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看到这一幕的归西神情一凛,手中铁剑陡然幻出无数虚影,化成强大的剑阵朝青城老祖袭去。
“万象剑法!你居然会万象剑法!帝盛天是你什么人!”青城老祖面容陡变,甚至生出些许惊骇,他被剑阵逼退,大声质问。
归西没有回应,转身朝悬崖而去,只来得及看到任安乐毫不犹疑的跟着韩烨一起跳下万丈悬崖。
“帝盛天居然没死,她也在化缘山里?”
归西转身,冷冷道:“老祖若是相见帝前辈,我便唤她出来和前辈一见。”
青城老祖眉毛动了动,朝空荡荡的四周看了一眼,阴测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帝家是亡在韩家身上,她不可能派你来救韩烨,你要救的是那个女娃娃!”他略一停顿,“刚才的那个女娃娃是…”
想来是突然明白了个中缘由,青城老祖脸色变了又变,突然转身朝山下掠去。
韩烨身受重伤,掉下万丈悬崖必死无疑,若是这个女娃娃的身份真的如他所想,青城派恐怕大祸将至,有面前这人在,他也杀不尽化缘山上的人,看来只有尽快入京,将一切告知姜瑜,或许能借着此功在嘉宁帝面前讨价还价,为青城派留点香火,他虽然间接害死了韩烨,可是比起帝盛天重临世间,对韩仲远而言,死个把儿子想必他也只能认了。
青城老祖活到这把年岁,一个念头转过就为自己重新找好了最坚固的盟友。
归西见青城老祖被自己吓走,舒了一口气,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皱起了眉。
“小姐!”苑书的咆哮声陡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嗓门骇得归西一跳,他见苑书跃到悬崖边,剑一甩就要跳下去,急忙伸手拦住她,怒道:“你疯了,化缘山下瘴气遍布,跳下去死路一条。”
“不用你管!”苑书一把甩开他的手,双眼通红,“我家小姐在下面。”
“什么狗屁话,你家小姐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归西喝了一句,冰冷的声音怵得苑书一愣。“我受人之托来救人,人没救到不会走。任安乐和殿下都不像是短命的人,你死了,谁来找他们。”
苑书从没见过说话这么刻薄的人,任安乐出了事,她也是一时情急,现在想明白也安静下来,“我家小姐真不会有事?”
归西见这姑娘生得憨厚,声音缓了缓,“青城老祖离开了化缘山,吴岩松肯定也会跟着逃走,你先把各派掌门送下山,吩咐张云赵擎协助郑统领清点阵亡将士,将骁骑营驻扎在山下随时候命,然后派人秘密送信回京,一定要将密信交到陛下手里,就说殿下和任将军跌入悬崖,生死未知,请圣命裁决。”
苑书掰着指头一件件记下,听完后着实一愣,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人怎么对东宫如此熟悉,她睁大眼仔细瞧了瞧归西,突然一咋呼,“你是简宋统领!”
半年前的简宋每日穿着盔甲,老实敦厚,哪像现在布衣着身,清冷傲气,十足的武林人士,再说功夫气质也相隔甚远,是以她一时没认出来。
“你不是掉下了苍山,怎么诈尸了?”苑书曾经听任安乐说过,简宋乃沐王细作,受了太子一剑,死在了苍山。
“谁说掉下悬崖就必死无疑。”归西着实被这个一惊一乍的姑娘闹得头晕,摆了摆手,收剑,“我被人救了,如今来还恩。”
这时苑书琢磨明白了,摸了摸下巴,“我知道了,是我师父救了你。”
归西挑眉,“你师父?”
“你刚才不是使了万象剑法吗,那是我师父压箱底的绝技。”
“帝前辈的徒弟不是任将军?”归西惊得不浅,被帝盛天收留教导半年,他已经知道任安乐才是帝家小姐,但却没想到帝盛天的弟子居然不是帝家后人,而是面前这个丫头。
“小姐在武学一途上的天分没我高,所以我就拜师了,小姐学的是泰山净玄大师的无为心法。”苑书耸耸肩,丢下归西,转身朝山下走去。
归西看她走得云淡风轻,“你不担心你家小姐了?”
