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这话一出,众人亦是一怔,太子此举怎么看着想回护之人是任安乐,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乐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请,安乐却之不恭,听闻殿下得了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饮,殿下可不要舍不得。”

韩烨眉宇稍展,未答,领着任安乐和洛铭西朝内殿而去。

众人舒了口气,想着宴席总算能进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安宁。”

一直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安宁突然被韩烨点名,心生不妙,忙起身回:“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顿,微淡的声音缓缓传来。

“替孤入宫向父皇请旨,言帝小姐常年居于泰山,不谙宫中规矩,请父皇赐下两位宫中女官,替帝小姐分忧。”

回廊深处,任安乐骤然抬首,朝一旁的韩烨望去,神情莫测难辨。

第五十章

青年隐在回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任安乐勾勾嘴角,越过韩烨,径直朝后园走去。

洛铭西一言不发的跟在龙行阔步的任安乐身后,沉木扇不知何时别进了腰间,单薄的身影恍惚望去竟有些守护的意味。

韩烨目光倏地深沉下来,长吐一口浊气,缓缓朝二人走去。

苑琴正欲跟着任安乐离场,哪知苑书一把拉住她躲在回廊横木后,朝苑中的帝承恩挤眉弄眼。苑琴知她对帝承恩甚为好奇,只得由着她躲在了一旁。

太子一言落定,剩得满场静默,待众人再抬眼时,太子并任安乐早已消失在回廊深处,身影难寻。

至于案首上立着的帝家小姐…众人低眉顺眼,实在不敢去瞧这位的脸色。

太子素来厚待帝承恩,此话已是极重,这场宴会过后,任安乐在京城世族中的地位当更甚一层。

安宁看了面色青白交错的帝承恩一眼,知她没了宴客之心,起身吩咐几句,散了宴席。

众人眼瞅着今日宴席已毁,只是酒水伺候足了不说,还瞧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前朝后宫之争,甚感圆满,朝安宁和帝承恩行了礼一顺溜回了府。

北朝苑内,盛大的宴会顷刻萧索,只剩得安宁和帝承恩两人。

帝承恩虽不喜任安乐,可最在意的还是突然出现的洛铭西,她稍一迟疑,朝安宁道:“安宁,洛少将和殿下的情谊看来很是深厚?”

安宁蹙眉,望向帝承恩颇为意外:“承恩,你忘了不成,当年洛铭西陪你入京,和皇兄相处一年,两人惺惺相惜,渐成莫逆。”

帝承恩神情一顿,勉强笑笑:“我在泰山住得久了,当年之事大多记不清。”

见安宁神色犯疑,帝承恩大悔自己糊涂,帝梓元和洛铭西乃幼时好友,此事又怎会不知。

安宁叹了口气,不再提起此事,未免刚才之事让帝承恩心底不自在,便替韩烨说了几句好话:“承恩,皇兄刚才之举也是为了你好,任安乐是父皇亲封的上将,在朝中颇有声望,若你今日之言传了出去,怕是会有不少言官弹劾,于你入主东宫也有妨碍。”

听得安宁此言,帝承恩面色才算和缓些,她微一沉默,道:“安宁,京里的流言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任安乐在勋贵面前所言让我颜面无存,若我无动于衷,日后又有何威信嫁入皇家,替殿下执掌一宫?”

这话细细品来,倒也没错。只是任安乐此人不能以常理对之,皇兄对她一向也是无可奈何。

安宁摇头,正色道:“任将军性子狂放满朝皆知,得罪的又不止你一人,她如今身处朝政,更不能以寻常官家女儿对待。”她顿了顿,“承恩,皇兄不会薄待于你,你实在不必多想。”

安宁说完,就欲离去,身后却传来帝承恩莫名低沉的声音:“安宁,我待殿下之心一如当初,可若是殿下变了…你觉得我在这皇城之中还能依仗于谁?”

