混事。这几日初雪至,忠义侯被判了秋后问斩,百姓人人称颂,万事落定,总算给这多灾多难的一年收了个好尾头。
百姓的颂德声一出,天子便高兴了,前几日给那几个奔波万里上京喊冤的将士赐了不少抚恤银,甚至大笔一挥恩赐他们上殿还恩,这不,今日便正是这好日子。
其实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让皇城内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拢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他们俊勇无双的太子爷也终于要正儿八经的迎娶太子妃了。听闻那太子妃人选,是当年太祖遗旨中择定的帝家女。
时过境迁,十来载岁月,到如今能有这么个结局,对大靖上下而言,虽是唏嘘不已,却都觉得甚至圆满。
不计当年是非曲折,这一桩婚事若盖棺落定,言普天同庆亦不为过。
是以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个个威仪不凡,倍儿有精神。即便是平日里不对盘的文武两派大臣,今儿个在大殿外遇见了,那都是和和气气的。
早朝还未开始,便有不少众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浅黄冠服的新郎官道了声‘恭喜’。太子面色淡淡,嘴角噙着笑容,矜持而得体。
皇钟敲响前,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临近大门处的朝臣看到来人,欢欣喜悦的笑容一下敛了下来。这种尴尬瞬间在回望的大臣中感染开来,来人尚未入殿,金銮殿里外已是静默无声。
韩烨心底明了,藏住眼底的情绪,转头,便看见任安乐一身绛紫朝服,施施然走了进来。
幸好这时间不太长久,她刚行到右相身后站定,皇钟敲响,早朝正式开始,众臣伴着钟声跪下,三呼万岁。
钟声落定,帝王威严的声音如往常般响起。
“众卿平身。”
众臣起身,观着嘉宁帝的脸色甚是慈目和气,暗腹今日陛下的心情看来不错。
“昨儿个夜里京城下了场大雪,朕起早观了半晌,风景尚不谈,琢磨着这是个好兆头啊。”嘉宁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像这样和朝臣在大殿上唠嗑,也算是个稀罕事。
“陛下泽被万民,得天眷顾,我大靖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这话的是礼部侍郎,四十开外的年纪,很是富态。
“陛下,太后大寿将至,不如借着冬雪之吉为太后在裕德殿举办,也好让臣等借点皇家尊气。”紧接着的是大学士张文涛,也算说了个应景的点子。
…
天子之言想来一呼百应,这才一会,各种宴席名目就给想了出来,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里头。任安乐望着平日国难民危时屁都蹦不出来的大臣此时生龙活虎的模样,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銮殿里生存,倒也是个技术活。
“众卿之意皆为上佳,可交由礼部理个章程出来,今日早朝,朕还有其他事要议。”
嘉宁帝话音落定,赵福上前一步,尖锐嘶哑的宣昭声响彻朝堂里外。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
宣将入朝的谕令一声声传往大殿外的石阶下。众臣满脸肃穆,不一会,端重有力的脚步伴着盔甲铿锵之声在大殿内响起,最后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钟海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海身躯魁梧,戍守边疆的将士又大多悍气十足,他这么一喊,顶得上半个大殿的朝臣,连地儿也给抖了三抖。
众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领着十几个兵就敢上京告御状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领将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辈。
“爱卿平身。”嘉宁帝看着如此模样的钟海,也很是满意,朝中得力的武将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后定得大用。
他摸着胡子,神色越发和蔼,“忠义侯为祸西北多年,得卿不惧权贵,舍身揭露,才为我大靖除了祸患,否则朕西北子民必无见天之日,卿大功于朝。赵福,替朕宣旨。”
嘉宁帝此话一出,众人心底明了。看样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钟海替代忠义侯来接掌青南山的兵权了,一时间众人望着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汉子,眼底多了几分热切。
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贵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青南城副将钟海忠君护国,一身铮骨,朕甚赏之,今擢升其为二品龙威将军,执青南城帅印,另赐黄金千两,以示朕拳拳爱才之心。钦此。”
赵福声音落定,瞥见朝下众臣脸上钦羡之色比比,带了抹笑意出来。一松一驰,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权位才会稳若泰山。
“臣钟海领旨,谢主隆恩。”钟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赵福走下御阶,将圣旨放在钟海手中,噙着笑回到嘉宁帝身旁。