“连你掉下山崖都能活过来,我家小姐定会无事,简宋,你先下去,等我把山下的事安顿好了再去找小姐和殿下。”
看着苑书远走的身影,归西咳嗽一声,喊道:“丫头,我叫归西。”
苑书摆摆手,示意听到了,归西看了悬崖下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化缘山三面皆是万丈悬崖,瘴气密布,寻常将士根本下去不得,凭他和苑书两人,一时半会还真寻不到。任安乐还好,只是轻伤,但是太子…先受了青城老祖一掌,又中了一剑,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但他真没想到这两人能做到这份上,韩烨不惜以身挡剑,任安乐连一丝犹疑也没有,就跟着韩烨直接跳了下去。
灭门之仇啊…归西叹息一声,有些感慨,从崖上跃下,找人去了。
两日后,风尘仆仆的青城老祖看着隐约可见的帝都城门,总算舒了口气。他身后跟着的吴岩松面容疲惫,很是仓皇。
“爹,您如此着急赶赴京城,难道是净玄下山了?”行过这片树林就是京城,见青城老祖难得有了个好脸色,吴岩松小声问。
青城老祖哼了一声,“那个老秃驴向来满嘴仁义道德,有什么可怕的。我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爹,您现在位列宗师,还有谁能取您的性命?”
见城门遥望可见,青城老祖松了心神,沉声道:“帝盛天入世了。”
吴岩松神情愕然,惊得目瞪口呆。帝盛天!那个辅佐太祖建立大靖朝的煞神帝盛天居然还活着!
青城老祖提起这个名字,也沉默下来。
净玄是出家人,天性豁达慈悲,不会赶尽杀绝,可是帝盛天不同,她若愿意,青城派百年山门一夕间便会荡然无存,无论老幼。
恐怕数百年岁月,云夏之上也难得出这么个人物。
十八岁位列宗师,傲啸江湖,十年时间磨练出锐不可当的帝家铁骑,二十八岁和韩子安建立大靖王朝。
二十年前的锦绣江山,虽是韩子安称帝,可无冕之王帝盛天当之无愧。
只可惜,她遇见了韩子安。若不是如此,恐怕大靖江山如今早已是帝氏把持。
他一直以为韩家十年前敢如此对付帝家定是帝盛天已死,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
“爹…”吴岩松的声音有些哆嗦。
青城老祖心神一凛,猛地抬眼朝前方看去,握着缰绳的手抖了一下。
林子内飞鸟绝迹,方圆百米突然寂静无声。
不远处的凉亭内,一人身着墨黑长袍,发丝如雪,悄然负手而立。
第七十章
即便只是个背影,青城老祖也绝不会认不出此人——帝盛天。
身下的马躁动的退后了几步,他从马上跃下,行了几步,和凉亭保持数米距离。
此时,帝盛天回转头,眉眼淡漠。
青城老祖一怔,帝盛天隐迹十几载,容貌竟和当初没什么变化,想必一身功法早已晋入大宗师之境,一时不由心下胆寒。
“想不到云夏之上又多了一位宗师,老祖瞒得真好,天下间知情者恐怕寥寥无几。”
“不过是邀天之幸,远比不得帝家主。数年不见,帝家主可还安好?”青城老祖负手笑道,向来阴鹫森冷的面容罕见的露出了和暖之色。
“不好。”帝盛天淡淡道。
青城老祖被噎了一下,他本就是随便一问,哪知帝盛天竟连场面话都懒得应付。他一边打手势让一旁傻愣着的吴岩松伺机逃走,一边打着哈哈道:“谁这么不开眼,敢惹得帝家主生气。”
“你要杀我帝家的人,我怎么会心情好?”帝盛天抬眼,回得一本正经。
青城老祖心一抖,看来帝盛天是专门等在京城外拦截他,难道她已经知道韩烨和任安乐都掉进了万丈悬崖?