安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眼垂下,略带深思。

这是帝承恩第二次说出对皇兄之心一如当初,本是一句极为情真意切的话,可偏偏…这句话最不可能从帝梓元口中说出才对。

她压下心底异样,回首,道:“承恩,皇兄待你之重天下皆知,你安心在东宫养伤,待父皇降旨便是。”说完顾自离去,转眼便出了北朝苑。

帝承恩未想安宁说走便走,脸色腾地沉郁下来。

候在一旁的心雨行上前,安抚了帝承恩几句,帝承恩一甩绣摆,怒气冲冲回了沅水阁。

苑书见好戏收场,拉着苑琴的袖子准备离开,见她盯着帝承恩身边的侍女一动不动,遂问:“苑琴,你瞅什么?”

苑琴摇头,默不作声拉着苑书悄悄从回廊后退下。

东宫后园,行到半路,韩烨便寻了个借口让洛铭西先离开,洛铭西走的时候唇角带笑,挥一挥衣袖退得甚是爽快。

任安乐一直在前领路,待实在弄不清东宫弯弯绕绕的小径后才转头道:“殿下,你的葡萄酒藏在哪里了?”

韩烨瞥了她一眼,“好在你还问我一声,要不然我还真以为任卿这是回了自己府上。”说着领着任安乐转了个弯,朝东宫深处走去。

任安乐耸耸肩,慢腾腾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行了半刻钟,停在一处四周种满桃树的小院前,已近秋天,桃树枝丫枯败,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任安乐踏进院内,见树下横卧着一张沉木躺椅,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是雅致之人。”她朝四周打量片刻,见此处实在简朴,忍不住问:“太子莫不是平时便休憩在此?”

“此处安静。”韩烨淡淡回,有宫娥迎上来,他解下披风吩咐:“去把葡萄酒给任大人搬出来。”

任安乐闻言大悦,眯着眼一边说着叨扰殿下了一边迫不及待的占着一旁的躺椅坐下,当起了大爷。

韩烨由得她胡闹,进屋换了一身常服出来望向院里的时候微微一怔。

任安乐盘腿托着下巴,不知何时起闭上了眼,脑袋一垂一垂,素来凛冽的面容瞧上去淡雅而安静。

韩烨靠在回廊上,静静看着树下浅睡的女子,眸色柔和。

直到灯火通明,任安乐才从沉睡中醒来,深秋的夜里已微有冷意,身上盖着的薄毯却很暖和,她睁眼,书房里微弱的灯光透在院落里,印着淡淡的柔光。韩烨一身月白常服,端着一本书靠在对面的躺椅上,容颜俊美,眉间唯余暖意。

这一刻之景实在有些过于美好,任安乐托着下巴,盯着对面的俊俏郎君一动不动。半晌后,韩烨叹了口气,抬头,略带无奈:“蒲柳之姿,可能入任卿之眼?”

任安乐笑眯眯点头,“能入,殿下之颜冠绝京华,当然能入。”

韩烨忆起一年前朝堂上自南疆送来的婚书上写的便是这么一句,脸一板放下书,朝一旁放置的木盒指了指,“里面是西域王进献的葡萄酒,顺带了一套品酒的夜光杯,一起拿回去,免得日后眼馋,埋汰我藏东西。”

任安乐伸手便欲打开木盒,韩烨拿书一挡,淡淡道:“回去再喝,我有事问你。”

见韩烨面色淡淡,任安乐撇了撇嘴,念念不舍收回手:“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说着眉一扬,哼道:“怎么,我刚才欺负了你心心念念的帝家小姐,秋后算账来了?”

“宴上是承恩无礼在先,此事怪不得你。”

任安乐一听这话,乐了,煞有其事的点头,“殿下这话说得公道,帝小姐毕竟是要做一宫之主的人,我不过嘴上占了殿下一些便宜,她便容不得我,未免太小气了些。”

任安乐这话说得着实蛮横,即便韩烨知道她素来张狂放肆,也有些哭笑不得。

“安乐,承恩在山中关了这些年,性子不比当初,你多见谅些,别与她起争端。”

任安乐见韩烨好像丝毫未对帝承恩跋扈的性子生厌,疑惑道:“殿下,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帝小姐和当初不同,也不在意?”