忠义侯的案子到此时总算是有了定论,如此之后,怕再也没人会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儿就着这个好兆头,也让我大靖双喜临门。”赵福刚走到御椅旁,嘉宁帝的声音就已响起。
众臣精神气一足,立马摆正了脸色恭听圣谕。盼了一早上,重头戏总算来了。
不知何时起,太子已然垂了头,神情漠然,那模样实在不似个欢天喜地的新郎官儿。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立得笔直,双手负于身后。
“众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为太子定下一桩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宁帝话至一半,被一道浑厚的声音生生截断,众臣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的望着说话的人,这才看到刚才接了圣旨的钟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举圣旨。刚才嘉宁帝急着宣布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给忘了。
就算如此,打断帝王言也是大罪,这粗莽无知的大汉,是不是也忒没体统了些。
嘉宁帝面色不虞,顾着这是自己刚封的大将,忍了下来,沉声道:“钟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钟海高举圣旨,头埋向地面,一动也不动。
嘉宁帝脸上失了耐色,“钟海,即领了圣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钟海缓缓抬头,手中圣旨仍高举于天,他磨着膝盖向前一步,头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负重罪,于国不忠,于民不义,虽领旨却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哪有这么蠢的人,身在朝堂,谁没有个半点过错,至于在金銮殿上当着天子和百官坦诚吗?
“钟卿,人孰无过,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气之争时难免刀剑相向,朕恕卿无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宁帝淡淡开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圣恩。”钟海仍未抬头,只是伏于地上。
殿上气氛有些僵硬,嘉宁帝何曾遇到过如此顽固的臣子,脸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来与朕的文武大臣听一听,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静默无声,众臣望着地上跪着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后,钟海缓缓抬头,将手中高举的圣旨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起身,整了整盔甲,后退两步,笔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种格外肃穆的姿态望着御座上的帝王,带着视死如归的忏悔。
“陛下,臣曾诛杀我大靖一脉同根的袍泽手足,八万将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饶。”
79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那时天还未亮,大雪蔽日,压得整个天空一片雾沉。
三个月前钟海入京,盘缠用了个干净,城南一间客栈的掌柜收留了他们,给他们挪了个小院出来。
如今忠义侯的罪判下来了,秋后问斩,总归是个死,不过是早几日迟几日罢了。等觐见完陛下,他就领着兄弟们回青南山,守着那座城。
这怕是他在京城的最后一日了,钟海心里头雀跃,起了个大早,扑腾一下从床上立起,随便抹了抹脸,准备去院子里练会儿剑。
他提着剑推开门,一眼便望见了院子里立着的女子,她身上披着件墨黑的大裘,还未开口,那人便转过了身。
他一怔,这姑娘的模样倒是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女子都要出挑,一身气势更是不输男儿。钟海心底犯疑,不动声色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应该见过我。”那人开了口,声音威仪,隐约有些耳熟,“在大理寺的天牢内。”
这话一出,钟海握着剑的手抖了抖,眼带愕然,急忙走下石阶,“任将军?”
任安乐点头,“我平日里带了面具。”
钟海虽有疑惑,却不是个喜问是非的人,更何况任安乐对他还有大恩,他问:“将军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任安乐不回,反问,“钟副将,可是我让你做任何事,你都会做?”
钟海抱拳,言之凿凿,“将军但有所令,钟海万死不辞。”
“恐怕我这趟来,要的确实是你的命。”任安乐淡淡开口,见钟海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问钟副将,希望钟副将能据实以告。”
“将军请言。”
“钟副将可是十年前入的军营?”
“是。”
“可是去了青南城?”
“是,末将投军后就在青南城守城门,过了三年才攒下军功晋升,比不得将军年少成名。”钟海有些赫然,不知道任安乐为何会问这些问题。
任安乐停了片息,才继续开口。
“你十年前是否诛杀过一支军队?”这话一出,钟海神情陡变。
“你诛杀之处可是在青南山?他们可是毫无还击之力?”