“老夫不知那任安乐是帝家后人,才会出手莽撞了些,但帝小姐无甚大伤,断不会祸及性命…”
“无需多说。”帝盛天打断他,“你知道我的规矩。”
青城老祖神色一变,帝盛天二十年前执掌半壁江山,手段铁血,凡冒犯帝家者,从不心慈手软。
“你如此匆忙赶赴京城,想必是为了入皇城去见韩仲远。”
见被帝盛天猜了个十成十,青城老祖一张脸皮都懒得再要,拱手,话语干涩,“只要帝家主不计较此次化缘山之事,老夫愿回青城山,十年内不再踏出山门半步。”
“爹!”吴岩松急道,青城老祖此举等于是将青城派在武林中的势力全盘放弃,十年之内青城派再难占得一席之位。
“闭嘴!”青城老祖怒喝一声,朝帝盛天看去。
“青城老祖,当年净玄心慈,我才没有在麓山取你性命,况且你的承诺连三岁稚童都不如。今日,留你不得。”帝盛天摇头。
“帝盛天!”青城老祖虚伪的面具被撕破,口不择言怒道:“你帝家十年前被韩仲远灭了门,你怎么不去找他寻仇。”
“你急什么,韩家欠的自然要还。”
声音落定,帝盛天自亭中走出,缓缓朝林中空地而来。
“岩松,走。”青城老祖骤然起身,手中凝聚已久的火红掌劲完全爆发,挡在帝盛天面前。
帝盛天挑眉,看了一眼慌不择路朝树林右边逃窜的吴岩松,手一挥,强大的气息瞬时将整座树林笼罩起来。百米内的树叶皆从枝上脱落,化成无数利刃朝吴岩松而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吴岩松落在地上,没了声息。
“帝盛天!”
青城老祖眼睛变得血红,掌心的火焰突然生得丈高,灼热的气息似要将树林点燃,夹着漫天怒火朝帝盛天袭去。
瞬间,帝盛天所在的地方被这片火海吞没。
皇城御花园,假山上的石亭里,赵福正在恭声禀告。
“陛下,忠义侯的案子已经审完了,证据确凿,现在京城里因此案民心沸腾,黄大人刚才将卷宗送进了上书阁,只等陛下降旨了。”
赵福回禀的时候,带了几分舒心。忠义侯的案子一路审下来,一点也没牵连到旁的事,看来确实是忠义侯府气数已尽。
嘉宁帝颔首,眉头也松了几分,“你去告诉黄浦,朕明日自会降旨,给西北的将士和百姓一个说法。”
嘉宁帝话音刚落,自远处而来的毁天灭地的煞气让他和赵福同时一怔,两人惊愕抬首,轰天的响声隐隐从京城外百米处传来。
什么人敢在京城四野放肆?这些武林蛮人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嘉宁帝肃眉,起身行到石亭旁,“来人,派御林军出城查探。”
“陛下,不可。”赵福顾不得礼仪,连忙阻止。
见嘉宁帝沉眉望向他,赵福闭眼凝神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底隐有惊色,才道:“陛下,城外交战的是宗师,恐怕…其中还有一位是大宗师。”
赵福本是太祖亲自为韩仲远选的护卫,这些年嘉宁帝把搜罗到的奇珍药草全用在了他身上,三年前,赵福踏入宗师之列,他的话应该不会出错。
嘉宁帝神握着棋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
云夏之上世人皆知泰山国寺的净玄大师早已臻入大宗师之境,至今尚未听说有第二人能有此造化。但两人下意识都觉着…城外的那人恐怕不是净玄。
“赵福,你去瞧瞧。”
“陛下,京城外陡然出了两位宗师,定不寻常,奴才还是护在陛□边…”
“无妨。”嘉宁帝摆手,顿了顿,眯眼道:“如果真的是她,朕的命还保得住。朕要你亲自去看看。”
“是。”赵福明白嘉宁帝话里的意思,点头,身形一动,消失在石亭里。
嘉宁帝沉默半晌,抬步朝石亭下走去。这一路,他行得极慢,浩大肃穆的皇城阖在他眼底,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
嘉宁帝停在昭仁殿前,目光悠久绵长。
这座宫殿自太祖驾崩后便从未开启,朱红的殿门上甚至生出了些许锈迹来。
他猛地推开殿门,伴着‘吱呀’声响,一脚踩了进去。