韩烨微一沉默,望向任安乐,缓缓开口:“梓元性子不好,我会帮着她改,她不适应京城,我会慢慢教她,她若是还对皇家有怨,我总会让她知道我等了这些年,待她的好。安乐,我等了梓元十年,不是十天,不会因为她和当年不同,便将她弃若敝屣。只要她是帝梓元,其他一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月色下的青年神色太过认真,即便是素来无心无肝的任安乐,心底恍惚都有些不能承受之感,她坐直身子,掩在袍中的手握紧,声音有些低哑,“殿下,若有一日帝梓元求的不止是这东宫妃位呢?”

韩烨怔住,任安乐缓缓欺近,墨黑的瞳孔印出满园静谧,“若她要的是你韩家血债血偿,江山倾颓,你又当如何?难道因为她是帝梓元,你便能对一切视若无睹?”

见韩烨不语,任安乐突然笑得云淡风轻,坐了回去,咄咄逼人的神色瞬间消失,叹了一句,“殿下啊,世上最难守的便是承诺,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去那位帝小姐面前显摆,免得人家不屑一顾,让殿下落了笑话。”

院子里有片息的安静。

韩烨看着任安乐,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过的话,突然开口:“安乐,你一身功夫,从何学来?”

任安乐眉角轻动,微微眯眼,神情漫不经心:“一身草莽武艺,难得能入殿下的眼…”

“永宁寺的般若心法若只是江湖糊口的武艺,云夏之上便没有人敢自称宗派了。”韩烨打断任安乐的话,“安乐,除了净玄大师的关门弟子,般若心法从不相授外人,我幼时父皇亲上泰山叩关,才得了净玄大师三年教导,你长于晋南,又是如何习得?”

任安乐朝后一仰,“殿下是从永宁寺习得,我难道便不能,再说戏台子里不是多有戏本写着幼时江湖奇遇,一朝飞黄腾达的稀罕事,殿下便当我走了好运便是。”

“十年前净玄大师闭关参禅,到如今都未出关。”韩烨声音冷静,带了莫名笃定的深意,“你一身功法根本不可能传自净玄大师之手。安乐,你在骗我。”

第五十一章

秋风袭来,枯萎的花瓣自树上吹散,落在两人身上。

韩烨望着任安乐,目光灼灼,眼底有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安乐,我在苍山说过,愿和你相携立于朝堂,创不世功勋,我以你为友,你难道连一句实话都不能相告?”

任安乐漫不经心抬眼,划过他俊美的面容,“殿下,不过是一些拳脚功夫罢了,即便我习得的是永宁国寺的不传功法又如何?”她垂眼,眸色冷锐冰诮,“难道只因为我这一身功夫来得诡异,任安乐便不是任安乐,沐天府之义,苍山之诺便是假的了不成?”

韩烨皱眉,他知道任安乐话里的深意——每个人都有藏于心中不愿说出之事,他为一朝太子,又何必咄咄相逼。

不待韩烨开口,任安乐已抬首,徐徐道来:“殿下想知道也无大碍,我幼时生了一场寒病,只剩一口气吊着,家中长辈带我到永宁寺苦求数日,才求了净玄大师出关为我用般若心法续命,不过是一场幼时际遇,说来也无趣,恐不能让殿下心悦。夜深了,臣一介外臣,不便久留东宫,告辞。”

任安乐说完,起身朝院外走去,步履凛冽,不停片息,墨绿的广袖流裙在暗夜中越发深沉。

见她远走,韩烨垂眼,笑了笑,拿起石桌上放下的书,重新翻看起来。

家中长辈求得净玄大师出关,若任家有能让净玄大师放弃闭死观的长辈,哪还需要她以三万水军降于朝廷,千里迢迢得一偏将之位?