钟海一步步后退,脸色惨白,语不成声,“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果然如此啊,他们真的是死在…”任安乐叹息,声音微凝,缓缓走近,面容淡漠肃冷,“我是谁?我是安乐寨的土匪头子任安乐,不过我曾经用过一个名字,想必钟副将听过,十年前…我唤帝梓元。”
铿的一声,钟海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着任安乐,全身颤抖。
半晌后,他隐隐有些明了,重新拾起剑,递到任安乐面前,垂头,视死如归。
“钟海当年犯下大错,如今只有一条贱命可以还给小姐。”
递出的剑没有人拿起,钟海瞥见墨黑的大裘拂过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转朝门口走去。
他抬首,任安乐已经走到了小院门口,急忙喊:“帝小姐!”
任安乐回头,静静望着他,缓缓开口:“我有一件事让你去做,你可愿意?”
钟海没有半分迟疑,点头,“小姐请说,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任安乐立在雪地里,素白的世界只剩她的声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帝家的公道,我只要那八万将士死得其所。”
一个时辰后的金銮殿,因为钟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世界安静了。
大靖立朝足有二十载,金銮殿是决议天下事的地方,这座宫殿看遍浮华,再大的风浪都经历过。
但如今哪怕是挺着腰板阅尽世事的两朝元老魏谏,也未曾想过有生之年能听到这么一句话,看到这般场面,惊世骇俗这词儿用在这都浅薄了。
恐满朝文武搜肠刮肚,亦想不出什么妥帖的话来抒发心底的震撼。
这可是韩氏皇朝,八万帝家军埋骨青南山这桩旧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讳,更是逆鳞,谁提了,谁就是和天子过不去。听听,刚才这混账莽汉说什么了,他诛杀了八万帝家军…
诛杀八万帝家军!仔细咀嚼这句话后回过神来的朝臣疯魔了,紧接着便是更大的震惊和荒谬。
谁不知道当年八万帝家军秘密奔赴西北意图叛乱,却和勾结的北秦生了嫌隙,结果在青南山被北秦铁骑坑杀得干干净净。八万将士,无一人还生,也正因为如此,偌大的帝家才会一夕倾颓,晋南再无可用之兵,户户门前满挂白幡。那时的帝北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青南山位于大靖青南城和北秦洪风城的正中,隔两城皆有不短的距离。
钟海是青南城守将,他怎么会诛杀帝家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谬!
可诡异的,望着大殿中央昂首跪着的钟海,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出来斥责他满口胡话。那双眼中的誓死决绝,悔恨愧疚,直白得让人颤栗。
帝家之事,被埋进大靖深处无人敢言,却未想十年后竟会在这样一个契机下于金銮殿上血淋淋摊开。
十年前的青南城,埋骨荒野的八万帝家军,到底经历过什么?
无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现在是一副什么表情,他们不敢。
御座之下,韩烨垂着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紧,太多情绪汹涌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后,才抬眼朝任安乐望去。
一身朝服的女子静默立着,不见半点情绪,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郑卿,帝家军十年前乃是和北秦交战,才尽殁于青南山,卿之话荒诞不羁,到底何意?”
安静的大殿上,嘉宁帝的声音响起,只一句话,杀伐之气满溢。众臣顿然觉得御座上高坐的帝王竟在瞬间有了当年刚登帝位时的血腥暗沉。
左相冷眼看着大殿上跪着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犹疑慌乱来。
帝家的事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被这么个人牵扯出来?帝盛天等了十年,究竟要做什么?