湛清的石阶透过十几年岁月,似乎没有丝毫改变,嘉宁帝行过石阶,走到回廊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十六年前的那日,大雪皑皑,他就是躲在此处看着太祖靠在石阶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帝盛天陪在太祖身旁,直到天近拂晓,才打开昭仁殿大门,言帝王已崩。
他如今一身黄袍,君临天下,但走进这座宫殿,却突然发现他和当年没什么不同,十六年过去,他对那个人埋进骨子里的恐惧并没有消失。
太祖离世前,曾经交给帝盛天一个木盒,他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帝盛天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但太祖去世前将此盒交予帝盛天时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大靖就交给你了。”
唯此一句,如鲠在喉,十六年不得安寐。
他才是大靖的君王,韩家的江山怎么能让外姓人把持,帝家的存在,就是他头顶高悬的利剑。
“帝盛天…”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嘉宁帝阖上眼,冰冷锐峭的寒风拂过,恰如十六年前那个夜晚的心境。
城外树林旁,赵福小心翼翼靠近,两大高手的交战让周围人鸟绝迹,越是靠近树林,气息越是紊乱,若非是晋入宗师之列,他恐怕早被两人交战的阵法卷进去尸骨无存了。
两道模糊的人影悬浮在半空,掌劲与剑气四溢,只听见一声清喝,半空中的千百道剑气突然凝聚成巨大的宽剑横劈在火红的人影上,轰然巨响,火红色的人影直接被剑气砍倒在地,陷入大坑之中,百米之内的树林也因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而被夷为平地。
巨坑里的人气息全无,堂堂一个宗师就这么死了,大宗师的境界,竟然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赵福突然觉得自己晋为宗师也没什么好自得的,面对大宗师依然只是个炮灰命。他遥遥望了巨坑一眼,颇为意外,想不到死的居然是青城老祖,只不过他忒不走运了些,晋位宗师后还没在江湖里招摇便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这么个地方。
看见了刚才恐怖的一战,赵福遍体生寒,藏在小坡后的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喘,迟疑着抬头朝半空中缓缓降下的人看去,这一望,连尚还跳着的半颗心也一并给吓沉了。
尽管隐约猜到了些许,可到底不如亲眼见到震撼,无论那人消失多久,她的震慑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减弱半分。
他看着那人落在地上,随意看了坑中一眼就抬步朝树林外走去。
赵福刚准备缓口气,却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呼吸一滞。玄色的人影转身朝这边望来,让他恨不得一时间连手脚也蜷缩起来。
在赵福埋头的一瞬间,帝盛天挑了挑眉,眼深如墨,消失在原地。
半晌未闻声音,赵福忐忑抬头,见树林内空无一人,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席卷而至,他一个跃身跳起来,不顾一身草屑,疯了一般朝京城里逃去。
皇城里,赵福寻了半晌,才在昭仁殿的石阶上找到沉默而立的嘉宁帝。
“陛下,是帝家主回来了。”赵福努力自持着声音,但仍听得出来有些颤抖。
“大宗师啊…”嘉宁帝闭眼,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了。”
从始至终,他只回了这么八个字。
一日后,韩烨和任安乐掉下万丈悬崖、生死未知的密信送进上书阁时,嘉宁帝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混账,居然敢动我大靖的太子,青城派活腻了不成!”