任安乐刚一离去,院外匆匆走进一人,行到韩烨面前,面有迟疑之色:“殿下…”

“赵岩,可查出了五柳街纵火之人?”见他进来,韩烨询问的声音微冷。

赵岩摇头,恭声回:“殿下,与先前查的一样,没有任何线索,只是…臣觉得抹掉这些证据的人或许并非纵火之人。”

“哦?怎么说?”韩烨放下书问。

皇宫行刺案和五柳街大火发生在同一日绝非碰巧,他只是担心那人有意置温朔于死地是因为得知了温朔的身份。

“殿下,当初我们查此案时,得到的证据几乎将京城所有世家都卷了进来,也正因为如此,陛下和您才会将此事罢休,只是训斥了各家侯府。如今想来,各府应该都是被栽赃了才是,做下此事之人心思细密,算无遗漏,若真是他于五柳街纵火,又怎会在生了诛杀之心后让温朔逃出来?”

韩烨略一沉吟,缓缓道:“此人之举不在温朔,而在朝廷诸侯身上。”

赵岩怔住,“殿下,您的意思是…?”

“满朝勋贵被卷入行刺和纵火案中,父皇即便知道他们是冤枉的,也会心生疑窦,疏远世族,削弱他们手中的权利。”

“殿下,臣不解,此举于这人能有何益?他若是世族中人,必受牵连,若不是,陛下也未必会正好重用到他头上。”

韩烨听着赵岩相问,抬首轻叩于沉木椅上,半晌后,倏然抬首,神情冷沉。

“大靖建国不过数十载,京城荣养的勋贵大多在建国时立下重功,权柄甚重,此次父皇发落诸侯,虽对朝廷安稳无碍,却会让他们与父皇离心离德,皇室之威定受波荡。”

赵岩被这话唬得一愣,小心脏一时拔凉拔凉的,这话听着…

“殿下,您是说…有人会对皇家不利?”

韩烨沉默,“此事先放下,赵岩,孤有一事交予你去查探。”

赵岩精神一振,忙道:“请殿下吩咐。”

“你派人去晋南一趟,查一查安乐寨和任安乐…”

赵岩一怔,“殿下可是在怀疑任大人?”

韩烨摇头,“和此事无关,你替孤去查一查任安乐的生平和家中长辈。”

赵岩面色古怪,查任将军的家中长辈,殿下您该不是要去晋南下聘吧?

“还有,派人去泰山一趟,问一问主持,净玄大师这些年可有出关。”

赵岩被两桩毫不相关的差事弄得糊里糊涂,但还是应声退了下去。

院落里安静下来,韩烨拿起书翻了几页又放下,揉了揉眉角,瞥见树下静静放置的木盒,目光柔和下来。

任安乐,安之若福,乐之如素。

这名字明明与那女子相去甚远,却偏偏又极为契合。

但愿真相真如你说的这般,云淡风轻,无波无痕。

否则,安乐,你甘心踏进波谲云诡的大靖朝堂,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宫外面一辆马车晃悠了几个时辰,若不是守宫的侍卫识得是安宁公主府上的马车,早就不耐烦的轰走了。

马车在东宫外又转悠了一圈,赶马的小厮实在受不了整整半日只对着东宫前这几个死人脸的侍卫,一把掀开布帘,朝着神游天外的安宁殷勤的唤了一声:“公主…”

安宁转过脸,面色不改朝他看来。

小厮咽了口口水,一张脸笑成了菊花:“您想去哪里打发打发时间?翎湘楼?还是施将军府上?”

安宁瞥了他一眼,“就在这。”

哎,公主又端出了西北领军的骇人模样了,小厮碰了个硬钉子,叹了口气,缩回脑袋,继续对着东宫大门前木头桩子似的侍卫发呆。

安宁盘腿坐在马车里,眉高高肃起。

不对劲,这场宴会后,她浑身上下都觉得不对劲,一旦离了东宫这地儿就更不对劲。

‘我对殿下之心一如当初’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在安宁脑子里回旋。

即便是梓元不再记恨皇家,她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外人或许以为帝家小姐自小被太祖赐婚,定会将太子视为一生相系之人,可当年她明明问过梓元…

“梓元,赵福说你是咱们大靖朝未来的皇后,我皇兄才貌双全,人人称颂,你当真是好运气?”那时候安宁才七八岁,在她看来,帝梓元能嫁给韩烨是一件无上荣光的事儿。

“安宁,你急什么,我才多大,你皇兄现在也不过是一黄口小儿,待他何时有了我父亲一半英勇,再来晋南下聘不迟!”