钟海承受着帝王之怒,饶是久经沙场,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劲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话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虚言。”
“好,好。”嘉宁帝缓缓坐直身子,不见情绪,朝郑海一指,“朕听你说。”
“十年前臣投了军,守卫青南城城门。那时城里的守将不是古奇辉,而是他爹忠义侯。有一日,城里传北秦大军翻过青南山,意欲攻城,傍晚侯爷带了一万骑兵,数百长弩,出城截杀北秦人。臣想立军功,多得点封赏养活幼妹,便混在了老兵里跟着去了。到了青南山下,侯爷下令让我们守在山脚,封锁从青南山到大靖的所有路口,凡有敌闯进,无论对方所言为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杀。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可是能从青南山上下来的,只有北秦的军队。”
钟海说得并不快,但他的神情却极为认真。大殿上连呼吸声都给压抑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随着他的话而颤抖。
“这是臣这辈子第一场仗,臣那时想着,这场仗打的真他妈痛快,那些北秦蛮人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傻,居然没有掩护就从青南山上冲了下来。一边冲着还一边对我们喊他们是帝家军,中了北秦大军的陷阱,要入青南城求援。侯爷一箭射死了领头的小将,言他们北秦人胡说八道,想以诡计乘机攻陷我大靖城池。”
“一众将士义愤填膺,百弩齐发,北秦人还未近到身前,就被拦在了半山处,死得干干净净。整整一夜,我们一万人守在山脚,没有放进半个北秦人。”
能在这金銮殿上立着的哪个不是通晓世事的人精,钟海一句句说到这个地步,众人隐隐猜出了些端倪,只是这猜测太过可怕,实在没人敢相信。
钟海顿了顿,突然睁大眼朝嘉宁帝望去。
“临近拂晓,山上没了动静,再也没有北秦人冲下来。侯爷说北秦人嗜杀如命,不用为其收殓尸骨,说我们立了大功,连山也没上就领着我们回了青南城。陛下,臣不记得举了多少次弓弩,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北秦人,但是臣知道,臣立了功,回去后可以领赏了,臣能把妹子养活了。臣得了二十个铜板,回去给我妹子买了套过冬的厚棉袄。”
没人指责这么重要的时候,钟海还能想到用那立功的二十个铜板给他妹子买了套衣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
恐怕就算是嘉宁帝,在钟海说完之前,也不能。
“但是第二日,京里来了一道圣旨,说是帝家犯上作乱,谋逆叛国,帝家军悄悄潜进了西北,和北秦人勾结要破大靖国门,各城守军若遇帝家军,不得擅开城门,劝降为上,诛杀为后。咱们全城上下严阵以待,没有等到攻城的帝家军,却等到了五日后八万帝家军被北秦铁骑坑杀在青南山的消息。”
“陛下可能不知,臣的老爹是个老兵,入的是施家的将营,咱们大靖立朝后他就回乡养老了,没活个几年。他活着的时候一直跟我说,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他被帝家的将士救过好几次,让我记着恩情,若是遇上帝家军,就替他还恩。”
“那时候,城里的百姓都说帝家军奔了万里入西北叛乱,却被盟友给出卖了,死的活该。臣想着咱家还欠帝家军的恩,就一个人背着一麻布袋子冥钱偷偷去了青南山…”
众臣听得心神归一,钟海却突然停了下来。众人疑惑的朝这二愣子莽汉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钟海跪得笔直的身子竟难以自持的颤抖起来。
“臣赶到青南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骨,一个压着一个,看不到底,望不到头,臣在山脚给他们烧了纸钱,想着上山去埋些尸体,能埋多少是多少,算是报恩…但是臣埋不了,陛下,臣埋不了啊,那些尸体上插着的全是我大靖的弩箭,那些传言死在北秦铁骑下的帝家军,有一半是死在了我们手里啊!”
“臣领了二十个铜板,臣的兄弟都攒了军功,可是咱们杀的是咱大靖的将士,是咱的同袍!”
“陛下,帝家军不是要攻打青南城,他们是被北秦铁骑围杀,回青南城求援啊。可是我们一万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围了所有入城的路,没让一个帝家的将士活着走下来。”
钟海一头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鲜血溅落在地,满大殿里,只剩下他哽咽难言的声音。
“八万将士,陛下,那是我大靖八万个儿郎啊!”
第八十章
“陛下,臣看过那满山的帝家军,一辈子不得安宁,一辈子都只能守着那座城,守着青南山!”
震撼动容,无语言表。
伴着钟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话,今日金銮殿上的早朝,这些立了半辈子朝堂,在京里享惯了权柄的重臣,所感受的,不过如此。
何为天下之主,何为诸侯?
天下之主执天下,国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诸侯大公掌一方,管个囫囵地儿足以。
嘉宁帝是大靖天子,中原也好,西北也罢,即便是晋南的百姓,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子民。
丈高的武将跪在大殿上,满身颤抖的喊着…‘陛下,那是我大靖八万个儿郎’的时候,他寻不到话来安抚。
如何施恩,那八万将士埋骨青山,白骨皑皑,施恩何用?如何抚恤,历经丧夫丧子之痛的妻子老母,赐下一道圣旨、几十贯银钱又能如何?
但他不能什么都不说,钟海提起的不是一场普通的过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