像是积聚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口一般,案桌上的奏折被他扔了满地。
赵福立在一旁,眼都不敢抬。半晌后,他听到嘉宁帝冰冷的声音。
“赵福,传朕御旨,青城派包藏祸心,扰乱朝纲,令齐南侯统驭一万兵力,即日出发剿灭青城派,不留一条活口。另宣一道圣旨去化缘山,言太子化解武林危机,甚得朕心,朕予他一月时间,替朕暗访百姓,可推迟回朝之期。”
赵福一愣,触到嘉宁帝暗沉的眼,忙回:“是。”
看来陛下是要替太子稳住东宫之位了,这也难怪,帝家主重现世间,没有人会比太子更适合继承皇位。只是青城派既然在化缘山为太子布了局,青城老祖和吴岩松又怎么会突然入京自投罗网,还被帝盛天截杀在京城外。
青城老祖到底知道了什么?
赵福暗自沉吟,却想不通个中因果,想必陛下也察觉出了蹊跷,才会急着找回太子,若是太子真的出事…
“赵福,派禁卫军守在东宫外,没有朕的御旨,谁都不能随意进出。”
赵福明白嘉宁帝这是在防着帝梓元,应了声是,垂眼退了下去。
上书房内,只剩下嘉宁帝一人,他沉着眼,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化缘山送来的密信,神情莫测。
敢和青城老祖勾结谋害太子的人,京城里能做到如此的,屈指可数。
第七十一章
这里是一处山谷,四面被高山所围,走过数百米处才有一洞口可攀岩出谷,洞口外瘴气密布,隐有灼人的阳光落下。
任安乐站在仅有一人宽的洞口下兴叹了半日,怏怏往谷内回走。
哎,也不知道苑书那个傻二缺姑娘什么时候能寻到这里。如今她别说越过洞口,体内剩下的这点功力能不能使剑都是个问题。
潺潺的溪水清澈见底,深秋季节,枫叶落了满地,但垂着眼胡乱踩的任安乐完全没心情欣赏这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她推开竹门,靠在门边,看着床上躺着人,眼一眨不眨。
韩烨平日里温润俊俏的脸庞苍白透明,嘴唇枯涩,衣衫上的血迹沉淀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两只手无力垂下,没有一点生机,像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和韩烨一起掉进了河里,迷迷糊糊顺着水流飘进了这座山谷,如今除了那个洞口,根本寻不到别的出路。
她怎么就做了这么件亏本的买卖呢,居然鬼使神差跟着韩烨跳下了化缘山颠,那可是万丈悬崖啊!任安乐敢打赌,那时候她要是稍微还有点脑子,绝不会做这么实诚的事,被困在这里陪一个将死的人不说,连一身功力也散得七七八八。
谷里有些草药,但只能止血,韩烨内伤过重,任安乐花一天一夜,耗尽半生修为,才保住他的命,可是,韩烨仍旧没有醒过来。
这两天她连眼都没合过,她不敢睡,怕一睡韩烨吊在心口的一点气就给没了,只要一闭眼,韩烨推开她挡住那把刀的情形就会浮现。
那把剑从肺腑而过,再差一点,韩烨就会命丧当场。
这事太残酷,她没法接受。说句实在话,她不是没法接受韩烨死,而是不能看着韩烨为她而死。
在这么个鬼地方,无声无息的死去。
床边的手动了动,任安乐眼底猛地有了一丝神采,她三两步跨到床前,触到韩烨的手冰冷异常,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忙用手探了探韩烨的额头,掀开他的衣裳,见胸口位置隐有暗红之色,眉皱了起来。
千防万防,还是因为剑伤染上了寒症,再这么下去,韩烨撑不过今晚。
床上的人气息微弱如烛火,任安乐稳了稳颤抖的手,当机立断扶起韩烨,把他拢在怀里,掌心贴在他心脉处,源源不断的内力朝他体内涌去。
算了,反正一身内力没了七七八八,留着也不能当饭吃。任安乐嘴角发苦,乐天知命的自我安慰。
两个时辰后,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有了暖意,气息也恢复正常,任安乐神色疲惫,收回手,长长舒了一口气。看了暗下来的天色一眼,她随意擦了擦额间沁出的汗,出去寻了几个野果,回到床边守着韩烨。
咬了一口果子,脆蹦响,死寂的竹屋内隔了半晌,传来任安乐疲惫不堪愤愤不平的声音。
“韩烨,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金山银山,这辈子才会遇到你!”