帝梓元说这话的时候,在西郊围场骑着西域进献的汗血之马,一身火红骑装,骄傲张扬,笑容璀璨。

那样的女孩,怎么会在圈禁十年之后,对她说出‘我待你皇兄之心一如当初’这样的话来!

安宁骤然睁眼,掀开布帘,望向灯火华盛的东宫之内,半晌无言。

任安乐出了小院径直朝前殿走去,苑琴和苑书在御花园里等到她,见她面色冷沉,皆收了嬉笑的脸色跟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东宫门口,苑书驾来马车,任安乐摆手道:“苑书,你先回去。”

苑书平时大咧咧,此时倒是极懂眼色,朝苑琴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驾着马车晃悠悠走了。

“小姐,您想去哪?”苑书低声问。

进了一趟东宫,里头的华贵肃穆让人浑身不舒坦,任安乐皱着眉,半晌后,轻声道:“东郊的无名冢,你可知道路?”

苑琴愣住,小声回:“入京后认过一次路,我想着小姐或许将来会去…”

任安乐摆手,“上前领路吧。”

任安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懒沉顿,苑琴在心里叹了口气,行上了前。

安宁的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东宫外围一颗百年老树后,她苦着脸朝东宫望了半天,瞅着任安乐跟着侍女离开,突然福如心至,从马车窗户口跃下,悄悄跟上了前。

至于捏着马鞭望着东宫侍卫已经风化成了一尊石像的小厮,半点也未发觉。

已至深夜,繁华的京城人渐稀少,苑琴领路朝东郊而去,越走越荒凉冷清。

走过皇城,行过荒野,任安乐像是融入了黑暗的夜色里,如一只孤豹一般。

安宁跟在她们身后,如同做贼,心底忐忑而异样,渐渐的,她的一双眼只停留在任安乐单薄的身影上,难以挪开分毫。

这身影太孤独执着,即便隔着数米之远,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莫名的冰冷沉寂。

突然,任安乐停了下来,安乐猝不及防的顿住脚步,然后循着那道身影,朝前方望去。

这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黄土暗沉,荒草丛生,阴冷鬼魅,无数的木桩被横插其中,或许一个空白的木桩便代表了一个毫无声息死在这里的人,或许那只是被人随手丢弃在此,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安宁长居西北,生于皇家,她也知道这个地方。

这是京城的乱葬岗,有人给它取了个颇为贴切的名字,叫无名冢。

世上既有光明,自然也会衍生出黑暗,繁华盛世之下也有难以掩盖的冰冷凄凉,东郊无名冢便是这样一处所在。

凡无亲故者,恶疾而死者,叛国不忠者,大奸大恶者,死后皆长埋此地,无人供奉,尸骨荒凉。

看着不远处停住的身影,安宁神色疑惑,这样的时间,这样一对主仆,来到无名冢干什么?

任安乐在晋南长大,难道还会有亲眷亡于京城不成?

 

第五十二章

月色愈加暗沉,鬼魅的坟冢周围阴森的呜咽声时隐时现,瘴气弥漫,不时会有零星的火点在四周飘过,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安宁在这死气甚浓之地亦有些不自在。

突然,荒坟前的身影动了起来,安宁凝神看去,任安乐毫不在意地迈过荒草丛生的土堆,朝里面缓缓而行。

冷清的荒墓中,落眼之处唯有死寂。任安乐一眨不眨的盯着一座座坟冢上空白腐朽的木桩,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嘴唇抿成冰冷的弧度。

地面横生的钩刺将裙摆划破,脚上沾满脏污的黄土,任安乐沉默的朝里面迈进,一步未停。

“小姐,到了。”

苑琴的声音在安静的深夜格外清晰,安宁隔得甚远,只能模糊的看见她们停在一低矮之处,那里有一座坟塔,似是被小心的隔离开来。

据安宁所知,被埋在无名冢若是有这种待遇,生前定当为人所知,总不会是无名之辈。

冷风吹过,平添几分凄凉。

任安乐看着荒坟上那截小小的木桩,经年的岁月模糊了上面的印痕,木桩枯败而卑微。

任安乐缓缓蹲□,抬手拂下木桩上的尘土杂草,仔细的、一遍一遍的擦拭干净。她眼中的眸色很淡,淡到除了这一处孤坟,什么都映不进去。

怎么能在这里呢?任安乐想,烬言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能睡在这种地方呢?那个软软糯糯抱着她唤‘姐姐’的孩童,做错了事会拉着她的袖子讨饶的小弟,怎么能就这么孤单的一个人被埋在这里十年?

他只有四岁,或许死的那一刻连这个世界的黑白善恶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任安乐的手颤抖而冰凉,眼缓缓阖住,坐在这个十年前她就该来的地方,无声沉默。

任安乐面上的神情太过哀默,苑琴瞧得不忍,低声道:“小姐,咱们给小公子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冷清了。”也太委屈了,帝家的孩子,即便是死了,也不该埋在这种地方才是。

“不能动。”任安乐的声音隐忍而深沉,“尘归尘,土归土,烬言就在这里,不要动他。”

任安乐抚摸着残败的木桩,就好像拂过十年前幼弟的脸颊,微弓的身子僵硬而哀恸。

‘烬言就在这里,不要动他。’

幽幽的叹息声极低极轻,安宁却不知为何,字字落耳,清晰无比,震撼若雷。她惊得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荒坟中遥遥侧立的女子,几乎不能言语。

烬言!这世上若只有一个帝梓元,那便也只有一个帝家嫡子帝烬言!

十年前父皇下旨赐死的那个孩子,帝家尚还只有四岁的幼子,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京城东郊无名冢。

她突然明白那座坟冢为何只是小小的一块,才四岁的孩童,能占掉世间多大之地?

任安乐的身影好似一点一点融进了那座坟冢的阴影中,安宁的视线变得模糊而忐忑,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嘴唇甚至因为用力抿紧现出苍白的痕迹来。

安乐,帝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是你来凭吊,怎么能是你来凭吊?

那样无辜死去草草掩埋的孩子…这世上有资格来见他的,只有一个人。

无名冢内哀痛缅怀,无名冢外惊愕无措,一座坟墓,隔开两个世界。

不知静默了多久,暗沉的夜晚逐渐弥散,晨曦微明,天空泛出浅白的亮色。

半跪的女子身上曲裾有露水滑落,一滴滴落在矮小的坟头上,如无声泣血。

苑琴心中叹息,低声道:“小姐,回去吧。”

这一声像是石破天惊,同时惊醒了沉默而不自知的两个人。

任安乐缓缓起身,一言不发朝坟冢下走去,片息之后,面容沉寂的主仆走下了无名冢,沿着来路缓缓消失。

安宁一直盯着任安乐,从她微凛的眉眼,修长的身姿,一直到沾满尘土草屑的曲裾长裙。直到那身影再也望不见了,她才迟钝的收回眼,望向空荡的坟冢,然后突然…抬起已经僵硬的脚,缓慢而坚定的朝那座小小的坟墓走去。

野草丛生,荆棘遍布,安宁在西北荒漠里走过比这更森冷阴寒的地方,可心底的心悸却和那年路过青南山遥遥一望时一般无二。

烬言,烬言,若这只是个普通的名字,该有多好。

脚步戛然而止,碎小的石块从土坡上滑落惊醒了她,安宁缓缓跪下,如刚才的任安乐一样轻轻拂过那块腐朽的木桩,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拿开木桩上蔓延的青萝,眼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辨的几个小字上,然后冰冷的凉意从四肢百骸狠狠朝心底涌去,猝不及防却又意料之中。

帝烬言。

岁月腐蚀了木桩的年轮,却没能把那道浅浅又刻板的印痕一起消去。

是否老天也在谴责十年前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所以才会让无名冢中这座小小坟墓保存得完好如初,就好像是在亲自等着必须要回来的人一般。

烬言,你在等她回来吗?就如我和皇兄一样,等了十年吗?