晨曦微明,暗沉的山谷迎来新的一天。
任安乐杵着下巴,头朝地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每次都在即将昏睡过去的一瞬间猛地惊醒过来,然后看一眼韩烨…
咦,她睁眼,怔住。韩烨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半靠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她。
他脸色有些红润,眼中有了神采和生机。
任安乐眨眨眼,突然起身,凑到韩烨面前,韩烨呼吸一滞。
她伸手在韩烨脸上和额头上摸了个遍,在韩烨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扒开他的衣袍,瞅了伤口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命是保住了,死不了了。”
然后一把推开韩烨,就着空下的半张床,闭眼,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韩烨连眼都来不及眨就已宣告结束,他垂眼一瞧,任安乐已经睡得昏天暗地,唇角一抿,笑了起来。
韩烨错过伤口,握住任安乐的手腕把她往里拉了拉,却在触到的瞬间陡然怔住,神情惊愕复杂至极。
脉搏虚弱散漫,平时浑厚的内劲全然不在,任安乐一身功力,竟快散了个干净!
他垂下眼,盯着浑然不知世事的女子,眸色渐浓,叹了口气。
旭阳升了又落,直到傍晚,任安乐才醒过来。恢复神智的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骨头跟散架了一般,有种重新活过来的舒畅感。
竹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昏睡前的一幕,任安乐起身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空地上生着一堆火,韩烨靠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只兔子在烤,精神头还好,只是面容仍然苍白羸弱,任安乐在心里舒了口气,想着她一身功力也没白费,欠的冤枉债倒是还的干净。
“皇家的命还真是金贵,你都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了,阎王也没胆收。”任安乐冷着脸,双手抱胸靠在门前。
韩烨听见她不满的声音,抬眼望向她,笑了起来,颜如冠玉,“有你在这边拉着我,别说阎王,怕是佛祖都不敢收。”
任安乐破天荒的没有顶嘴,只是道:“吃了快点进去,我可不想再守几天。”
韩烨放下手中的兔子,突然开口,“安乐,过来。”
这一声唤得很是有些低沉余韵,任安乐一愣,回眼,撞进韩烨望过来的眼。
韩烨拍了拍一旁的草地,然后朝天上指了指,“过来,看星星。”
这种骗小姑娘的手段也敢使到她身上来,任安乐嘴一撇,心里这么想,却三两步走到韩烨身旁,没志气的一屁股坐下。
山谷因为四面环山,空幽而宁静,繁星闪烁,抬头望,天空格外纯粹安然。
“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夜晚,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韩烨话中有些怅然。
“晋南的大山里也没有。”任安乐朝后仰,靠在了树上。
晚风骤起,韩烨的袖摆和她的裙角缠在一起。
两人面容平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已经遥远难忆。
她没有责问韩烨为什么要为她挡下一剑一掌,韩烨也不曾开口问她失了一身功力可会后悔、可是值得?
其实于他们而言,有很多事,早已不必开口。
两人半晌无言,任安乐阖眼,静静听着溪水潺流而过的声音,隐约会有几声鸟叫,枫叶落在拂过额角,轻柔而清香。
“安乐,活着真好。”韩烨的声音似远还近,落在她耳边。
任安乐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是啊,活着真好。”
她知道韩烨没有说出口的话——能活着,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亦如此,韩烨。
第七十二章
安宁立在上书阁里,浑身冰凉,难以置信的望着嘉宁帝。
“父皇,你说皇兄和安乐掉下了化缘山的悬崖!”