“任安乐…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友。”

“公主,往事已矣,人活一世短短数载,不如放下。”

那晚的酒肆中,那个肆意的晋南女土匪,是如此回她的。

我是该庆幸你的一如当初,还是该逃避…十年后你竟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归来?

往事已矣,不如放下。梓元,你不知道,世上最没有资格如此对你的人,是我。

眼眶涩然,秋风吹来,安宁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茫然若失的对着那截短短的木桩,突然间,泪如雨下。

任安乐回了任府洗浴换了一身衣袍后倒头便睡,这一觉极长,足足一整日。

直到又一次月上柳梢头,她才从长长的沉睡中酣然醒来,一抬眼,便看到了桌前抱着茶杯细品的洛铭西。

他斜着一双狐狸眼,笑得宽慰而释然,“你总算醒了,若再不起,苑琴煮茶的功夫再好,我这肚子也灌不下了。”

苑琴罕见的没有应声,在一旁低眉顺眼煮茶,很是沉默。

洛铭西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任安乐随意披了件外袍从床上走下来,行到案桌旁端起煮好的茶一饮而尽,舔了舔嘴角,舒服的展眉。

“暴殄天物。”洛铭西哼了声,极快的将剩下的茶拢到自己怀里。

“就你讲究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风雅。”任安乐打了个嗝,伸了个懒腰,朝窗边软榻上一躺,“哎,离开寨里久了,一身骨头酥得很,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她的感慨还没完,洛铭西已经道:“你昨晚去了无名冢?”

任安乐垂眼,半晌后淡淡道:“那地方眼生,去认认路,这些年一次都没去过,以后…”她顿了顿,“总不能再让他孤孤零零一个人。”

洛铭西叹了口气,突然开口:“梓元,昨夜安宁也去了无名冢。”

房里陡然沉默下来,洛铭西见苑琴煮茶的手片息未停,微微明了。

“她也去了啊!”任安乐的声音微微拖长,让人听不出其中蕴含的意味。

“安宁若是知道了,韩烨迟早也会猜出来。你想如何做?”

“她知道便知道了,有什么关系。”任安乐朝后一仰,靠在软榻上,突然问:“铭西,我来京城多久了?”

“再过三个月,便是一年了。”任安乐从晋南出发的时候,刚刚初春,如今已至深秋。

“入了冬便离年节不远了,京城不比晋南,朝贡的年礼可轻不得。”任安乐一勾嘴角,朝苑琴道:“苑琴,东西准备好了?”

苑琴点头,“只听小姐吩咐。”

听得此言,洛铭西端着茶的手一顿,“梓元,你决定了?”

任安乐回首,弯起了眉眼,“自然,铭西,你呢?”

洛铭西抬眼,浅墨的眸子璀璨万千,“洛家十年蛰伏,全为你今日之剑。”

温睿淡雅的声音,从他嘴里一字一句吐出,生出了势如破竹的凛冽豪迈来。

任安乐笑了起来,转眼看向窗外漫天繁星,“你这话,我记住了。”

苑琴一路送洛铭西出了小院,弯弯绕绕的花园里,两人格外沉默。

假山空庭里,洛铭西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苑琴仿似早有所感,停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

“苑琴,你有何话想问我?”洛铭西几乎是看着苑琴在帝梓元身边长大,她心中所想,他一看便知。

“公子。”苑琴微微迟疑,缓缓开口:“我昨日跟小姐去了东宫。”