嘉宁帝面容冷沉,点头,“郑卿密信里说你皇兄受了重伤…”
“那安乐呢?”安宁脱口而出,迎上嘉宁帝疑惑的眼神,她声音低了些许,“皇兄受了伤,如果安乐无事,应该会照应好皇兄。”
嘉宁帝神色稍霁,声音有些低冷,“青城老祖已经晋位宗师之列,他们和他交手,焉能讨得了好去。”
安宁有些疑惑,“父皇,青城老祖既然已是宗师,那他怎么会放过皇兄和化缘山上的人?”
嘉宁帝把案桌上的信朝安宁扔去,“自己去看,郑华说你皇兄以前行走江湖时救了一个剑客,那剑客途经化缘山,听说太子有难,便前来相救,如今那剑客和骁骑营的将士一起在化缘山内搜寻你皇兄。”
能将青城老祖逼退的人,至少也是个准宗师。
只是皇兄和安乐与宗师交手,又掉下布满瘴气的万丈悬崖,两人全身是伤,能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安宁神情黯然。若不是她一力主张将安乐远送化缘山,至少她不会和皇兄同时出事。
但就算再急,安宁也没失了理智,她朝御座上沉默的嘉宁帝望去,缓缓开口:“父皇,一个青城派还没胆子敢算计我大靖的太子,化缘山之事绝不简单。”
嘉宁帝微征,他召安宁入宫原本是想让她尽管赶赴化缘山寻找太子,他们兄妹俩自小感情深厚,安宁是最适合也是最稳妥的人选。
见嘉宁帝不语,安宁上前两步,话语中隐有愤怒,“父皇,皇兄一人之身干系整个东宫的安稳,朝中定有人与青城派勾结,否则青城老祖也不会折返京城…”
嘉宁帝猛地抬首,声音威严,“安宁,你怎么知道青城老祖来了京城?”
安宁微一沉默,回:“昨日我在府里感觉到有高手在城外交手,便出城探个究竟。那两人的气息太盛,我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片刻,师傅曾说过青城老祖吴征一身火阳功独步天下,罕逢敌手,昨日使那至阳内劲的想必便是他,没想到他闭关数年已入宗师之列,只是…”她眼底露出一丝赞叹和惊骇,“吴征有如此功力,竟然不过片息就败在了另一人手中。想不到云夏之上除了师父,还有人也跨进了大宗师之境。”
一旁立着的赵福听着安宁的感慨,小心翼翼瞅了瞅嘉宁帝越来越沉的脸色,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低下了头。
“够了,一介武人罢了,无需再提。”嘉宁帝拂袖,眉头皱起,“安宁,你速带御林军秘密赶赴化缘山,将你皇兄找回来。”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安乐昂首,静静开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胆敢加害于他,便是挑战我大靖国威和整个皇室,无论是谁,父皇都必须严惩不贷,若安宁带皇兄平安归来,请您给他一个交代。”
安宁掷地有声,定定望着嘉宁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嘉宁帝眯起眼,不自觉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长女望去。
感觉到书房内陡然沉下来的气氛,赵福耳朵竖起,愣是没抬眼。
安宁公主果真是个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来算计太子的,不过就是为了那储君之位,朝中并后宫合起来数也只有那么几人够格,陛下到如今对太子失踪之事密而不发,便是为了不将此事扩大。
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机而起,定会横生波澜,若是往常,陛下或许不会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经不得一点风浪。
“安宁,不要胡闹,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宁帝淡淡道,挥手让她出去。
“父皇。”安宁没有动,突然开口,声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里,难道还比不上朝堂一时的动荡?”
“安宁!”嘉宁帝顿时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